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事情要掩蓋不住了,母親的算盤在盧家已經人盡皆知,是個笑柄——甚至惹得周家的孃舅譏諷。
可是這始終屬於家醜,要是再被外人窺探了去,那可真是家醜外揚了。
“大人,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
陳多子正要起身,趙福生淡淡的瞟了她一眼:
“坐下,我沒準你走。”
她一個口令陳多子一個動作。
習慣了被人安排、命令的陳多子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的坐了下去。
“大人——”
一坐下後,陳多子這才反應了過來,可她卻不敢再提要走的事。
好在趙福生體恤,並沒有再追問陳來子不清不白留在盧家一事,而是再度轉移話題:
“你進門時,盧珠兒6歲,又一直帶她,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
趙福生想起她先前提起盧珠兒婚事時的樣子,泫然欲泣,顯然很是爲這個繼女的婚事感到焦慮。
“是,我帶她的時間多,太太身體不好,陪不了她呢,許多時候都是我親力親爲。”陳多子低聲道:
“在我心中,她就是——”
後面的話她不敢說。
雖說已經是扶正,可她好像仍是很謹小慎微。
“幷州與徐州之間相隔甚遠,行船也要一個月的路程,盧家怎麼與幷州文興縣的人結上親的?”
這些話本來早就該說,偏偏先前被陳多子的母親打斷。
後又說了半天,直到此時趙福生才終於問入正題。
‘唉。’
陳多子幽幽的嘆了口氣。
說到了盧珠兒的婚事,陳多子屁股動了動,反倒在板凳上粘得更牢實了些。
“大人,盧家祖上——就是我們老爺的祖父曾任監生,他早年曾在幷州求過學,認識了一個同窗好友,是幷州本地人,當時幫過祖父的忙。”
她溫聲細語的道:
“聽說是祖父涉及了什麼官司,是經由這同窗好友牽線,認識了當地府衙的人才躲過了大劫,自此之後結下了友誼。”
當時雙方年紀相仿,那時都早已娶妻,且恰巧各自的妻子都先後懷孕。
於是便戲言說要結娃娃親。
“若肚中孩子是一男一女,便結爲夫妻。”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之後,雙方生的都是兒子,這所謂的指腹爲婚便變成了戲言,不了了之。
“43年前——”
陳多子一提到這個關鍵的時間節點,趙福生與孟婆不由自主的渾身一震。
二人瞳孔微縮,不由自主的相互對視。
萬安縣鎮魔司的人除了範無救外,也跟着微微變了臉色。
張傳世正靠着船舷而站——他原本對兩個女人的談話並不感興趣。
這些家長裡短的與他無關,他一生孤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既無父母要侍候,也無兒女煩憂,聽着陳多子講起家裡的瑣碎事真是煩都要煩死了。
他單腿站地,左腿屈膝提起,腳掌尖蹬着腳弦,江風吹得衣袍獵獵。
正百無聊賴之際,突然聽到陳多子提及‘43年前’,張傳世渾身一抖,身體往後一栽,險些栽落到江裡頭去。
危急時刻他急忙抓住了船舷,這下整個人都精神了。
“4、43年前?”
張傳世結結巴巴的問。
“是的。”陳多子點頭。
“這真是邪了個門了——”
張傳世喃喃的道。
隨即他苦着臉,“怎麼又扯上了關係——”
劉義真也目光一縮,看向趙福生。
這世道原本就不太平,可是這種波瀾之下彷彿還隱藏着更可怕的巨大暗流,欲擇人而噬。
狗頭村替身鬼案、劉氏宗祠、紅泉戲班以及孟婆失蹤之女——
樁樁案件相互聯繫,勾織成一樁可怕的驚天鬼案。
如今衆人應召前往昌平郡輔助丁大同運送鬼胎,同行的盧家本來只是毫不相干的普通人,不馭鬼、不沾鬼,家境富裕,從表面看來這一家人還十分和睦,沒有煩心事。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戶人家,竟然恰巧提到了43年前的往事。
“大、大人——”
陳多子應該慣常會察言觀色,她在意識到自己說完‘43年前’這句話後,萬安縣鎮魔司的諸位大人好像臉色都變了。
她隱約有些不安,緊緊摟住了一直沒有吭聲的孩子,小聲的喊了一聲。
趙福生在初時的驚詫後很快平靜了下來,溫和的問了一聲:
“你確定是43年前?”
