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於這個龐大的世間來說, 個人的一己之力不過只是微茫的存在。
過去、現在、茫茫未來。世俗、刻薄、陰謀毒計。哪一個都比我們要鋒利的多,強韌的多。
但是,我們所能付出的, 所能掌控的, 卻也只有這一分微薄之力。
伊尹公子隻身再探山腹溶洞, 由山谷入口潛行而入, 沿水牢外牆左行, 喚出黑白異藤代爲探路,小心翼翼屏息凝神。
伊尹公子雖得觥玄雙眼,卻只可見遙白一人, 天地玄黃光影斑斕仍然全不可見,所幸心之澄明一如往昔。
水牢之外水汽甚重, 於石壁上結成細細水珠, 指觸其上只覺冰寒如朝露。伊尹緩緩前行, 一心只去猜測隉陵帝君又做了什麼離天背德的勾當,卻不知自己正與囚於水牢之中的遙白公子擦肩而過。
他沒有看到遙白血跡斑斑皮肉支離的手臂, 沒有看到撲天蓋地宛如碧玉碎片般的惡獸飛魚,亦沒有看到那人臉上絕決的溫柔笑意。
所有這些,他一無所知,亦無從知曉。
相聚與分離,交匯與錯過, 都彷彿神蹟天意。無跡可尋無法預知與迴避。便是如此, 宛如夢與夢的交界。
※
沿水牢外牆小路再向前行, 不久又至岔路。
一左一右兩座漆黑山洞仿是一對兇惡巨獸張開血噴大口正自對峙。一邊烈焰升騰火巖通紅, 烈風直撲而出, 宛如異獸低聲咆嘯,站於洞口便覺熱浪襲人;另一邊卻寂寂無聲, 平靜而默然宛如地獄深淵。
伊尹公子站於兩洞中央空地,一邊熱浪滾滾長袖欲燃,風行火勢烈焰襲身;另一側卻輕風不興,微帶涼意的空氣輕軟的彷彿細雪白羽,拂至面頰,令人心頭輕輕一顫。
兩股氣流於中央交匯,一暴烈一靜緩,似水火難容,卻也旗鼓相當。
溶火之洞顯然是通去了囚着水君太湖大人的岩漿之海,而這另一側…伊尹公子略略思索一刻,斂起長袖,舉步向深寂之洞行去。
入洞之初只是微覺涼意,再向前行寒意越勝。
洞內本爲一片純黑,行至深處兩側石壁漸生幽藍瑩光,星星點點如雪冷星河,同時寒意漸升,如刃刻骨。
伊尹公子行步愈緩,御了黑白異藤向四面探去,方向身之所在竟然真是一側洞穴冰窟。洞壁冰層平滑如鏡,且頗爲厚實堅愈金石,黑藤一擊之下竟也無法打穿。
越至深處洞身越狹,最後竟只餘一線窄縫,伊尹側身勉強可入。
其內豁然開朗,雕成白玉花球形狀的冰燈內置純藍寶石,光芒輕淺層層投映,將整座冰洞映的清光層疊如夢似幻。
此番景緻伊尹公子自然看不到,他呆立在入口,直着眼,迷惑不解神情惶然,似是難以置信。
——冰洞之中竟然瀰漫着輝夜月見草的香氣。薄淡而古雅,盈盈而不散。仿是來自於記憶深處,仿是生心幻象。
世人皆知月見草有三種,生於千山之上的名爲流金,生於廣水之畔的名爲映藍,生於深寒之所的名冰原。
生命強韌,於星光零散萬籟俱靜之夜,始開素白之花。
卻極少有人知道,這世上還有第四種月見草名爲輝夜,生長於傳說中天之彼方洪荒盡頭神秘無比的砂澤之國。
砂澤之國神秘莫測,宛如海市蜃樓,鮮少有人得緣能入,入者亦從不回返,是以此地被稱爲鬼神之域,傳聞之中越發詭奇。
伊尹卻知道,這世上有一人是來自那裡,唯有一人。
身上帶了這輝夜月見草的輕渺香氣,豐頰圓瞳,淺笑起來雙頰便生出一對淺淺酒窩。柔身纖腰,動步若舞,身姿極輕。
可是,可是這人不是己經…己經早己過世了麼?!那這輝夜月見草之香又是從何得來?
※
想至此處,伊尹心絃驟緊,額上冷汗涔涔,呆立洞口竟然全不能動,彷彿四周寒氣急速籠來,結成冰環將他困於中央。
夜己至深,洞外正是月至中天之時,洞內突然一聲輕響,仿是機關觸動。接着便有細細銀鈴之聲由遠及近渺渺傳來,冰洞之內回聲層層,分外清泠。
洞內一側冰壁一轉,竟有一紅衣女子移身而出。
足下踏了一隻蓮花冰座,冰座迴轉,滑至冰洞中央方纔停下。她呆立片刻,竟然昂首作歌翩躚起舞。
女子口中所唱是首胡曲,曲調古雅今所罕聞,曲詞甚佳,卻不知怎的讓人只覺詭異。
曲詞所寫,是一場盛舞,情意纏綿。
“…桐布輕衫前後卷,葡萄長帶一邊垂。帳前跪坐本音語,拾襟攪袖爲君舞。揚眉動目踏花毯,紅汗交流珠帽偏。淮釵翠羽明璫動,中庭寒月白如霜!…”
紅袖翻飛華衣如蓮,衣上繡飾雁紋栩栩如生。女子邊唱邊舞,錯步緩腰長髮委地,舞姿態精巧卻難合韻律。
只見她擡手舉足頗爲木然,關節僵硬全不能流暢彎轉,脊背挺直,轉頭彎腰關節便生脆響,舞姿偶有滯澀,竟然仿如木偶一般。
髮絲蔓垂紅袖分拂,女子有張極爲蒼白的臉。
雙目圓睜眼窩深陷,瞳仁極大極黑卻全無光彩。臉色青木雙脣慘白,微微開啓卻並不煽動,那曲唱詞竟然是自腹內響起!
