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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相脅確實不夠光明磊落, 好像歷來是弱質女流花魁娘子爲了喚回無良情郞採取的慣用手法,格調委實不高,但勝在老少皆宜震懾性強, 所以遙白公子順利得逞了。
當然, 我們頭號奸人隉陵君同志亦不是品行端良老實可欺的憨厚大叔, 要他悶頭吃虧, 絕對是癡心妄想。
只是遙白公子純潔善良, 對旁人的BT程度估計總有不足。
好在數經風浪心志頗堅,被肌肉壯碩凶神惡煞的虎狼男子一把按倒在地,遙白美人撇撇嘴閉了眼, 一臉的索然無味。
隉陵君百忙之中親自操刀,自遙白美人足裸筋脈中截取一段, 放入一黑木小匣, 滿臉堆笑志得意滿, 竟然還來調侃“痛是痛了些,但本君確是一心一意爲公子着想。”
他眯了眼斂斂華衣長袖, 語重心長慈祥可親“斷脈爲訊,公子若有危難本君即刻就到。不過即使如此,公子進得海眼也不要去招惹那個怪物纔是,畢竟還是性命重要。當然 ,若能喚回那怪物心智, 自是更好…”
這一臉意味深長意圖不軌的笑容真真讓人噁心。遙白公子頭暈目眩, 奮起餘勇反駁道“屁, 你纔是…”怪物…
話未說完白衣少年己然暈厥, 額上冷汗如珠, 脣上齒痕滲血,最後兩個字終是未能吐出口來。
這斷脈爲訊原就是惡毒囚術, 截斷經脈其痛可想而知,隉陵君只要黑匣在手,命運多舛多災多難的遙白同志就絕對無法逃出其掌心之外。
這簡直是精裝版賣身契約,對等價交換原則的一種根本性踐踏!不過,爲了輕藍,遙白美人是什麼都能捨的。
如果捨去性命能換得時光回溯,亦很值得。
只可惜,沒什麼經歷可以回頭,沒有哪種美好可以恆久凝固。我們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我們只能向前。
睜大雙目,身不由己的,走向龐大無比陰晴難測摧枯拉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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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白被倒提着丟入海眼的時候,輕藍公子正深感無聊與孤寂。
他坐在八臂海吒背上,一腿支起撐了下頜,百無聊賴自得其樂。令海吒八隻恐怖觸手分爲四組兩兩一對,進行猜拳大賽。
小公子擡手理理胸前緋紅髮梢,只覺時光流逝其慢無比,對隉陵君大人的辦事效率心生不滿,盤算着一會兒要用猜拳勝出的觸手再來一輪更爲猛烈的地動山搖。
嘻嘻…最好將這海眼上方的石壁洞頂一併掀去!
就在恐怖分子窮極無聊意欲毀壞世界和平的時候,海眼表層碧水一蕩,烏髮白衣的少年被丟了下來。
海眼碧水清亮無極,水波盪動便有碎光粼粼,仿是魚羣相逐鱗生光華。少年毫無意識仍在昏迷,置身於水中下沉極緩,長袖白襟隨水中潛流飄飄搖搖,仿是宛轉於風。
發如舒絲白衣繚繞,與碧水碎光交織在一處,結成某種無法言喻無法描摹的泡影糾葛。
他就那樣緩慢下沉,身體後傾手臂微張,仿是由遠天墜落一般,安靜的傷感的。
他在向我墜來,整個過程緩慢的像是一種蠱惑。
小公子輕藍昂頭去望,線藍雙眼柔性萬頃水波,撫弄髮梢的手指停下來,漸握成拳。——他正向我墜來,爲什麼這場景會讓我感到分外熟悉,宛如某場別離?
那個時候,這個少年坐了赤紅色紅鸞巨鳥,向廣袤蒼穹遙遙而去。
紅鸞翅展極寬紅羽鍍金,盤旋而起,清鳴之聲直達天外,令人更覺天藍風輕,雲霄九層高曠難及。
少年白衣,姿容俊秀,仿如風神之子。而自己卻只能昂起頭來目送他遠去,心神茫然,直到那狂舞白衣被一襲寬大銀袖遮去,直到他靠在某人懷裡沒入雲端,再不復見。
自己只能徒勞的擡起手臂,留不住,觸不着。
原來我曾經如此這般的失去過他,全無反抗之力,連句道別也沒有。
小公子眨眨眼,突然覺得海眼碧水蔚藍的極不真實。
他望着那一襲白衣緩緩笑起來,眼神越發專注興趣盎然,卻沒有發現身下海吒那原本正在有條不紊進行猜拳大賽的八隻觸手己扭動着纏在一處,成了一團複雜難解的結。
原來我曾經如此這般的失去過他,不甘心的恨不得立時死去。原來離別竟與深陷有同樣的過程,直如烙印一般。
那麼,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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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白痛着睡去又痛着醒來,彷彿剛剛穿行於黑暗,經歷了一輪生死交疊。
此次痛的不只是腳祼經脈,還有胸口。將他丟入海眼之前,隉陵君善心大發,他身上設了離水結界,功效甚佳,絕對可以避免他溺水而死,唯一的後遺症便是這痛。
果然有得必然有失,隉陵大人這雁過拔毛的性子倒是十分現代。不過也好,至少可以分外清醒。
