弓真待王絕之醒來後,回程與穗兒會合。欲返回崔家,但想想崔家死人太多,他們雖不怕鬼,卻怕屍體發臭,無法逗留,於是走到五里外的一戶農家,給了戶主一兩金子,戶主騰出一所茅舍,供給他們暫住養傷。
日月如梭,過了大半個月,弓真的傷勢早已痊癒,王絕之也好了七、八成。這天弓真早上醒來,忽然眼前一亮。
穗兒正捧着早飯進來,那是一碗胡飯、酥茶漿及梅子。她看見弓真的目光,臉上一紅,佯裝沒見到弓真的異樣,微笑道:“公子,請用早飯。”
弓真讚歎道:“你怎麼換上了這一身打扮?真美,真美。”
穗兒道:“奴婢是公子的,公子是氐人,奴婢自然也是氐人,便應該如此穿着。”
只見她剪短了頭髮,打散一頭丫環雙轡,編了二、三十條小辮子,身穿斑斕紋衣服,看來活脫便是一名豔麗的氐人少女。
弓真心中感動,伸臂欲摟住穗兒,穗兒巧妙閃開,放下食物,嘻笑道:“公子,請先用早飯。奴婢出去了。”
身形一轉,閃出房外。
她閃開弓真那一摟的身法,顯然用上了易步易趨。這十多天來,弓真研習劉聰給他的秘效,他不識漢字,便叫穗兒把秘笈上的字念給他聽,因而穗兒也學會了幾招身法。遇到不明白時,就問王絕之,王絕之也不吝秘技,傾囊相授。穗兒天資聰穎,對這門身法的領悟居然比弓真還高出了幾分,使得弓真幾次欲圖調戲終告失敗,真的是作法自斃了。
弓真喝了兩口酥茶漿,又見到穗兒探頭進來。
她的樣子似乎有點擔心,“公子,惱了我嗎?”
弓真道:“怎會惱了你?你對我這麼忠心,這分恩情我不知應當怎樣報答才足夠。”
穗兒低頭道:“奴婢對主人盡忠是應份的事,又怎能說什麼報答不報答呢?公子對穗兒好,是穗兒的運道好,公子對穗兒不好,穗兒也絕不會怨上公子半分。”
弓真目光帶着惋惜,輕輕撫着穗兒的頭髮,樂聲道:“你運道很好,公子絕不會虧待你的。”
穗兒嚶哼一聲,撲到弓真胸前,低聲道:“公子,你對穗兒真好。”
弓真只覺懷裡的穗兒嬌軀如火,情慾不禁激動,禁不住朝她的櫻脣吻了下去,忽聽一把尖銳的聲音在屋外大笑,“王絕之,看你如何贏得了我!”
兩人連忙分開。弓真心道:“莫非有仇家來找王大哥晦氣,動上手來?”
他關心王絕之,奔出屋外,只見王絕之和一人相對而坐,一枚銅壺筆直飛上半空。那人五官齊全,樣子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唯一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是一個金人。
他頭上戴着一頂紫金冠,錦衣用金絲繡了一支金麒麟,左胸還鑲了個小金麒麟,兩條手臂戴滿了金環金鑰,十根指頭竟戴了二十三枚指環,不時發出叮叮掙掙的磨擦聲響,金腰帶足足有半尺粗,鞋底雖然不是純金,鞋面都鑲了一朵金玫瑰,他咧嘴大笑,一口牙齒,竟也全換上金牙!
在他的後面,站十名高大漢子,身披黃金甲胃,手持的兵刃也是金光粲然。不過黃金太軟,造不了兵器,想來兵刃裡頭也雜了鋼鐵錫等的五金。十名漢子身旁,放着五個大箱子,均是黃金鑄成,壓得地面也沉下了小半尺。
銅壺凌空,將落未落,王絕之則手拈籌矢,欲發未發。
弓真知王絕之和“金人”是在玩耍投壺之戲,他在崔府招婿館時,即常常目睹館中少年戲玩投壺,所以也略識玩法。只是投壺之戰通常把壺放在地上,以矢擲入爲勝,然而像他們此刻將銅壺拋起來擲,卻是見所未見。
銅壺一落,王絕之一聲:“着!”
