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看起來天真可愛的小孩瞬時變得鬼氣森森。
大量鬼氣形成的黑色紋路在蒯滿周白淨的臉龐浮現,使她那張稚嫩的臉龐呈現出一種危險至極的感覺,小孩一雙眼瞳泛出血色,嚇得滿臉討好的丁大同疾速後退,險些召出厲鬼應對。
“滿周。”
趙福生喊了一句。
先前還兇惡的小丫頭頓時懶洋洋的將腦袋轉回,看向了冰糖葫蘆。
‘呼——’
丁大同危機解除,卻又心有餘悸。
他還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卻又不敢在這樣的情況下去問。
趙福生抓了抓小孩的腦袋,向賣貨的小販招手。
昌平郡鎮魔司的幾名令使如狼似虎的架着癱軟的小販過來,趙福生問:
“你這糖葫蘆多少錢?”
“回、回大人的話,一、一文錢兩串——”小販戰戰兢兢的道,說完又後悔:
“不要錢了,大人——”
“一文三串行不行?”
小販一聽砍價,欣喜竟然壓過恐懼:
“大人要是再買三串,這價錢也行。”
“……”昌平郡的人對此十分不解,卻也不敢出聲。
討價還價中,丁大同滿臉糾結的見趙福生買了三串糖葫蘆,交到了小孩手裡。
這一場小插曲一過,衆人仍舊接連上車。
賣糖的小販收了一文錢,步伐輕快的走開。
丁大同是郡府大將,算是一城之主,原計劃是與趙福生同乘一車,但因爲先前被蒯滿周兇了一句,他再看小丫頭時心有餘悸。
好在上車之後小孩並沒有理睬他,而是兩手抓着糖,乖乖的吃自己的東西。
“你不用提心吊膽,滿周不會隨意出手傷人。”趙福生說完後,又摸了摸小孩的腦袋,溫聲的問了一句:
“是不是,滿周?”
小孩仰頭看了她一點,點了點頭。
趙福生露出笑意。
丁大同內心覺得怪怪的,蒯滿周在趙福生以及其他人面前,彷彿兩個人。
不過這一行相處的時間還長,將來總能慢慢摸清每個人的脾氣、性格,他也就跟着笑了一聲,這事兒便算過去了。
馬車一路通行無阻。
臨出行前,昌平郡早清了街,一行人快到船塢碼頭時,纔剛過去半個時辰。
冬日天亮得晚,河邊霧氣又重,趙福生遠遠望向碼頭,隱約看到那裡停了一艘大船,船邊烏泱泱的似是站了很多人。
她扭頭對丁大同道:
“這是要同行的人?”
丁大同看了一眼,忙道:
“應該是同行的人、船工以及昌平郡的郡守並帶了一班差役。”
運送鬼胎對於郡府來說是大事,郡府的官員幾乎都來送了。
說話的功夫間,車輛停靠在碼頭處,許多雜役、僕從及衙門公差俱都偷偷轉頭來看。
昌平郡的郡守則快步上前,見到丁大同時,雙手交疊,長揖下去:
“丁大人。”
在郡守面前,丁大同恢復了以往冷傲,他沒有理睬郡守行禮,而是下車之後即刻轉身:
“趙大人,請小心腳下。”
郡守心中一個‘咯噔’。
馭鬼者大多傲氣凌人,行事任性自我,很難受到約束。
此次帝京之行,郡守也知道一些底細,明白丁大同額外請了幾個助力——昨晚鎮魔司發生的事早已傳開,他也有所耳聞,知道郡府治下萬安縣來了一隊兇人。
可沒想到丁大同竟然對萬安縣的人如此禮遇、客氣,他頓時就從丁大同的態度明白了端倪,連忙起身又道:
“趙大人——”他喊完之後,才發現下車的是個少女,牽了個小孩,後頭還跟了一對雙胞胎年輕人及乾瘦老頭。
丁大同的目光落到趙福生身上,郡守立即就明白了趙福生的身份,忙不迭的上前自我介紹。
一番寒暄後,趙福生的目光越過郡守的身影,看到了他身後站的一羣人。
那一羣人有老有少,約有十來人,緊緊靠站在一起,見到趙福生的目光時,衆人都有些不安,卻又強擠出笑意。
郡守一見趙福生的視線,頓時心絃一緊,連忙道:
“此次有事要叨擾大人——”
他說完,又轉身向後喊:
“育和,你過來。”
喊完之後,他身後的人才帶着一家老小相互攙扶着往這邊走了過來。
郡守介紹道:
“趙大人,這位是盧育和,他的祖父在世時曾任監生,與我同朝爲官,在生時樂善好施,與昌平郡諸位大人都結下了很深的‘交情’。”
