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同正怔忡間,張傳世趕着馬車也到了。
他一勒繮繩,令馬及時收足後,這纔將繩索一扔,從車上跳了下來,跌跌撞撞跑向趙福生:
“大人、大人,你們還好嗎?小范你還沒死啊——”
張傳世的目光落到了範無救的身上,有些失望的道。
範無救拳頭一握,恨得牙癢癢:
“老張,你是不是想討打。”
他說話的功夫間,手掌處出現一個串連一個的鬼頭,形成鎖鏈垂落到地上。
衆鬼哀嚎,黑氣翻涌間將他臉色襯得更黑。
寒氣撲面而來,張傳世受這煞氣衝擊,駭得魂飛天外退了數步,正想大喊‘有鬼’,但定睛一看,卻見鬼被某種力量約束,牢牢拴系在範無救手上。
“……呼。”張傳世鬆了口氣,臉色變了變,偷偷看了趙福生一眼,仗着有她撐腰,壯着膽子喝斥了一聲:
“小范,你要死啊,拿着這玩意兒你想嚇唬誰呢?”他一喝完,再向趙福生告狀:
“大人,你管管他,小范拿鬼嚇人呢。”
鬼鏈一出,丁大同也被嚇了一跳。
他還來不及說話,便聽到張傳世的話,接着就見趙福生看向了範無救:
“老張說得對,鬼的力量不要濫用,最好是用在對付厲鬼之上!”
趙福生警告:
“自己人之間要有分寸,嬉戲打鬧不準動用鬼的力量!”
丁大同正爲範無救的鬼鏈而感到膽顫心驚,隨即聽到趙福生的話,心中又是一鬆。
馭鬼者桀驁難馴,尤其是初馭鬼後,力量暴漲會導致人的性情大變。
範無救的鬼鏈稀奇古怪,像是無數厲鬼交迭‘編織’而成,對他的禍級厲鬼也造成了一定震懾。
範氏兄弟中,範無救的性格本來就張揚難壓,如今又馭使了這樣可怕的厲鬼,必定更是少年得意。
張傳世一來嘴賤,說話不中聽,他僅只是小露實力,沒有直接出手,在丁大同看來已經是收斂、剋制的結果。
鎮魔司強者爲尊,範無救如果仗着力量欺負人,誰也無話可說。
但偏偏這時趙福生竟然真的出聲喝斥,如果有她出頭,那對丁大同等人來說自然是心中鬆口氣的——一個有理智在的人若能偏幫照顧力量弱小的人,大家心中會感到更安全得多。
趙福生話音一落,範無救有些委屈:
“大人,可是老張先說我的,你咋幫他說話呢?”
“小范,這也不叫幫。”
孟婆在一旁說公道話:
“咱們之中,大人實力最強,大人制定規則,對大家都有好處。”她慢吞吞的道: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如果倚恃實力向下出手,那咱們萬安縣豈不是大人最強,想收拾誰就收拾誰了?”
範無救還有些委屈,範必死拉了他一把:
“大人說得不錯。”
範無救頓時焉了,將鬼鏈收起:
“好吧,我錯了。”
他剛一認錯,便見張傳世小人得志,露出得意洋洋之色,正恨得牙癢癢間,趙福生眼角餘光也看到了張傳世的神情,冷笑了一聲:
“不過打是親、罵是愛,咱們自己人不用厲鬼力量,較量拳腳是應該的,正好也能鍛鍊體魄。”
她一語雙關。
範氏兄弟、張傳世等人俱都怔住。
張傳世得意的笑容僵在臉上,範氏兄弟相互望了一眼,露出不懷好意的神色。
範無救將手指折得‘喀喀’作響,對張傳世道:
“老張,走,咱們練練——”
說完,上前將張傳世挾在腋下,往角落拖。
張傳世一雙腿亂蹬,嘴裡喊:
“大人,救命嗷——大人,哎呦,小范——”
趙福生只當沒聽見。
“……”
丁大同聽着耳畔的驚呼聲、痛呼聲還夾雜着拳頭打在肉體上的‘砰砰’聲響,眉梢直跳。
但緊張的鬼禍之後有萬安縣人這樣一鬧,反倒沖淡了鬼案帶來的壓力,令得丁大同有些想笑。
馭鬼的範氏兄弟此時與張傳世一如既往的打鬧顯出更‘人性’的一面,顯然沒有因爲馭鬼而受到鬼的影響,變得陰沉古怪。
這樣的發現讓丁大同莫名心情有些飛揚。
正胡思亂想之際,他突然聽到趙福生喊:
“大同。”
丁大同將上揚的嘴角一抿,低頭恭敬的答道:
“大人,我在這裡。”
“金縣的鬼禍已經解決了,但仍有需要收拾善後的地方。”趙福生吩咐:
“孫府這四十三年以來死了不少人,未厲鬼復甦的人屍骨都堆積在此處,你要留下來安排一部分人將這些屍體收殮並儘快下葬。”
丁大同猶豫了一下,這才點頭,問道:
“大人,你們還有事情忙嗎?”