立將籌矢向東擲出,籌矢去得不徐不疾,然而竟不朝壺口擲去,而是轉向西方飛出!
弓真大奇,無論如何,王絕之絕不是傻子,準頭也絕不會這樣差勁,“莫非我猜錯了,他們玩的竟然不是投壺,而是一門我不懂得的玩意?”
“金人”本來大笑,看到王絕之這籌矢一發,卻笑不出來了。
原來,鋼壺落到一半,籌矢也發至中途。突然,銅壺向西飛出,勢道竟爾快了十倍!這一着氣勁內蘊,在半途突然換向,銅壺轉折而飛,而且先緩後急,擲壺之人手上勁力運用之巧之妙,委實已達化境。
然而畢竟還是王絕之洞悉先機,技高一着。單憑看到“金人”擲壺的手法,已知壺勢是先東後西,擾人耳目。銅壺向西飛出,其勢甚快,竟然越過了籌矢。
銅壺再去一段路程,勢道漸緩,籌矢的去勢依然不徐不疾,終於追過了銅壺,穿過了壺頸之內。
王絕之這時方纔微笑起來,弓真拍手讚道:“王大哥,好精妙的投壺絕技啊!”
籌矢進入銅壺,陡地滾了一滾,竟然從壺口反彈出來。
“金人”大笑道:“我早說過,你贏不了我的!”
原來他早有佈置,銅壺故意鑲有磁鐵來算計王絕之。磁鐵正面爲吸反面爲拒,他以反面鑲在壺頸、壺底,籌矢是鐵所制,自然進壺即給彈了出來。投壺用的籌矢雖有鐵製,然而卻少人使用,不太流行,常人戲玩投壺時,多以竹木作失,王絕之拿了鐵矢,以爲鐵矢較重,反而更易着力,不以爲問題,便着了“金人”的道兒。
王絕之不慌不忙,長身而起,拇指扣着中指,疾彈而出,正中矢尾,籌矢疾飛如昔,“叮”一陣清脆聲響,洞穿了壺底,穿着銅壺,嵌進一棵樹杆。壺頸磁鐵的拒力不斷相撞籌矢,銅壺不斷振動,發出嗡嗡的聲音來。
“金人”笑帶嘲譏道:“王公子,輸了遊戲,拿我的壺來泄憤嗎?”
王絕之談談道:“不,是你輸了纔對。”
“金人”道:“你明明是第二擲才進壺,還想抵賴?堂堂琅琊狂人王公子居然賴帳,傳了出去,大大的貽笑江湖!”
弓真忍不住插口道:“那是你使詐在先。你的壺……”伸手把銅壺拉出,指着壺頸道:“這裡鑲了磁鐵,不合規矩。”
“金人”道:“你就是弓真?”
弓真道:“不錯,你又是誰?”
王絕之笑道:“弓兄弟,且讓我來介紹,這位渾身是金的仁兄,便是東海金王金季子先生,天下多金之士,無出其右。”
弓真和王絕之相處十多天,聽他談論武林事故,名人軼事,已不像初到清河時一般無知,總算聽過這位海內外藏金堪稱第一的大商人。據說此人本名田崇,因在八王亂時囤積居奇,發了大財,瘋狂累集黃金,成爲金王,甚至改姓爲“金”,易名“季子”,取共“季子多金”之意也。
弓真冷笑道:“東海金王又怎樣,難道金多的人,便可以詐耍無賴不成?”
他見王絕之兩擲方中,無疑是輸了,是以一口咬定金季子使詐,方能挽回王絕之這局。
金季子淡淡道:“投壺所投之壺,壺壺不同,一向如此,何以說我使詐?”