趙福生從郡守的這一段話中聽出了一部分言外之意:盧育和的祖父在世時曾發達,積攢下了一部分家財,應該是昌平郡‘樂善好施’的大好人,尤其是與鎮魔司、府衙交情好——這意味着盧家可能是捐錢的大戶之一。
但郡守提到的是‘過去’。
盧育和的祖父已經去世,這就意味着他家已經家道中落。
可照丁大同、郡守二人的話說,盧育和的祖父死的時間不久,香火情還在,所以盧家人要出行時,城裡人也願意賣他們一個面子,爭取到了此次與鎮魔司同行的契機。
不過人走茶涼,這份人情能管用多久,誰都說不清。
盧家人估計也清楚這一點,臉上帶着愁眉不展之意。
趙福生心中想着事,郡守招呼之下,盧育和一家已經過來了,紛紛膽顫心驚的向趙福生等人行禮。
“不用如此客套,我規矩不多,不需要日日見禮,你們上船我不管,平日生活瑣事自與船上的人商議,但唯獨有一點,不要打架鬧事,不要做會引發危險的事,不要靠近鬼棺——”
她一連說了好幾個禁忌,提到‘鬼棺’時,後頭的劉義真恰好下車,趙福生伸手一指。
盧家人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見到了劉義真背後的鬼棺材,俱都激靈靈的打了突,連連點頭應是:
“絕不敢、絕不敢。”
他們這話倒是出自真心。
那鬼棺通體漆黑,散發着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煞氣,一看就非不詳之物,普通人嫌不吉利,就是多看一眼都害怕,躲都來不及,又哪敢湊上前去。
趙福生滿意點頭。
末了又見盧家人中還牽了個孩子,眉頭一皺:
“對了,小孩也不要吵鬧——”她說到這裡,又想起幼兒吵鬧乃是天性,勉強補充了一句:
“儘量不要吵鬧到我面前。”
“絕不敢、絕不敢!”
其中一個婦人聽了這話,死死的將她面前的小男孩兒抱住,將其嘴捂緊,直捂得孩子想掙扎着脫身。
說道這些之後,趙福生也沒了其他要求,便說道:
“既然說清楚了,早些上船,不要耽誤時間。”
其他人聽她這樣一說,便都點了點頭。
丁大同道:
“大人請先上船。”
昌平郡備下的船不小,通體刷了紅黑二漆,看起來氣派非凡。
兩條木踏板連接在船與碼頭之間,隨着流蕩的水波一晃一蕩,那船踏板也跟着抖動不停。
衆人一一上船,船內設了廂房。
只是照丁大同估算,萬安縣最多僅來趙福生一人,卻沒料到最終鍾瑤三人卻請回來了一大羣人,這樣一來,船上的住宿就有些緊張。
臨時做了調整後,也需要兩人一間房舍。
照理來說趙福生、蒯滿周與孟婆三人實力不凡,該一人一間屋子,但因爲房間不夠,便唯有三個女眷擠一間,其他人則也是兩三人一間,盧家人屈居於船艙底下的下人房,與一羣雜工、船上的人一併擠到了一起。
安頓好後,船便起錨揚帆,緩緩出行。
這一次出行,照丁大同的預估,大概水路要走一個多月,呆在船上的時間很多。
趙福生所住的船艙是這條船內最大、最豪華的,原本是丁大同爲自己安排的,內裡除了起居室之外,另闢了茶室、廚間,但因爲額外增加了人住,丁大同連夜讓人改造,勉強搭建了兩張小牀,中間加了屏風隔斷。
櫃子裡已經擺放了一些簇新的換洗衣物,趙福生帶的行李不多,此時稍加安頓,便出了船艙。
船已經出行,江面霧氣沒散,寒風夾雜着水霧吹在臉上時,隱隱有些刺痛。
孟婆不知何時走到了趙福生的身邊,小聲的說了句:
“我看這霧至少還有一個多時辰纔會漸漸散了呢。”
正說話間,趙福生似是耳畔傳來了一道急急的小抽氣聲。
一道視線隱在暗處,焦急的看向這邊。
她左右轉頭,發現蒯滿周不知何時已經將她手鬆開了。
趙福生扭身一看,見小丫頭在離她身後七八步開外的地方蹲成了小小的一團。
小孩伸手一招,一條黑氣化爲細線出現在她指掌間,線的另一端粘繫住了遠處一個小球。
蒯滿周將手指輕輕一勾,那小球便逕直往她滾了過來。
隨着小球一滾,一個小孩有些小聲的驚呼:
“我的球——”
“茂兒!”