趙福生應道:
“你們過來時正好勻一輛馬車出來,我們要去鎮魔司一趟。”
她看了丁大同一眼,見他神情恭敬,一路以來辦事也算得當,便多解釋了幾句:
“金縣的湯祖望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死於厲鬼復甦。”
趙福生的話與衙門中的人所說的話中之意截然相反,丁大同聽到這裡,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趙福生道:
“之所以縣中人認爲他沒有死,純粹是因爲孫府中的厲鬼法則特殊的緣故,使得湯祖望的厲鬼一直處於復甦當天的生活循環之中。”
鬼被困在時間法則的‘特殊’鬼域中,沒有辦法踏出法則殺人,所以才形成了詭異的平衡。
三言兩語間,這件事情說不大清楚。
丁大同聽得雲裡霧裡,但他很快下了一個決心:
“大人,姜英、胡容被我留在了府衙內,我帶了陶立方同行,他原本也治理三元縣,很有能力,孫府的事情不如交給他收拾善後,我跟大人一起去鎮魔司,到時替大人跑跑腿做些雜事也好。”
他話中透露出想要歸順趙福生麾下的意圖。
事實上丁大同早有這樣的念頭。
從昌平郡出發後,一路以來見識過趙福生的手段,看見過萬安縣人的實力及合作,他就想要此次帝京之行後,跟着趙福生回到萬安縣中。
趙福生估計也看出了他的打算,但雙方都沒有言明過。
此時丁大同將話一說出口,算是一個試探,說完心中惴惴不安,等着趙福生的迴應。
半晌,趙福生看着他:
“想好了?”
丁大同重重點頭:
“想好了!”
“那行。”趙福生應了一聲,“你將這裡的事交待給陶立方,稍後你隨我們一起上車。”
丁大同心中大石落地,眼睛一亮,整個人立馬鬆快了許多:
“大人等我。”
他折轉回身,此時另一輛馬車也到了。
陶立方帶着常家兩兄弟坐在車裡,聽到了丁大同與趙福生對話,臉上露出羨慕之色。
這對昔日的上下級相互對望了一眼,俱都將彼此的心思看在眼中。
丁大同拍了拍他肩膀:
“立方,好好幹,這一路入京總有機會的。”
“……”陶立方一臉無語,最終無奈的點頭。
丁大同將趙福生的話轉達,又看了一眼常家兩兄弟,兩人縮在車輛角落,滿臉驚恐。
常三臉上、身上還殘留着膿水——這是鬼臉瘡帶來的後遺症。
好在隨着湯祖望暫時被戲班鎮壓,他的厲鬼不會有復甦的危機,且金縣沈藝殊的一段記憶被孟婆收服,常三的兩個厲鬼標記都被解決,他不會再有性命之憂,臉上的膿瘡之後經過治療,會慢慢痊癒的。
只是傷口能癒合,遇鬼後的心靈恐懼則不會消失了。
孫府舊邸對常家兄弟來說是個夢魘之地,此次前來,是被丁大同強行押過來的。
二人死活不肯下車。
劉三爺的屍體還擺在地上,死狀極慘,常三看了一眼,將頭扭開,嚎了幾聲,又愧又怕。
丁大同可沒好性兒對這兄弟兩人,聞聽他們二人哭,便厲喝道:
“大人說了,吳家是鬼域,之前鬧了鬼禍,如今鬼案解決了,留了一些屍首。你們常家不是賣了兩個女兒入府嗎,下來認一認,看看有沒有常家兩個女兒,有的將屍體領走。”
“我不敢、我不敢——”
常三不停擺手。
陶立方哪有耐心與他多說,聞言沒好氣道:
“賣女兒收錢時有膽子,如今收屍就不敢了。”
他罵罵咧咧:
“常金水一樣厲鬼復甦,你們見有錢分,把着屍體不放,膽子是哪兒來的?”
“什麼?二哥他——”常四怔愣了一下,接着陶立方伸手抓來,揪着他衣領口:
“一樣也是鬼!”