遙白側側頭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平躺在海眼底部祭臺旁側,入眼便是一地散落寶石,隨水波盪動熠熠生輝,宛如奢華夢境。
他暈厥己久此時神色仍有恍惚,忽覺下頜被人扣住,氣力頗大,強迫他扭過頭來。
小公子輕藍半趴在遙白胸前,鬆開扣住他下頜的手,又開始不安分的把玩人家肩邊烏髮。笑容甘甜純良無比,蔚藍雙眼帶了幾分探尋幾分玩味,一頭撞入了遙白瞳中。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吶…
比黑暗深邃,比寶石光潤,比雲絮輕軟,比山泉靈動。直直的望着自己,仿是聚滿星光的烏潭,倒讓遍地珍寶失了光彩靈氣。
他望着自己,目光漸漸朦朧,如升薄霧,而後水汽迅速凝聚,竟是有淚在即。脣邊卻是有笑,表情難以言訴,仿是匯聚了無數龐雜心緒的如水漫漫的時光。
唔,這個人…輕藍眨眨眼,忍不住欺身上去舔舔那人脣角,而後又移去頰畔眼邊。他閉了眼專注而小心的細細親吻舔拭,仿是又回到了化形之前幼年時候。
半晌他擡起頭來,丁香小舌舔舔脣邊,口中俱是鹹澀交疊的味道。那人眼淚的味道。
…不過,倒也不壞。小公子笑意更濃,垂下眼目光落在了遙白白皙的胸膛上。
喔喔,小公子心中迅速給此人貼上了極端美味的標籤,張開秀口啊嗚一聲狠狠咬了下去。
這自然是極痛的。遙白全身一震,卻不掙扎,反而擡起雙臂將那人牢牢抱住。緋紅髮絲細而輕軟,泉水一般流至頸畔,遙白仰起頭來淚水縱橫,艱澀的幾乎無法呼吸。
我的,輕藍…
你並不知道我是多麼的憎恨自己。
寒域成夢樹下,曾經立誓“此一世唯願吾弟輕藍平安順遂,再不受制於他人之手!”或是年少輕狂自不量力,卻真真是心之所言情之所衷。
只可惜亂世深寒,我這一雙手蒼白單薄,掌心空空如也,竟然全無一物可以給予。是很悲哀。
我知你生而便遇重重險境,早己對這冰寒世間厭惡己極,不過此一世至少有我願與你共賞細雪同赴黃泉。
是以,此生不虛。遙白有你,始覺此生此世不虛此行。
沒有什麼可比擬,與親情愛情並無關聯,你生來便是我血骨中的一部分,哪怕世事殘忍變幻莫測,令人措手不及,哪怕諸般前塵你己忘記。
輕藍狠狠一口咬在遙白胸前,死不鬆口,彷彿要將他拆吃入腹。
遙白用盡全身氣力將那紅髮少年緊緊擁在懷中,全身劇烈顫抖,恨不得將他盡數揉入自己身體之中。
多想就這樣擁抱着直至人世終結,讓路途被忘卻,讓時光被遺忘,只剩懷中溫暖,寧淡如菊娓娓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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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藍小公子在自己親愛的獵物胸前狠狠咬了一口,咂咂嘴十分滿意。他坐下海吒異獸睜着巨大的血色雙瞳,回味着兩人交疊的背影,竟是目光閃卻若有所思,一隻觸手蠕動着悄悄纏去了遙白美人足邊。
遙白公子天生靈力低微,人又疲懶全不上心,於武學一途實乃根正苗紅一棵廢柴,唯一優點便是人緣極好,尤其在異物妖獸眼中,簡直是人氣爆棚,旁人絕難望其頂背。
這一點遙白公子早有自知,所以當海吒八臂齊動,將他團團圍在中央的時候,他倒也並不慌張。
八隻軟綿綿又粗又長的觸手在周圍擠擠挨挨的蠕動,其上大小吸盤遍佈,尖利齒牙清晰可觀,視覺衝擊力可見一斑。
遙白公子擡手抵額,跪坐於地,微微苦笑。哪知神力通天的異獸海吒竟然比他還要忐忑緊張。
巨大豎瞳紅芒閃動,帶了些猶疑不安,幾分探尋幾分欣喜,竟然還有些躍躍欲試。倒像是發現了什麼神奇生物。
輕藍公子坐在它背上,笑嘻嘻垂頭看着,也不表態。
躊躇許久,海吒同志終於下定決心,搖搖晃晃小心翼翼伸了只觸手過來,一點點繞上了遙白衣襟,寸寸扯緊。宛若當年那個對自己衣襟分外執着的少年…
當年…遙白心中一動,着魔一般,竟然擡手撫上了那隻看上去異常恐怖的觸手。
沒有噁心的粘液,皮膚冰涼光滑,仿是某種柔韌甲冑。
周圍陡然一靜,海水如凝,無數龐雜紛亂的負面情緒自海吒身上傳來,結成無形的巨大旋渦,讓遙白全不能動。
驚惶失措、悲傷無奈、惴惴不安、恐懼惶然、心神茫茫、仇恨憤怒、瘋狂噬血。
彷彿被無辜遺棄在了洪荒盡頭,荒無人煙空茫一片,掌心空無一物,未來茫茫無知。彷彿身處血海荒原,粘膩的血將自己包結成繭,無處突圍,巨大的忿恨無處排解,恨不得將天撕碎。
原來你們受了這許多苦楚…
遙白垂着頭,伸出雙手將那隻觸手輕輕抱住,緩緩撫慰。蒼白臉龐在烏黑髮間若隱若現,眉目低垂,其間風華生動難及,又複雜難明。
溫暖一點點由指端彙集,結成光的河流,籠來全世界的螢光。
小公子輕藍望着那個白衣身影,情不自禁傾了傾身,雙手交握絞在一處,微微顫抖。
他與座下海吒異體雙魂,悲喜之情感同身受,卻從未像今日這般清晰龐大,宛如夢中聲勢浩大的蒼穹翅影,雙目迷濛。
——好吧,且不管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