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石旁。
陰陽博士盧生,上卿趙公明,沛公王詡等人各展所能。
盧生等陰陽博士則緩慢深入坑中,時而抓起一把泥土塞入口中。
趙公明則提身一縱,雙腳蹬石借力,躍到隕石之上伏身探查。
王詡繞着隕石轉了一圈。
硃砂……
趙公明揉搓指尖紅漬,躍下隕石,心中已然有數,跳下隕石,第一個結束勘察。
過不多時,鬼谷子停止繞圈,盧生等陰陽博士也自深坑中回返。
在章邯引領下,一撥人進入了駟馬王車的車廂,七嘴八舌地說察看到的情況。
衆人雖論據不一,但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不是天力,而是人爲。
始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面對所有人道:
“可知是何人所爲乎?”
衆人面面相覷。
若是這隕石墜落的當日他們過來,還有可能勘察出一點物事。但過去一個多月了,誰能看得出來啊。
“可。”
頭生四肉痣,進了車廂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王詡突然道,一開口就匯聚了八方風雲。
衆人視線轉移,見是名傳天下的鬼谷子,懷疑的眼神盡皆化爲崇敬。
要說場中真的有人能勘察出什麼,那一定是鬼谷子。他的一生太過傳奇,幾無不知。其本人事蹟知者甚少,光是那幾個弟子就讓人不得不信服。
始皇帝殺意大盛,嘴角勾起。
“先生請講。”
鬼谷子昂首輕聲。
“天機不與凡人言。”
衆陰陽博士盡皆拱手俯首,識相告退。
哪怕他們在外顯露本事的時候,被百姓以爲神仙。但在鬼谷子面前,他們就是凡人。
趙公明站在原地,有些猶豫。
他方纔在外面已是用過望氣術,乾乾淨淨,什麼也沒看到。出現這種事,不只是因爲時間長,而是因爲有陰陽師刻意抹去了痕跡。
他的望氣術是繼承神仙家創始人黃帝,黃帝本就是最高明的陰陽家。黃帝的望氣術都看不出來物事,趙公明不相信鬼谷子可以看出來。
黃帝不是不會陰陽術,而是在黃帝那個時代沒有陰陽家這一稱。陰陽家創始人鄒衍本就是吸收諸多知識而開創陰陽一脈,其中黃帝是主流。
便如墨始於儒一樣。
罷了,此刻言說陛下不會信,事後再告知好了。
趙公明拱手低首。
“臣告退。”
車廂中只剩二人。
“此刻可講乎?”
始皇帝追問。
“此乃天力,非人爲也。”
王詡沉聲道。
“先生可知自己在說什麼?是在戲耍朕?”
始皇帝收起笑容,一臉漠然。
“朕不是成𫊸,朕是會殺人的。”
這不是威脅,是陳述事實,死去的景差就是證明。
“陛下此行爲的是鎮壓六國餘孽,爲的是大秦江山穩定。可一路行來,天下太平,這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始皇帝望着前後言語似無關聯的王詡,靜待下文,他的耐心一向很好。
殺人這種事,不急。
“東海郡隕石一事,陛下遣御史而來,要郡守景差配合之。今已過去一個多月,什麼也沒有查出來,而鄰近蘭陵欣欣向榮,此不是蛟潛於海乎?”
鬼谷子一字一頓。
“昔洪水氾濫,鯀屯土築牆,求得九天息壤,可長萬仞之高,水災乃止,二三年復,洶涌十倍不止,多少谷地化大澤。
“後禹王挖開堤壩,深挖溝渠,引洪水流向四面八方,水災再不復。
“隕石之落,是天力,藏於穴竅之蛇蟲鼠蟻盡出也,大秦得利最大也。是人爲,殺一二三四五反賊,又能濟甚事?”