曲聲漸弱,婉轉甜美的女聲變的麻木而生硬,一字一頓磕磕絆絆,曲不成調分外詭異。聽在耳中令人只覺周身冰寒徹骨,尖銳的恐惶之感繞體纏來,幾能將人窒息。
四周冰壁光潔如鏡,紅衣女子滿頭琳琅珠玉,映光其上又渲染開來,化做一團模糊的炫彩華光。
舞姿身形卻是極清晰的,映在四面冰壁漸漸固定在了某了姿勢,或揚首挽袖,或錯步緩腰,竟然就是一場盛大的咒術樂舞!
所有這些伊尹公子自然並不能看到,他面白如紙,惶然的張大雙目,己全不能動彈。背部抵上冰牆,他僵着身形被越發濃郁熟悉的輝夜月見草的香氣包圍。
清香質雅,傾世絕妙,他心中涌起的卻是一股陳腐氣息,彷彿污濁鐵鏽,彷彿某種緩慢又全不可阻止的崩塌與毀滅,顛覆般的血肉模糊。
紅衣女子一曲終了,停身不動,木偶蠟像一般全無人氣,腹內卻仍然有歌聲傳出。聲音澀啞至極,又似怨毒無比,一字一頓反覆唱着那最後一句“…中庭寒月白如霜…”
中庭寒月白如霜…此詞乃生母淺菲依砂澤符樂所做,樂舞相和可啓砂澤之國絕世陣法,伊尹斷斷不會記錯。
如今竟然在此出現!而這聲音這淺香,分明就是…
甩去袖口黑白異藤,伊尹緊咬牙關向紅衣女子方向撲去,跪於地下,手指劇顫向女子右邊腕間摸去。
那裡有道月牙狀傷疤,粗糙的微微突起,卻沒了溫熱柔軟的觸感,乾燥冰涼手臂硬如石雕。
我的母親?砂澤之女淺菲…
隉陵蒼!你可還有半分人性?當年親手掐死至親之人,尚可說時勢所迫被逼無奈,如今卻是連她一副屍骨都不放過!
我雖不齒隉陵蒼爲人,卻仍稱其爲父,不爲千山廣域權勢之巔,只因母親身死不悔,心中仍然認爲二人曾有真情實意,我便不忍看他衆叛親離,毀了這千里江山。
如今看來,他所求不過是這開啓鬼門的砂澤之舞,所謂情意皆是我們一廂情願的妄想。過於天真而格外可笑的妄想。
※
父子關係自此降至冰點,再沒什麼可以轉圜或救贖。
其實,如此也好,至少清楚明白徹頭徹尾。這森鬱蒼林一望無限山高澗深繁花成海的日深山,於自己而言,不過一處陰暗牢籠,四下滿是污垢泥漿,粘稠的腐蝕的層層圍來,密不透風。
陰毒、狂暴、險惡、在黑暗深淵中越行越遠,全不能回頭,也並不願回頭的,我的父親。
伊尹公子起身開窗,月色如銀夜色正好。冬己將至朔風凜冽,伊尹公子銀髮蕩起,於身後彎成圓潤弧線,華袖輕拂重光相疊。
瓊林連夜如散舞衣,他卻越覺蕭瑟,一點冰寒之意自眉心破體而入,帶來空曠的寒氣和霜凍般的清明。
他與母親甜言蜜語柔情似水,是假;兩人持手並肩於千山霜月之下,許下的生死契闊之誓,是欺;母親死後痛不欲生悔不當初,一夜蒼老性情大變,是僞;我化形成人之日,他欣喜若狂老淚縱橫,召告天下普天同慶,是虛。
很好,那什麼纔是真?
東奴跪在几案旁側,看伊尹公子細細收拾行囊,面色淡然眉眼低垂,全不能辨其喜怒。收來拾去,最終只收了一件素色長袍和一柄短劍。
劍鞘乃是上好的青木牙石磨製,上嵌兩塊黑玉,仿是少年溼潤眼瞳。
華服公子起身欲行,東奴卻跪爬地去攔在腳邊,深深扣首,惶然勸道“天下危局魔君當道,公子此時不宜遠行!”
伊尹卻也不怒,橫握劍身溫聲說道“伊尹只想將此劍親手送去遙白手上,煙水浮城來去一趟,並不會耽擱許久。”
“公子…可是千山…”
擺擺手示意東奴不必多言,伊尹公子顯是心意己決。他擡起眼來,月光於窗外搖曳枝端碎散,落於瞳中成了忽明忽暗的細碎光華。
“雲中君曾以短刃桐香贈他,而後二人分隔千里仍念念不忘。如今我贈他清瞳匕,只願日後風清月朗偶有念及。如此,伊尹便也夠了。”
去尋遙白!!!東奴立時大汗淋漓,心中驚呼不妙,卻聽華衣公子輕輕一嘆,漫聲道“此次再見遙白,便權做永別。回返之後除魔衛道,必將還萬千族民一個晨光清明的千山廣域,亦算給我母淺菲十年昭華情絲錯生,一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