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趙福生做事不大厚道,爲寶知縣送去了兩個即將復甦的厲鬼,如今苦主找上了門,雙方矛盾極有可能一觸即發,對於如今背後沒有朝廷撐腰的萬安縣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但趙福生聽到範必死的話後,卻並沒有忐忑。
她反倒似是十分鎮定,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
“嗯。”
“大人!寶知縣的人找上門來了!”
範必死見她如此鎮定,初時還以爲她沒聽清楚自己所說的話,不由又重複了一句。
趙福生神情平靜,點頭應了一聲:
“我聽清了,你好好趕車,有話回府衙再說。”
寶知縣的人上門自然不會是來作客的,定是趙福生送鬼一事東窗案發,人家來尋晦氣的。
範必死還想說話,但見趙福生坐上了馬車之後說完話便開始閉目養神,顯然此時並不準備再繼續談論此事。
她辦了幾樁鬼案,如今聲望積累,早與當日的趙福生不可同日而語,範必死雖說焦急,見此情景,也只好壓下心中的忐忑,專心調轉馬頭,往鎮魔司行去。
車子回到鎮魔司時,聽到了車輛動靜,裡面的人連忙疾衝出來。
瘦弱的龐知縣跑得最快,數名上了年紀的鄉紳跟在他後面,見到馬車停在鎮魔司大門前時,龐知縣迭聲問範必死:
“可有趙大人消息?”
話音剛一落,便見趙福生從車內現身,所有焦急等待情況的人頓時心中大石落地。
“大人——”
龐知縣此時語氣哽咽,險些老淚縱橫。
昨夜鎮魔司的車伕應約前去要飯衚衕接趙福生卻撲了個空,得知趙福生傍晚時已經離開夫子廟,去了孟婆攤位。
而孟婆則說趙福生片刻鐘前已經離開,似是上了一輛奇怪的馬車。
車伕回鎮魔司報之這一消息後,衆人初時並沒有以爲意,直到後來寶知縣的人趕來萬安縣興師問罪,範必死等人需要趙福生出面主持大局時,才發現她仍下落不明。
這個時候,萬安縣鎮魔司頓時陷入了恐慌之中。
鄉紳們最先得到消息,連夜將本來已經躺下的龐知縣喚了出來,衆人趕到鎮魔司,發現趙福生果然不在府衙後,大家頓時急了。
縣府派出衙役出去找人,縣中鄉紳也派出了家丁,一羣人找了一宿,甚至猜測趙福生是不是出了事。
她在萬安縣已經沒有親屬,無論是趙福生馭鬼前還是馭鬼後,她生活的範圍就在鎮魔司附近,除了要飯衚衕內的劉義真外,她沒有朋友,一夜之間她去了哪裡?
有人猜測她厲鬼復甦,也有人猜測她是不是臨時有事。
衆說紛紜,急得龐知縣滿地亂轉。
直到這會兒,見趙福生平安歸來,亂成一鍋粥的府衙內許多人這才平靜。
一夜功夫,龐知縣的嘴脣、下巴處長了數個火癤子,可見他的焦慮。
“您、您去了哪裡喲,大人,可叫我們好找。”
趙福生擺了擺手,大步上了臺階,邁入正院。
龐知縣領着一干鄉紳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深怕她又憑空消失。
如今的趙福生就是整個萬安縣的核心,她的安危關係着萬安縣內大部分人的身家性命,她昨夜一失蹤,整個縣府都不得安寧。
趙福生回了府衙的大堂正廳,所有惶恐不安的雜役一見她出現,俱都鬆了口氣,接着踏實的各自幹各自的事。
範必死如找到了主心骨般,示意府中雜役去準備飯菜飲食:
“大人餓了一宿,快去——”
“不用。”
趙福生坐到主位之上,示意衆人一一落座,接着才擺手道:
“我在孟婆的攤位上吃過了,這會兒還不餓,先將昨晚發生的事情跟我說。”
她這會兒表現得越是強勢,反倒越能安定人心。
龐知縣定了定神,感受着心跳逐漸趨於緩和,在心中思索了片刻,正要開口,突然聽到外頭的哭嚎:
“大人——大人回來了嗎?”
傷痕累累的張傳世抱着魂命冊衝入府堂中,見到趙福生的那一瞬,他怔了一怔,接着兩股淚水奪眶而出:
“大人,我的好大人,幸虧你還沒死。”
淚水沖刷着他臉上的傷痕,變成令人望之生怵的血淚。
“我還沒備好您的棺材——”
“……”
趙福生眼角抽搐,範必死連忙喝斥:
“老張,你胡說些什麼,大人吉人天象,怎麼會、會死!”