車廂內歸於寂靜,靜得好似能聽到巨大火燭的燃燒聲。
鬼谷子背對光源,正面看上去有些昏暗。
始皇帝正對燭光,臉龐明亮。
不知過去多久,時間有如靜止。
始皇帝大力揉捏眉心,手擋住了光,面便暗了下去。
“沛公言之有理。”
鬼谷子開懷,彎腰鞠躬。
“陛下聖明。”
鬼谷子告退,始皇帝獨自坐在車廂內,久久沒有動作,不發一言。
東海郡天降隕石一事,某豎子很早就告訴過他是人爲,是六國餘孽作祟。可以此借題發揮,動用東海郡所有分封功臣的力量來一遍大索。
這是一個奉旨奪權的過程,東海郡諸多功臣家族既是爲始皇帝捉拿反賊,又是爭奪在東海郡的權力。
爲了幾塊封地,這些功臣敢於和始皇帝做鬥爭,公然反對始皇帝的郡縣制。
那麼這回大索比當初兩制之爭還重要,索多少六國餘孽,他們話語權就會多多少。這是他們最根本的利益,可以遺傳後世子孫,他們怎麼會不竭盡全力呢?
某豎子最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個方案或許不是最終執行方案。始皇帝身邊聰明人太多了,集思廣益很可能想出更好的。
說完了所思所想後,他最終鄭重其事地道:
“無論要利用這塊隕石做什麼文章,都不能濫殺無辜。無故殺戮,只會激起百姓的同仇敵愾,將他們推到六國餘孽那一邊。
“我平日要求不多,今求皇兄不要被憤怒衝昏頭腦,成了一個嗜殺之輩,這會將大秦帝國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史記》有載: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爲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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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
始皇帝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是:
“要求朕不建六王宮,要求朕不修帝陵,要求秦國行郡國並行制,要求朕頒佈淫穢罪,要求朕廢除奴隸制……”
一直說到那個豎子一臉訕笑,討饒要他不再說下去。始皇帝這才停止列舉,冷笑,以一句反問結尾。
“你管這叫要求不多?”
“別廢話,你就說答不答應罷!”
火光下,那豎子臉染紅暈,不知是羞紅,還是氣紅,亦或是急紅。
“杞人憂天!朕若是一個嗜殺之人,豈會要扶蘇拜淳于越爲師?”
“這句話是答應了的意思?”
“哼!”
始皇帝懶得搭理突然莫名其妙的弟弟,他已經習慣弟弟發癲,走向駟馬王車的車廂。
某豎子快步追上,在其身邊磨磨唧唧,說個不停。
“這是答應了罷?”
“呵。”
“是答應還是沒答應啊?”
“哼。”
“我當你答應了啊!”
“嗯。”
手指開始有節奏地敲打膝蓋,始皇帝閉上雙眼。
是巧合,還是你看到了,你是怎麼知道朕要殺人的。 你看出郭開是奸臣,趙高是和郭開一樣的奸臣,是有遠見,那此刻怎麼解釋呢?你連鬼谷子要說什麼都猜到了?
你提出的策略是基於人性?最後這個要求也是?
還是說趙公明在騙朕,其與朕說你不會陰陽術,勸慰朕之言都是其所教的話爲假。
這個可能性不大,就算你會,你的陰陽術造詣也不會超過盧生,趙公明。
巫術?楚兒有通心之能,你也可以?但朕在今日之前也未想過屠殺啊……
嬴政無奈一笑。
“你這豎子,到底學了什麼奇淫技巧,走了還不安生,還要給朕添亂。”
提氣輕喝。
“章邯,要李斯來見朕!”
“唯!”
郎中令在車廂外應聲。
不多會,車簾掀起,左丞相入內。
“李斯拜見陛下。”
“徹查這塊隕石,朕三日內要結果。”
“唯。”
李斯等了片刻,沒等來找不到結果有什麼懲罰,也沒等來始皇帝給予調動周邊城縣官員的聖旨,還沒等來證明丞相身份的信物,例如儀仗兵馬一類,心中便有數了。
丞相完全有權力管地方官。
但一是證明身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事情都過去一個多月了,什麼線索都斷的差不多了。這時候要求三日破案,時間太緊迫了,只有集合周邊城縣所有官員的力量纔有可能。
二是東海郡的官員,大概不會把他這個左丞相當回事。
天高皇帝遠,這裡的官員都是本地士族。他們只不敢惹始皇帝,其他人,一律不想鳥。
爲了驗證心中想法,確保沒有會錯意,李斯臨行前恭聲問道:
“可用刑乎?”
