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絕之展開輕功,當真是疾若奔馬。眼觀四面八方均是綠油油的農田耕地,零零落落三、五茅舍,星星散散五、七炊煙,住着均是崔家的傭農。
傭農是苦哈哈的人家,飯恐怕也沒得吃飽一頓,死了活該,哪有本事養得起一名半名大夫?
王絕之思量:我是從西北方來的,五天前,我曾經路過一處小鎮,估計也住有五、七千人,總不會沒有一名大夫吧?若然我日夜兼程,全力施展輕功,也許一天多一點便能趕到小鎮。希望“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石虎“兇”人天相,能夠挺到我帶回大夫。
然而此時王絕之身負外傷無數,能否施展出十成功力的輕功?縱是能夠,又能否挺上一天以上,不眠不休,全力施爲?更何況回程時,他還得帶上那名大夫。無論如何,以石虎的傷勢,決然不可能再捱上半天以上!
王絕之就硬是這樣執拗的人,王家的清談名士相信道家清淡無爲,“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絕之認爲人定勝天,他一旦決定,勇往直前,絕不後悔;不到絕望,絕不放棄。
他就是琅琊狂人王絕之!
王絕之朝着西北跑上了四五十里,只覺傷疲交集,氣喘吁吁,依然不停跑着。
忽然瞥見前方一羣農民,約有七、八十名圍成一團,亂糟糟、鬧烘烘的,也不知在幹着什麼。
農村人口稀少,除了喜慶宴會,七、八十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種十分難得的事兒。只是此刻王絕之身有急事,無暇湊趣去看一看熱鬧了。
王絕之一步不停,越過衆人,突然靈光一閃:那班鄉民圍着的那人,瞧他的打扮,莫非是……停住腳步,回身一望。
只見鄉民圍着的那人童顏鶴髮,一張臉比關公還要紅,頭戴白滕冠,手執梨木杖,如果說張賓是仙風道骨,這老人簡直就是神仙中人了。
老人身前擺放了一張大油紙,上面擺滿了銅錢、布帛、蒸餅、麥飯、桃李、桑椹,還有一些泥娃娃,碗筷也有幾副,甚至有縛起了的雞鴨,喔喔啊啊地叫,林林總總,無奇不有。
只見老人拇、食二指拈着一根長長的銀針,一名鄉民走到他的身前,捧着肚子走開,又輪到了第二位,又在油紙放下一件物事,往復不斷。
老人笑咪咪道:“一個一個慢慢來,給老爺子扎一下子,有病除病,無病精神爽。記着,扎針之前,須得放一診金,多少無拘,但總要意思意思。”
他下針極快,說完了這番話,又扎完了三名鄉民。
王絕之見到他的外貌身形、舉止行爲,心下再無懷疑,飛到老人身前,拱手道:“晚輩王絕之,拜見前輩。”
老人聽見“王絕之”這名字,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呵呵大笑,“你這副狗不狗、雞不雞的鬼樣子,居然冒充是王絕之,真是好不知醜!”
王絕之方纔醒覺;他臉上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泥巴,衣服破破爛爛,便是這裡的鄉民,也比自己光鮮百倍,要說自己便是瀟灑奇狂的王絕之,有眼睛的都不會相信。
他念頭一轉,想到了法子,笑道:“前輩,在下獻醜了。”左腿提膝,陡地身體拔起如拔蔥,連升三級,在半空停頓半刻,輕輕一掌拍在一棵棗樹的軀杆,棗樹紋絲不動。
這一躍一掌,他已使出了王家的兩門絕學??易步易趨和易學武功中的一招“王用三驅”。
王絕之翩然下地,棗樹突然裂成四段,倒在地上。鄉民嚇得譁然。
老人見狀面色大變,隨即回覆如常,哼道:“就算你是王絕之,那有什麼,你可知老爺子是誰?”