“是、是的。”她說到這裡,又道:
“大人,你、你們,這43年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是有些問題。”
趙福生並沒有否認。
陳多子敏感多疑。
如果僅只是涉及盧珠兒出嫁一事,有些話問不出來也就算了,但涉及到了關鍵年份,趙福生就不願意含糊、馬虎了。
她怕自己如果一味否認,令陳多子心中害怕惹禍上身,反倒不肯多說。
這樣一思索,她索性便半真半假的道:
“我們今年辦一樁案子時,查到了一樁陳年的鬼案,恰巧是發生在43年前的,是兩個月前的事,所以大家印象都很深刻。”
陳多子聽她這樣一講,果然放鬆了許多,勉強道:
“興許是巧合。”
趙福生淡淡的道:
“也許吧。”
話雖這樣說,但她內心深處卻越發警惕,並不認爲兩樁事情只是純粹的巧合。
43年前這樣一個精準的年份中,共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孟婆的女兒沈藝殊無故遭人拐走,此後她深夜收到了一封帶血家書。
其二、同年黃崗村的吳老財強娶少女,最終新娘跳井而死,厲鬼復甦,導致了紅鞋鬼案的發生。
兩樁鬼案趙福生一開始認爲是同一樁案子,可後來經過分析,又覺得紅鞋鬼案的始作俑者未必是沈藝殊。
從萬安縣出發前,她曾召見過被她派遣去黃崗村打探消息的張老頭兒。
此人提及吳老財在逼死新娘之前,曾與幷州上陽郡的人有過往來。
因此吳老財在年老之後,舉家搬遷往上陽郡金州。
盧育和的長女盧珠兒恰巧也與上陽郡文興縣的人有婚約,這一趟也要去上陽郡,且與他們同行了。
43年前(年份)、上陽郡(大致方向),兩者一致,巧合的概率立即就變小了。
趙福生心中冷笑,臉上的神色略微變得嚴肅:
“43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陳多子就道:
“43年前時,我家老爺已經三歲了,那會兒對方家的長媳也恰巧懷孕,便又提起了娃娃親。”
當時的盧監生已經頗有家產,在上陽郡也算混得風生水起,對方再來求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情況與早年已經不同了。”
陳多子道:
“那時上陽郡的情況複雜,鬼案頻出,我家祖父覺得當地不宜久留——”她頓了頓,接着才道:
“後面便想方設法搬離了幷州。”
盧監生爲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他一生積攢下來的銀錢大半填在了上陽郡,最後狼狽定居徐州昌平郡府。
在這樣的時代無論是水、陸都不大通暢,兼之鬼禍、匪禍還多,書信往來也慢,兩家之間便逐漸斷了聯繫。
“之後對方也斷了音訊兒,他們生了男、生了女也不清楚。”
陳多子道:
“據我家老爺說,後來祖父也曾想託人去尋找,但沒找到。”
上陽郡的人因爲鬼禍,年年有人逃走,天下之大,要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時間一長這門娃娃親便不了了之了。
“後來我家老爺長到了二十還沒有定親,便是因爲這樁娃娃親的緣故。”
但總是這樣枯等也不是個辦法。
眼見盧育和到了26、27還未娶妻,盧監生的妻子逐漸坐不住了,成天在家中啼哭,盧監生無可奈何,最終這才爲兒子相看說媒找人提親。
“最終定下了昌平郡周家,也就是太太了。”
因爲這一樁親事,盧監生後半生都覺得遺憾。
陳多子嘆了一聲:
“聽我家老爺說,祖父臨終時還在嘆息對不起對方呢,失信於人了。”
他死不瞑目,死前曾給後人留下口信兒:若是故友來信,一切都要答應。
盧家三代人品行不錯,盧監生死後,他兒子也牢記父親臨死前的囑託——可惜盧育和的父親在世時,並沒有收到所謂的故人來信。
“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家老爺以爲這樁事就過去了,哪知——”