弓真欲反詰,王絕之卻截口道:“是的是的,金先生的壺極合規矩之至,絕無詐騙可言。”
金季子想不到王絕之應得如此爽快,得意道:“王公子,你雖然輸了,也輸得君子,不愧爲一代人傑。”
王絕之道:“我沒有輸,輸的是你。”
金季子怒道:“什麼,原來你還想賴帳?”
王絕之道:“金先生,我想先向你說一個故事。武帝時,有一位投壺高手,叫作郭舍人……”
金季子聽見“郭舍人”這名字,心頭一震:真蠢,爲什麼先前我記不起這個人?
王絕之續道:“據記載,這個郭舍人一次御前表演,投壺時彈出再擲,多達一百餘次。可見得只要一投得中,籌矢就是彈了出來,投者只需在籌矢落地之前接住,大可以將矢再投。這條規矩既得武帝御口承認,想來是錯不了的。對也不對?”
金季子一時啞口無言,哼道:“不用狡辯了,這一局算你投中便是。”
王絕之道:“那目下輪到我來擲壺,你來投了。你已經輸了一局,如果這局也是我贏,你便算是輸了。”
金季子道:“原賭服輸,我心甘情願。”手一翻,指間夾着一根籌矢。
他用的自然是竹製的籌矢。
弓真心道:“原來他們是藉着投壺打賭,不知他們賭的是什麼?”他雖然猜不中兩人賭些什麼,但值得“季子多金”的金王和琅琊狂人打賭的物事,必定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寶物。
王絕之詭秘一笑,“我擲!”手臂往後揮去,銅壺疾射而出。
金季子笑得更詭秘,喝聲:“着!”
竹矢激射而出。
竹矢飛出,猶如強管破空,發出嗤嗤聲響。可是比起王絕之的銅壺,畢竟還是慢了一點點,壺、矢一“逃”一“追”,距離反而越拉越遠,而且壺勢強勁不衷,矢勢卻是漸緩,眼看是無法追得上的了。
王絕之這一着,卻是算定金季子的內力比不上他,竹矢絕沒有他的銅壺擲得那麼遠。
壺、矢勢如流星,飛進了茅舍後桑林之中。金季子身後一名大漢隨之奔進來桑林之內。
王絕之微笑道:“金先生,這一局恐怕你又得輸了。”
金季子笑得比王絕之更愉快十倍,“恐怕未必。”
未見,大漢從桑林走出,手裡捧着銅壺,壺中赫然插着竹矢!
弓真立明其理,嚷道:“竹矢是你手下放進銅壺的!”
金季子道:“弓先生,請你說話小心一點,別侮辱了我的名譽。你可有證據證明我沒有投中銅壺?你親眼看見?”
弓真辯道:“你的竹矢去勢已弱,根本不可能投中銅壺。”
金季子不屑道:“我的竹矢內力運用之奇,豈是你這乳臭未乾,不懂內力的小子所能忖測?”
弓真啞口無言,一時駁不上來,他的確不懂內力,有什麼好說的?
金季子道:“王絕之,這一局是你輸了。”
王絕之嘆氣道:“金先生既然硬要我輸這一局,那在下也不敢不輸了。”
金季子呵呵大笑,驀地擲出銅壺,才道:“第三局來了,又該是你來投了!”
他這一着極爲陰險。先擲壺,再說明,說完這句話後,銅壺已在半空,突然筆直落下,下墜之勢比擲上之勢更快了數倍。
銅壺瞬間已落至地面,王絕之卻還未有竹矢??他掌中的全是鐵矢。
王絕之長身一拾,從金季子身前取了一根竹矢。他和金季子相距足足有六尺,這“長身”如何能取得對方身前物事,真是耐人尋味。
他取得竹矢,隨即彈出,竹矢擦地而出,竟然後發先至,銅壺落地之前,竹矢已落在銅壺底下,矢尖陡地一個轉折,從橫變直,銅壺看着便不偏不倚,套進竹矢。
弓真大聲叫好,卻見銅壺在納入竹矢之前,突然片片碎裂,竹矢當然“入”不了壺中。
金季子問王絕之道:“你的竹矢有沒有投進我的壺內?”