王絕之道:“老爺子就是醫術天下第一的醫神。前輩的醫術獨步天下,無雙無對,晚輩很小的時候就聽聞大名了。”
他爲人雖然狂傲,可是醫神年紀比他長上五十歲,是足以當得他的爺爺而有餘,謙稱一聲“晚輩”,也是叫得心甘情願。
醫神道:“王絕之,你來這裡幹什麼?別人怕你,我醫神可是跟你平起平坐的武林四大奇人之一,可絕不怕你。”說話的口吻居然有點色厲內連,倒像是害伯王絕之。
王絕之道:“晚輩恭請前輩去救一個人。”
醫神一聽“救人”二字,像鬆了一口氣,問道:“救的是誰?看你這緊張的樣子,莫非是你的姘頭?”
王絕之心想:石虎惡名昭彰,說出他的名字,恐怕這名醫不肯救。含糊道:“是我的朋友。”
醫神居然不再就此問題問下去,改口道:“你出得起多少診金?”
王絕之心想:據聞這位醫神脾氣極怪,不賣帳、不收錢,只救他喜歡救的人,不順眼的人,見死也不會救。至於他喜歡的人,向來沒有準繩,忠臣孝子、淫賊大盜都說不定,而他不喜歡的人倒是很多,這次他怎會大違常態,開口就是診金?
他解下系在頸項的一枚小綠玉,放在掌心,說道:“在下身無長物,只有這小塊綠玉石,不知前輩可中意否?”
醫神一見綠玉,眼睛登時發直,一把搶過,說道:“一言爲定。人在哪裡,我們立即去救。”
王絕之道:“前輩,你不先問問我的朋友受了什麼傷?”
醫神道:“對,對,你的朋友究竟受了什麼傷?”
王絕之道:“他給人用利劍穿破了右邊肺葉,至今已有大半天了。”
醫神像是聽得呆了,半晌方道:“穿破了肺葉大半天,怎麼還能不死?”
王絕之道:“因爲他被及時封住了傷口附近的穴道,止住流血。加上他亦是一名武功高手,才能拖到如今。”
醫神道:“若然我終究救不了他,那又怎麼樣?”
王絕之道:“我朋友受的不過是皮肉外傷,只要他未斷氣,以前輩的高明醫術焉會救他不了?除非前輩無心相救而已。”
醫神想了一想,說道:“這也說得是。”只是臉色有些難看。
王絕之道:“前輩請快起行,再拖恐怕我的朋友真的斷氣了。”
醫神道:“也不必忙。你忘記了嗎,我是醫術通神的醫神,縱是遲到一點,也有辦法救治令友。你先等一等,待我把這裡的物事收拾起來再說。”
他慢吞吞的收拾油紙。那張油紙雖然不小,卻怎麼也包不住這一大堆物事,尤其是那些難鴨。
王絕之催促道:“前輩,我朋友的傷勢實在不能再拖。這裡的物事,不如回來再收拾吧。”
醫神搖頭道:“這裡的鄉下人狡檜得很,我一走開,他們便把診金都拿回了。你把老爺子送回來時,恐怕連這張油紙也找不到了。”
王絕之見到這鼎鼎大名的醫神說話居然如此庸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脫下外衣,快手快腳把雞鴨丟在衣內,包成一包;再把其餘物事包在油紙之內,捧着兩大包東西,說道:“前輩請行。”
醫神道:“我來拿,我來拿。”伸手便欲搶王絕之手上的兩包“診金”。
王絕之道:“快點趕路吧,我拿着便成了。”
醫神搖頭道:“這是鄉民的一番心意,若然給你拿着,豈不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意?”
王絕之自問不算蠢鈍,可是實在想不通拿着“診金”跟辜負鄉民的心意有何關係,但爲免跟醫神相駁,唯有任由他拿回“診金”。
兩人沿着迴路飛奔,醫神的輕功實在稀鬆平常,且年紀老邁,比之一名不懂輕功的壯漢也好不了許多。王絕之得拖着他來跑,不免辛苦了許多。只是此時路程有期,比之先前茫無目的亂跑找大夫,似乎是好過一點。
跑了一段路,醫神忽然嚷道:“停,停,停下!”
王絕之停下,問道:“前輩,什麼事?”