陳多子說到這裡,眼圈微紅:
“哪知半個月前,我們家有人來拍門,說是遠方來客有人寄了封信來。”
她咬了咬嘴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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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這些年——”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但趙福生等人卻明白她話中之意。
丁大同提及盧家時,仍提的是盧育和曾經的祖父盧監生——也就是說,盧家也就只出了盧監生這麼一個值得一提的人物而已。
隨着盧監生一死,盧家迅速的沒落,如今早變成了普通的小富之家,與當年盧監生在世時不能比。
但盧監生在生時爲人、秉性應該不錯。
他與舊友相隔甚遠,卻仍能記得當年的恩情、承諾,臨死叮囑子孫,可見他重情義。
這個世道禍事多,人命賤,可他死後昌平郡的人仍念他情義,就連丁大同這樣的馭鬼者也願意看當年情份護送他的家人,甚至不惜爲此低聲來求自己,由此更是可見嚴監生在世時人緣是很好的。
只可惜人走茶涼,他一死後,家底交到盧育和父親手上,再傳至盧育和這一代,便衰敗下去。
盧家應該是門庭冷落,平日少有客人。
這個時候收到了一封遠方來信,確實很令人意外。
“信是盧監生當年的舊日故友寄來的?”趙福生問話時,心中已經思索開來。
陳多子沉默着點頭。
“信裡提到了要再續兩家秦晉之好?”趙福生再問。
“嗯。”陳多子眼圈通紅,低頭默默擦了下眼淚。
趙福生道:
“你怎麼就確認這信是真是假呢?”
陳多子擦拭眼角,低聲道:
“因爲同時送來的信共有兩封,一封已經上了年頭,是當年我們家祖父寄出去的書信。”
盧監生當年從上陽郡搬走後,在徐州一安定,便給故友寫了封書信,令他勿掛念,並提及兒子如今活潑可愛,還問起故人的兒媳是否已經生了,不知對方腹中懷的是男是女。
“我們老爺收到信後,很是鄭重,拆開了當年祖父的故物,比照了字跡——”她無奈道:
“我們老爺還厚顏拿了這封信去尋了當年祖父仍在世的舊友,經鑑定後確認此信就是祖父所寫。”
盧監生當年寄出去的信件既然夾雜在這封新寄來的信中,那麼對方的身份自然便得到了認證。
“而另一封信,則是他們寫來求親的。”
信裡提及當年上陽郡發生了鬼案,波及了家裡,一家人爲了躲難倉促之下離開郡城,後一番折騰飄零,數年後纔在上陽郡治下的文興縣定居。
而那時家中受此挫折元氣大傷,許多家當在匆忙逃離間已經遺失,沒有了故友地址,因此斷了聯繫。
兼之後來對方的兒媳生產後也是一個兒子,便逐漸淡了要結親的念頭,一直至如今。
現今他們家早非當年,兒子成年後也亦娶妻生子。
與嚴監生當年臨死仍無法釋懷一樣,對方的長輩臨終前也將此事引以爲憾,後來子孫便將此事牢記於心。
直到一年多前,子孫後代收拾家中長輩的遺物時,從藏於角落的一個鐵盒中找到了一迭當年其長輩珍存的書信。
這些信件都是與嚴監生往來的信物,被其藏於閣底,直至對方死了多年才終於得見天日。
一翻找出這些物件兒,對方便想起當年訂下的婚約,因此寄了封書信前來,想要求娶盧育和的女兒。
“……這便是事情的始末了。”
陳多子說完,船艙上靜默了片刻。
女人輕輕的抽泣聲響起,氣氛變得沉重。
“珠兒是我一手帶大的,說句冒犯的話,在我心中,不比盼兒差——”
甚至那時她入府後,感念盧家恩德,她對盧珠兒更是侍候得盡心盡力,任誰都挑不出錯,這也是她後來能被扶正的主要原因。
“爹孃在,誰又希望兒女遠遊?我盧家如今大不如前,可也沒指望靠女兒大富大貴,只求她嫁得近些,有個照應。”
當時盧育和憐惜女兒,捨不得她早早出嫁,一直沒爲她相看婆家,哪知最後竟然出了這樣一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