說完,毫不客氣將兩兄弟一手一個,全都扔下馬車。
……
趙福生吩咐完,就不多管了。
金縣府衙的人會相繼到來,這裡自有人收拾善後。
衆人另坐了一輛馬車,由縣府的周大柱趕車領路,前往縣府鎮魔司處。
趙福生上了車後就叮囑:
“趁着趕路的功夫,大範,你將孫府發生的事情說給大同聽,到了鎮魔司後,讓他將這樁案子記錄在案,放入金縣鎮魔司的卷宗室中。”
範必死點了點頭,他將一行人入孫府後的始末說了出來。
丁大同聽到二範馭鬼經過,又聽陳多子展露法則,直到此時才確認她馭使了鬼胎,臉上露出驚恐及不可置信之色。
時間一晃而過。
等到範必死提及趙福生擺出戲班,引鬼孫府,又打開地獄收服厲鬼,將其關入地獄時,外頭趕車的周大柱低聲道:
“大人們,鎮魔司到了。”
周大柱的聲音打斷了範必死的話。
丁大同又驚又怕又奇,見鎮魔司到了,只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跟着衆人一起下了車。
金縣的鎮魔司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換新的令司主事了。
這裡多年沒有發生鬼禍,當年跟着湯祖望的一批令使存活至今,各個受縣城供奉,吃得肚滿腸肥,早喪失了警覺。
見到有府衙的馬車前來,鎮魔司內有人衝出來正要厲喝,被丁大同一馬當天推到一側。
“湯祖望已經厲鬼復甦,金縣鎮魔司即將由我們趙大人接手。”
丁大同一掃先前在車上與萬安縣衆人說話時的溫和,隨手抓了一個矮胖的令使在手中,令他將金縣鎮魔司在府衙的人一併叫來集合。
……
少頃後,鎮魔司的令使到齊,已經知道金縣鎮魔司已經易主。
在丁大同的詢問下,府衙的令使指出金縣存放卷宗檔案的廂房,並交出了一些密閣的鑰匙,用以趙福生查詢資料用。
範無救對查詢過往資料不感興趣,便留在大堂問金縣的令使,範必死與丁大同另尋地方,記錄此次孫府案子的緣由。
趙福生等人則前往卷宗室,查詢與孫府相關的案件。
衆人各行其事,分開行動。
各地鎮魔司的卷宗檔案室佈局大致相同,金縣存放卷宗的屋子依舊是按照年份的不同,將鬼案的卷宗與鎮魔司人員的更迭名單分存進兩個高櫃中。
雖說湯祖望實際上早就已經死於二十多年前,但因受厲鬼法則影響,在鎮魔司衆屬眼裡,這位曾經的令司仍‘活着’。
所以府衙至今沒有大亂,與鬼案相關的一些東西也仍有人每日擦拭打掃。
沒有鬼案的影響,這裡一切擺放齊整,各類資料分門別類的放着。
趙福生按照櫃閣上雕刻的時間望去,一眼就找到自己打算要找的閣子了。
金縣情況特殊,二十多年沒有發生過鬼禍——哪怕有鬼臉瘡的存在,但對許多對鬼物瞭解不夠的人來說,壓根兒就意識不到這是鬼物作祟,因此這些年本不該有卷宗記錄纔對。
按照趙福生的預估,最近的一次與鬼案有關的記錄應該在26年前,吳氏一族搬來金縣的時候。
可是衆人放眼望去,竟見到這些木閣中,每個閣子內竟然都擺滿了密密麻麻的記載。
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趙福生猶豫了片刻,目光從大漢朝247年記錄的閣子上移開,而是逕直走到另一排架子前,伸手將標註了‘221年夏’字樣的木閣處,將其中擺置的那迭卷宗取出。
孟婆、蒯滿周及陳多子圍在她身側,幾個年紀不同的女人湊到一塊兒,劉義真扛着棺材走在旁側,一時間有種格格不入之感,甚至隱隱後悔自己也該跟着範必死兩人去寫卷宗也算了,也比跟在這裡擠不過去好許多。
他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問趙福生:
“福生,這卷宗上寫着大漢朝221年夏,是不是記錄的吳家出事的詳由?”
趙福生一面翻開卷宗,一面漫不經心應答了一聲:
“有可能——”
吳家人莫名其妙住進孫宅,這事兒透着一股詭異。
吳繼祖想算計湯祖望,打算借鬼的力量壓制鬼,但說不準湯祖望恐怕也是這樣的想的。
她話音一落,卷宗被攤開,上面記錄的字映入她的眼簾,她一下愣住:
“竟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