王絕之答道:“沒有。”
金季子道:“那這一局是誰贏了?”
王絕之道:“是你。”
金季子盯着王絕之良久,又道:“願賭服輸,你得答應我的條件,是不是?”
王絕之嘆氣嘆得更大聲,說道:“是。”
金季子說道:“多謝你了,王公子。”大笑三聲,飛身而去,竟丟下五個金箱子、十名手下不理。
十名大漢居然也不跟着金季子一起走,繼續站在當場,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王絕之拾起竹矢,定眼瞧着,只是不停嘆氣,自言自語道:“輸了怎麼辦?輸了怎麼辦?”
弓真從來沒有見過王絕之哀聲唉氣,心道:“令王大哥這位狂人也感煩惱的事,究竟是會是什麼?”好奇問道:“王大哥,你輸了什麼給他?”
王絕之指指那五個金箱子,不住嘆氣道:“我輸了,便得接受這五件阿堵之物。”
弓真聽了這話,幾乎比王絕之的樣子更愣,“什麼?!他又使詐、又作弊,竟是要王絕之收下這五個箱子。”
弓真好奇,上前打開箱子,可弓真毫無內力,要打開蓋子,着實花了好一番的氣力。
弓真道:“王大哥,箱內並無物事!”
王絕之道:“金箱子已經足夠重死人了,裡面還用得着有什麼東西嗎?”
弓真想了一想,應道:“說得也有道理。”
他見王絕之是一臉愁相,忍不住又問道:“你輸了,便得收下這五個金箱子,假如你贏了呢?”
王絕之道:“假如我贏了,金季子便帶着這五個金箱子走路,再也不來麻煩我了。”
弓真怪叫道:“這也算是條件?”
王絕之收起愁眉苦臉,正色道:“弓兄弟,你有所不知,金季子曾經幫過我一位好朋友的大忙,他求我的事,我難以推卻。只是這次他的要求,卻未免太爲難了。”
弓真道:“所以他便提出用五個金箱子作爲報酬?”
王絕之苦笑道:“正是。你以爲我這樣清高,連金子也不喜歡?”
弓真也笑了,“我差點這樣以爲。你是琅琊狂人,不食人間煙火也不出奇。反正你琅琊王家有的是錢。”
王絕之道:“可惜我跟家人早鬧翻了,此刻浪跡天涯,天天需財。我一向大花大用慣了,省不下來,而且我是琅琊狂人,更是不能受氣,當然更掙不到錢了。金季子正是知我在需財,以金子爲餌,誘我答應爲他辦事。”
弓真禁不住莞爾,說道:“你既想收他的金子,又不想爲他做事,所以你便提出投壺打賭,以決定此事?”
王絕之道:“正是。”
弓真道:“看來你倒真的是非常非常缺錢用。”
王絕之道:“你沒聽過嗎?‘我爲之爲體,有乾坤之祖,內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失之則仇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處後,處前者爲君長,處後者爲臣僕,君長者豐行而有餘,臣侯者窮竭而不足。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恐舊非錢不解,個問非錢不發。’如市諺:‘錢無耳,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錢而已。故曰:‘君無財,土不來,軍無責,仕不往。’這時世,錢就是命,我不缺錢,誰缺錢?”
他說到一半,弓真已笑得打跌。王絕之卻一本正經,嘴角也不抽動半絲笑容。
弓真笑翻,掩住笑得發疼的肚子,問道:“金季子求你乾的究竟是什麼爲難事情?”
王絕之反問道:“你有沒有聽過‘羌人黨’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