小孩剛一喊,一道婦人驚惶失措的聲音便響起來了。
趙福生看着蒯滿周手裡抓住的小球,有些頭痛。
婦人的聲音她聽出來了,是與盧育和同行的婦人。
在趙福生轉頭看去時,那丟球的小孩縮着腦袋,躲到了船艙後。
趙福生看了蒯滿週一眼,見蒯滿周已經將那球吊了起來,在指掌間一甩一揚的,似是並沒有專注到周圍的事。
不多時,一個女人匆忙提着裙襬跑過來,見到趙福生、孟婆幾人時,她的臉色‘刷’的失去了血色。
“趙、趙大人……”
上船之前,趙福生叮囑過她,讓她看管住小孩不要隨意亂跑的。
只是小孩貪玩乃是天性,此次出行又坐船,孩子估計圖新鮮,便一不留神的就跑了,還跑到了前頭的船艙處。
“不用擔憂。”
趙福生搖了搖頭。
先前的事她看得分明,是自家的小孩先搶人玩具。
照理說這事兒她理虧,應該將蒯滿周手裡拿着的物件還給盧家人。
可她第一次看蒯滿周對玩具上心,專心致志的拿在手中把玩,彷彿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趙福生心念一轉,便向那婦人招手:
“你過來。”
蒯滿周捏着小球,看似全神慣注的在玩,但她的耳朵卻在捕捉趙福生的舉動,眼角餘光也透過垂落下來的髮絲縫隙盯着趙福生看。
她渾身緊繃,等着趙福生叫她將球交出。
但小丫頭預想中的斥責並沒有發生,反倒趙福生往前一步,身體將她罩住,把盧家小孩的目光一下阻隔了。
“……”蒯滿周以鬼氣吊着小球在掌心下甩蕩着玩,不知爲什麼,她一向低落的心情瞬間好了許多。
“大人——”孟婆喊了一聲,趙福生搖了搖頭,說道:
“沒事,我心裡有數。”
盧家的婦人不知她喚自己來是有什麼事,戰戰兢兢的帶着孩子過來了,一來便想下跪認錯,卻被趙福生及時止住。
她看向小孩,這小孩六歲左右,戴了個虎頭帽,穿了件青色厚襖子,一張小臉腮頰凍得通紅。
被趙福生一看,小孩有些不安,扭着身體緊緊將那婦人的腰抱住,半張臉埋在她肚腹前,只以一半側臉盯着趙福生看,大大的眼睛中帶着驚恐。
“大人,我——”
婦人也很害怕,將小孩的衣裳抓得很緊,指節用力,指骨突出處皮膚都變得很薄。
趙福生曾推測盧家早前也算大戶,這婦人看樣子與盧育和頗親密的樣子,還當這兩人是夫妻,但此時一近看,她才發現這婦人手指處有細繭,像是常年做慣活的。
“別緊張,我們就是說說話罷了。”趙福生溫聲安撫了她一句,接着問道:
“上船前時間緊迫,有些話也沒說清楚,人也只認了個圄圇大概,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女人本以爲小孩隨意亂跑惹了禍事,心中正七上八下,此時見趙福生言語溫和,神態平靜,像是與她閒話家常一般,不知爲什麼,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立時便鬆懈了許多。
“是我的錯,我——”女人一來便開始道歉。
趙福生失笑:
“這哪是你的錯?我們隨意說說話,你別緊張就是了。”
女人靦腆的笑了兩聲,又抿了幾下嘴脣,接連深呼了好幾口氣,最終緩緩平復了許多,這才溫聲道:
“大人,剛剛你們見到的盧——是我的丈夫,我丈夫的爺曾任監生,我孃家姓陳,名叫多子——大人叫我一聲盧娘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