醫神苦着臉道:“我肚子疼,要拉屎。”
王絕之急道:“救人如救火,前輩,你忍一忍吧。”
醫神的樣子比王絕之急十倍,“尿可忍,屎不可忍。你試過拉肚子沒有?”
王絕之心想也是實情,說道:“那前輩你快去吧。”
醫神點了點頭,急忙跑到草叢。
王絕之見他提着兩大包東西,未免狼狽,好心問道:“前輩我爲你提着東西。”
醫神道:“不用了。”走到一處較高的草叢,悉悉卒卒的,想來是脫下褲子,拉起屎來了。
突然,一陣雞鴨叫聲響起,原來是包着雞鴨的衣服散了開,雞飛鴨走,一片混亂。
醫神大聲道:“快爲我捉回這些雞鴨,別讓它們走失了!”
王絕之還能怎樣?只有應道:“是,老前輩。”展開身法,雞鴨手到擒來。只是雞鴨四散,猶如風馬牛不相及,要盡捉這五、六支畜生,不免東撲西抓,花上好一番工夫。
捉到雞鴨之後,王絕之放聲道:“老前輩,你的雞鴨我已爲你全數捉回了,你放心拉吧。”
誰知草叢之中,卻聽不見醫神的回答。
王絕之連聲叫道:“老前輩,老前輩!”
草叢之中,依然無人應對。
王絕之心知不妙,飛身躍至草叢,只見那包油紙依然還在,卻哪裡見着醫神了?
他頓足道:“真是聰明一世,失策一時,怎麼會給他使出這個金蟬脫殼之計!”
其實這也怪不得王絕之。他絕想不到,在江湖赫有名的醫神,怎會是一名金蟬脫殼的騙子?
王絕之心想:莫非他已經知道了要救的人是石虎,他不要救,又知我絕不會罷休,所以先自逃了?
可是此時此刻,卻不容他多想,沿着足跡,追醫神下去。
醫神的足跡似有若無,雖不至踏地無痕,也算不弱。看來剛纔他的拙劣輕功,不過是有心拖延王絕之的時間罷了。
王絕之追了一小段路,碰見了一個人,不是醫神,卻是弓真!
弓真也在跑着,手持少阿劍,樣子極是惶急,不知追趕着什麼。
王絕之拉住弓真,問道:“怎麼了?”
弓真急道:“石將軍他……他給帶走了。”
王絕之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是給誰擄走的?”
弓真道:“我也不知,只見到是一名蒙面人。”
王絕之道:“事情的經過究竟是怎樣?”
弓真道:“你走後不久,石將軍的情況急轉直下,初時還能跟我說兩句話,笑上三、兩聲。過了不久,逐漸變得氣若游絲,別說是說話,便是呼吸透氣,也有困難。”
王絕之點道:“我早知他不能挺上多久,纔會這麼心急爲他到處找大夫。”
弓真道:“石將軍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名蒙面人,幾個起落,已經來到了石將軍的身前。”
王絕之詫道:“蒙面人?”
弓真道:“不錯,我見到蒙面人,立刻便欲上前擋住蒙面人,誰知聽見石將軍道:‘是你?’聽他的語氣,和蒙面人顯然是舊識,於是我便放下腳步,靜觀其變。”
王絕之道:“跟着怎麼樣了?”
弓真遵:“跟着蒙面人道:‘石虎,你想活還是死,要不要我救你?’我聽見他答應相救石將軍,開心得心頭一跳,更不敢打擾他們的對話了。”
王絕之皺眉道:“這人如果真是石虎的朋友,又何必藏頭露尾,蒙面示人?只怕他此來並非安着好心,你不去攔住他,倒真的是錯了。”
弓真由衷佩服道:“王大俠好聰明!如果當時有你在旁,石將軍便不至於被人擄走了。石將軍吟了一聲,說道:‘你要救我,恐怕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着什麼好心吧?’”
王絕之道:“就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石虎肉隨砧板上,只要能夠捨得性命,明知對方是黃鼠狼也得跟他走了。”
弓真搖頭道:“那時,石將軍道:‘你救我想得什麼條件,可爽爽快快的說出來。如果要幹些狗皮倒竈、賣友求榮的勾當,我石虎寧願死掉,也不要被你醫治!’”