嚎哭不止的張傳世聞言擡起一雙腫得似金魚般的眼皮,反駁:
“怎麼不會,昨夜大人的名字都不見了!”
他這話一說出口,所有人心中俱是一緊。
入了鎮魔司,名字上了魂命冊,便相當於已經向鬼簽下契約,成爲鬼的倀魂。
而魂命冊上的名字失蹤,只有兩種情景:一種是朝廷有調令,暫時的被調離原職;而另一種就是人已經死去,魂命冊自然就失去對此人的制掣。
“好了別嚎了。”
趙福生示意張傳世閉嘴,接着才道:
“繼續說昨夜發生的大事。”
張傳世立即收聲,警惕的站到了趙福生身後,見她沒有反對,又得意的抿起嘴角露出笑容,示威般的衝範必死擡了下下巴。
龐知縣抹了把臉,道:
“是。”
“大人昨日與張西來約好了——”龐知縣說到這裡,又怕趙福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誰,連忙道:
“張西來就是昨天爲您駕車的車伕。”
“我知道。”趙福生點了下頭,“你接着說。”
她情緒一如既往的穩定,脾氣也不錯,龐知縣再次鬆了口氣,說道:
“他昨日說您吩咐他將您送到要飯衚衕,不要打擾您與朋友小聚,讓他傍晚時來接您。”
後來張西來按約前去,卻並沒有接到人。
這些事情趙福生從劉義真及孟婆口中已經知道,她說道:
“直接講縣裡發生的事。”
“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關於您的行蹤,一件則是——”
說到這裡,龐知縣轉頭往範必死看去,臉上露出頭疼的神情。
趙福生一聽,就猜到龐知縣指的是寶知縣來人一事。
“您昨晚吩咐我們——”
因趙福生送鬼以及後來想將大凶之物的門板挖回這事兒不算很光彩,雖說龐知縣等人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但最終趙氏夫婦屍身埋在哪裡他們只是知道個圄圇,並不知詳情。
範必死並沒有將話說明,只含糊不清道:
“我們今早就想召集人手,原本計劃今晚前去寶知縣,想盡早將事情辦妥,哪知昨天夜裡,寶知縣就來人了。”
趙福生第一反應:
“鄭河來了?”
“那哪能啊——”
範必死毫不猶豫的搖頭,接着他一下反應過來:
“大人怎麼知道鄭副令的名字?”原本的趙福生只是九門村中無知的鄉下女子,一生沒有出過萬安縣。
後來她之所以知道寶知縣內鄭副令的存在,是因爲範氏兄弟想過要投奔此人。
範必死性情謹慎,他思來想去,並沒有提過鄭副令的名字,她怎麼知道鄭副令的名字叫‘鄭河’?
莫非是——
想到這裡,他看向張傳世。
張傳世連忙搖頭:
“我不知道,我沒說過。”
趙福生聞言冷笑了兩聲。
張傳世意識到不妙,連忙補救:
“是我的錯,大人,下次有什麼消息,我第一個告知您。”
範必死總覺得她知道鄭副令的名字一事異常古怪,她昨夜離奇失蹤,甚至名字都消失在魂命冊上,如今一回來叫出鄭副令的名字——
他心中想不出答案,又不敢追問。
趙福生懶得與張傳世鬥嘴,直接就道:
“寶知縣來人有什麼事?”
“……”範必死嘴角抽搐,提醒她:
“大人,您爹孃的屍身——”
“厲鬼復甦了?”趙福生一下就明白過來。
“是。”
範必死點了下頭。
趙福生沉默了片刻,說道:
“之後再商議這個事。”
這樁鬼案雖說不是發生在萬安縣的地盤上,可趙氏夫婦的屍身卻始終是她送過去的,如今厲鬼復甦給鄭河造成麻煩也就算了,要是胡亂殺人,死的始終是平民,趙福生心中是有打算要收拾這樁爛攤子的。
“昨夜我失蹤之後,萬安縣的情況可還穩定?”