秦國以法治國,但嚴刑逼供卻是《秦律》嚴格禁止的事,嚴刑逼供就是觸犯《秦律》,是大罪。
“依秦律行事。”
“唯,臣告退。”
李斯離去,車廂復歸一人。
“朕不食言。
“朕既然答應了你,便給他們一個機會。”
始皇帝背靠車廂,輕聲念道。
動作帶起了風,風搖曳了燭火。
火明滅不定,車廂內忽明忽暗。
始皇帝一年,七月。
始皇帝入東海郡,見隕石,東海郡郡守景差瀆職,郎中令章邯斬之。
始皇帝又命左丞相李斯徹查隕石,三日,未果。
始皇帝大怒,下令以隕石爲中心,方圓二十里不見活物。
蘭陵縣距離隕石不過八里,爲秦軍屠戮,城人死盡。
始皇帝在大秦帝國極東東海郡做下的事,被在大秦帝國最西北雁門郡的嬴成𫊸得知時,已是半月之後了。
雁門郡前。
爲首的騎馬者鬆開繮繩,手臂自然垂下,竟然過了馬背半尺!
摸過身上比尋常硬弓要大一背的牛角大弓,自懷中抽出弓弦,作勢要上。
一把好的長弓,弓弦都是在臨戰時纔會掛上去。
一是保持弓弦鬆緊度,弓弦長時間處於拉伸狀態,取下就不會回縮。
二是延長弓弦使用壽命,弦繃的越久,越容易斷。
“哎哎哎,隨哥,鬧着玩呢!
“開城門!”
城門大開,羋隨揣回弓弦,冷哼一聲,一馬當先。
三千騎兵緊隨其後,魚貫而入。
演武場邊緣。
一身塵埃的羋隨定睛觀看,看到有馬鞍、馬鐙輔助,隨便一個甲士都能在馬上解放雙手張弓搭箭時,不由嗟嘆一聲。
他向來以馬術精湛爲傲,發現以前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現在是個人就能做到,心中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嬴成𫊸拍拍其肩膀。
“我把饕餮軍分成五軍,你善騎射,適合壓陣掩護,做中軍將軍,領中軍。”
羋隨不解。
中軍爲前後左右軍包裹,最是安全,是將軍專屬,不是偏將之軍。
“你把中軍給我,你領哪一軍?”
“我有親衛營,我不領軍,我喜歡衝鋒。”
羋隨懵逼了。
主帥衝鋒,是嫌活的命長,還是輸得太慢?
衝鋒,便是衝向鋒銳,衝鋒軍向來是軍隊中死亡率最高的。
主帥身死,除了軍隊面臨無人指揮,對士氣也是一個巨大打擊,歷史上主帥被俘或被殺而輸了戰爭的例子比比皆是。
回過神來的羋隨堅決反對,他來是給侄子打天下,不是送死。
嬴成𫊸就知道會是如此,換上了全身鎧,羋隨不情不願地同意了。
他承認穿着這套鎧甲的嬴成𫊸,有三千武功高強的門客保護,很難死,甚至很難受傷。
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只要上了戰場就不是萬無一失的,更不要說去衝鋒。
想要主帥衝鋒提升士氣,這套鎧甲完全可以讓一個門客穿上假扮,外面也很難看出來。
嬴成𫊸給的理由是“身穿白袍銀甲,亂軍從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是男兒夢想,帥就完了”。
羋隨的迴應是“有大疾”。
不愛爲王,愛爲先鋒。
這不是有大疾是什麼?
“隨哥,你這十年有沒有培養將領,能將萬人的那種,我還差四個偏將。”
“有,你敢用嘛?”
羋隨似笑非笑。
“……你還真有,你培養萬人將是做甚啊?你要造反啊?還是趕緊找來給我打匈奴罷,免得你哪天被連坐上了刑場。”
羋隨擺擺手。
“算了罷,你敢用我還不敢給呢,一共就那麼點家底,要是這場仗輸了怎麼辦?寶不能都押你一人身上。”
嬴成𫊸嘆口氣。
“你還是這麼狗血,待會給你介紹蒙恬,你倆應該有許多共同語言。”
“先彆着急偏將的事了,眼下有另一件要緊的事。”
看着羋隨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嬴成𫊸心生不祥預感。
羋隨也沒賣關子,緊接着便道:
“韓太后來了。”
嬴成𫊸瞪大眼睛。
“我阿母?她來做甚?”
“你練《黃帝》的事被韓太后知道了,嘖嘖,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