王絕之點頭道:“石虎半生戎馬,看似粗魯,心計也未可小覷。他越是肉隨砧板上,越得擺出不在乎生死的模樣,否則便真真正正是肉隨砧板上,任由對方漫天開價了。”
弓真道:“蒙面人道:‘我當然不會叫威名赫赫的石虎將軍做狗皮倒竈、賣友求榮的事,純粹是想跟石將軍合作而已。’”
王絕之道:“合作,怎樣合作?”
弓真道:“石將軍也是這麼問:‘合作,怎樣合作?’可惜他剛說完這句話,便已昏倒,蒙面人見他昏倒,一點也沒有遲疑,立即便把石將軍抓起帶走了。他出手既快又突然,我阻他不住,要擲劍傷他,又恐防誤傷了石將軍。”
王絕之頷首道:“就算是傷得了他,也不該擲劍。他縱有歪心腸,至少也得救活石虎才能打算,你如果殺傷了他,等於把救治石虎的一線生機也切斷了。”
弓真道:“我當時也這樣想。但我見他帶走了石將軍,心裡頭又放心不過,便囑穗兒留在原地等你,自己追了上來。”
王絕之道:“聽你所言,這人武功高強,你怎能追他得到?這一追卻是多餘了。”
弓真道:“我雖然追不上他,但碰到了你,也總算不枉此追。”
兩人大笑。弓真笑了兩笑,又現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
王絕之安慰道:“不必擔心,這人帶走石虎,是福不是禍,石虎落在他手,性命多半能撿回來了。”
弓真道:“話是如此說,可是這蒙面人藏頭露尾,不知是何來歷,安着的多半也不是好心。”
王絕之沉吟一陣,問道:“這蒙面人的身材裝扮、言行舉止,有何特徵?”
弓真答得很快,他記心並不差,“他身材高大,足足長有九尺,身着一身犀革甲胃戎裝,腳踏牛皮靴子,似乎是軍人,而且軍階不低。嗯,他看來白皙多毛,定是胡人無疑……”
王絕之再問道:“他有沒有兵刃在身,口音如何?”
弓真搖頭道:“他只是空手,沒有帶上兵刃。至於口音,我到過的地方不多,可聽不出來。”
王絕之隱隱猜着了幾分,狐疑不定,“莫非是他?可是他一夥與石虎素不來睦,巴不得石虎快點死掉,爲何卻要相救石虎?”
兩人口中說話,腳下又繼續向前,沿着足印追蹤醫神。
弓真忍不住問道:“王大俠,我們現在走得這麼急,往哪兒去?”
王絕之道:“找大夫去。”
弓真奇道:“石虎已被人救走,還找大夫來幹嘛?”
王絕之道:“那大夫趁我一時不察,悄悄逃跑了。這口氣我硬是咽不下……”
此時他們來到一條大江之前,大江足足有數百丈,唯一的一艘木筏擺渡正在大江中心,舟子撐篙使力移走木筏,醫神站在木筏之上,神態悠閒。看他童顏鶴髮、得意洋洋的樣子,倒真像個出世神仙了。
醫神居然還向王絕之揮動着手,聲音隔江遠遠傳來,道:“王公子,你不追過來,老爺子可要走了。再見,多謝你的綠玉。”
王絕之氣得幾乎吐血,差點破口大罵,只是迴心一想,破口大罵只怕更添醫神的得意,唯有忍口不罵。
若是換作以前,王絕之便是跳下江中,泅水狂泳,也非得追上醫神不可。只是他經過姬雪一役之後,差點淹死,縱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也萬萬不敢再跳下水了。
弓真大奇,問道:“王大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王絕之聽了此話,急怒攻心,咚聲暈倒。他並不只是因爲醫神,而是他受了內傷外傷無數,死命奔跑多時,早就筋疲力盡,此刻得知石虎已被人帶走,那道氣泄了下來,終於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