她將寶知縣的案子壓在心中,接着又問了一句。
龐知縣及衆鄉紳一聽這話,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露出爲難之色,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趙福生目光在廳堂內掃了一眼。
從她掌控萬安縣以來,縣內留存的鄉紳她幾乎都打過照面,以她的記憶自然是將這些不時送錢的財神牢記於心。
這會兒鎮魔司大堂內的鄉紳少了好幾位,可見她的失蹤引起了這些人心中的忐忑。
“有多少人打包行李準備離開萬安縣?”她問了一句。
說完之後,她自己笑了一聲:
“或者說,已經有哪些人離開了?”
龐知縣見她猜到真相,卻沒有如衆人預料之中一般發怒,不由鬆了口氣,小聲的道:
“只有徐豎一人而已。”
目前走的只是一位姓徐的鄉紳。
因趙福生之前連辦了兩樁鬼案,且在辦案之中展現出來的卓絕天賦,使得萬安縣留下來的鄉紳、富戶們對她仍有很大信心。
哪怕她昨夜離奇失蹤,且魂命冊上的名字一度消失,仍有大部分的人觀望,有一小部分的人則不相信她出事,很積極的派家丁在找尋。
“算了,人各有命。”趙福生揮了揮手:
“走就走吧,龐縣令稍後讓人將縣內關卡守住,走過的人記入名冊,將來不準再入萬安縣內!”
她平時算是好說話,但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異常強硬。
龐知縣等人心中一凜,接着都齊齊應了一聲。
正事暫時告一段落。
趙福生的歸來使得本來陷入混亂的鎮魔司重歸秩序,範必死緊繃的心神一鬆,接着就見龐知縣在不停的給他打眼色。
他對龐知縣等人的念頭心知肚明,事實上他對昨夜趙福生的行蹤也感到好奇,此時猶豫了數息,便大着膽子發問:
“大人昨夜可是遇到了什麼事?我們找了許久,心中很是擔心。”
範必死的話一開口,其他人連忙附和:
“是啊!是啊!我們都很擔憂大人您的安危。”
“昨夜我遇到了鬼案——”
趙福生想起昨晚的情景,心有餘悸:
“差點兒回不來了。”
衆人其實也猜測過她昨夜是不是遇了鬼。
可這畢竟是在萬安縣城之中,以往興許是鎮魔司餘威仍在,縣內發生鬼禍的機率極低,就是有了鬼案,也很快會被鎮魔司的人解決。
要飯衚衕的鬼禍因爲鎮魔司出事的緣故,已經算是耽擱得久的。
趙福生自從解決了這樁鬼案後,衆人壓根兒沒料到縣城之中還會出現鬼案,頓時嚇得面無人色。
“縣裡竟然又出現了鬼案?”
張傳世打了個激靈,又問道:
“什麼鬼案,竟然將大人困住,還使得魂命冊上也險些將大人的名字抹除。”
說到這裡,他掏出了被他緊攥在手心裡的魂命冊,卻發現上面趙福生的名字雖在,但字跡與血紅色的小人陰影若隱似無,並不像其他人一樣魂息鮮明。
“這——”
他又看了看,輕輕伸手擦拭了兩下,趙福生的名字卻仍未清晰。
反倒他的手指像是被命冊所刺,張傳世慘呼了一聲,只見指尖上破開一個米粒大的血洞,血‘嘩嘩’外涌,迅速被魂命冊吞噬。
“哎喲!”
他嚇了一跳,險些將手裡的玉書丟開,大驚失色:
“這是怎麼回事?”
趙福生看在眼裡,倒隱約明白了什麼。
魂命冊對於記錄在玉書上的人有制約之力,冊子一般掌握在令司手中,若是令司有意懲處不聽話的令使,可以利用魂命冊給他們苦頭吃。
她就曾以這個方法收拾過張傳世。
可此時張傳世搓她名字,她卻半點兒感覺也沒有……
“我的命魂——替身——”
趙福生瞬間就想通了一切。
替身紙人被她放出來的那一刻,就頂替了她的身份,除了替她被綁縛在馬車上之外,同時也替頂了她在魂命冊上的約束。
此時被記錄在魂命冊上的人雖說實際是她,但因爲替身紙人的緣故,實則一切因果已經被換成了替身鬼。
兩鬼相鬥,照理來說鬼倀者品階雖高,可遠在帝京,反倒應該受煞級替身鬼壓制。
可偏偏替身鬼又受到鬼馬車全面的束縛,因此變相的又被佈滿鬼咒的魂命冊所制。
一物剋一物,達成巧妙的平衡,本該受縛於魂命冊的趙福生巧妙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