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伯府就坐落在四九城中永順衚衕的盡頭。京中百姓,直到現在還經常管永順衚衕叫做“石家衚衕”,就是因爲忠勇伯府的主人原本姓“石”。
當今太子妃的父親,“福州將軍”石文炳過世之後,石家長子富達禮蒙恩襲爵,沒有降等,依舊是三等伯,此外還任着正白旗都統。除了太子妃瓜爾佳氏之外,石文炳還有一女嫁與裕親王保泰做了繼福晉。石家一門,出了兩位王妃,也算是榮耀了。
石詠隨着衆人,一拐進永順衚衕,便見衚衕兩旁一水兒砌的青磚牆,衚衕裡很是乾淨,可也透着點兒清冷。走不多時,路過一扇院門,突聽院牆裡一片喧鬧,盡是孩童與少年人嬉笑打鬧的聲音。石詠就猜到石家族學,大概就是在這個位置。
他聽見身旁賈璉笑着與石安攀談:“說實話,族學都是這麼熱鬧的,我們府裡,也是一樣……”
石安登時乾笑兩聲,覺得賈璉還真是會說話。
其實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訥蘇的那些兄長們,有些被點了皇子伴讀的,那是沒辦法,去了上書房唸書。其餘的大多是專門聘了飽學的師父一對一教導。而族學裡則是旁支子弟居多,在這族學裡哪裡是來讀書的,不過混幾天,稍許識幾個字,反正成丁以後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統,去做個旗兵,掙點兒祿米,一樣過日子。
待進了忠勇伯府大門,穿過寬闊的前庭,石詠倒也沒覺得這伯府有什麼特別的。後世他連皇宮內院這種地方都逛熟了,這座三等伯府,固然與他在紅線衚衕的小院子天差地別,可也算不得什麼。
然而石安等人卻見石詠的態度坦然而大方,不僅目不斜視,甚至一點兒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稱奇,覺得他這副態度與他那一身式樣簡單的布衣頗爲不符。賈璉則衝石詠一笑,目露讚許。
兩人在外書房見到了富達禮。
石詠覺得,富達禮對待賈璉,禮數非常周到,謝了又謝,言談間又十分溫和,似乎是將賈璉當自家子侄看待的。石詠琢磨了好一陣纔想明白:賈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後來蒙恩擡了旗籍,也還是在正白旗,而歷代正白旗都統都是石家人,兩家自然互有來往。
而富達禮對待石詠,則似乎在嚴厲之中帶着疏遠。
他只問了幾句石詠家中寡母舒舒覺羅氏和弟弟石喻的近況,就住了口。二嬸王氏的情形,富達禮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沒這個人,喻哥兒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詠哥兒,今天得謝謝你幫着璉二爺救了訥蘇。”
賈璉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詠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詠卻偷偷給他是個眼色,搖搖頭。
他對這位大伯父沒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聞不問,只是因爲今天他救下訥蘇的事兒,石家這兩支的關係就能馬上改觀嗎?
賈璉卻還有點兒不忿,開口道:“都統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過紅線衚衕,見過石兄弟家裡的情形。說起來這孤兒寡母的,生計也甚是艱難……”
“生計艱難?”賈璉說到這兒,富達禮竟開口將他的話打斷了,“其實人活在世上,哪裡就有活得不艱難的?”
說着富達禮轉向石詠:“詠哥兒這也成丁了吧!你父親當初挺以你爲傲的,他盼着你能撐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負他的厚望纔是。”
石詠聽見富達禮提起先父,趕緊垂首應了,一偏頭,見到賈璉臉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時賈璉與石詠並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書房。賈璉小聲問:“你們兩支祖上究竟是什麼矛盾,關係竟僵成這樣。”
石詠心裡明知是因爲二叔私娶漢女之事,可是到了這當兒,他也不禁暗暗納罕:真的……就只是因爲二嬸的事嗎?
他不由得回頭望望,見到富達禮坐在外書房裡,似乎也在朝他這邊默默張望。
兩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過伯府前庭的時候,剛巧遇見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賈璉認得,當下打招呼:“慶德世叔!”
這人正是石詠的二伯父慶德,早先曾聽富達禮說起過。只見慶德一路小跑過來,衝賈璉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璉二爺可好?”
他的態度,與大伯父富達禮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待人太親切太熱絡了。只見慶德轉過臉就盯着石詠的面孔,讚道:“這是詠哥兒吧!”
他口中“嘖嘖”兩聲,說:“簡直和五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裡排行老五。
慶德說着,也伸手拍拍石詠的肩膀,笑着說:“今兒你的‘義舉’我剛聽說了。誰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訥蘇?果然見這就是一家人了!以後多到永順衚衕來走動!”
石詠假作木訥,“嗯嗯”地應了。慶德又湊近了石詠耳邊,小聲說:“怎麼,是你大伯讓你吃排揎了麼?且別管他,有什麼事兒,來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詠望着這位二伯,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
這天石詠經歷了不少事兒,卻因爲“一念之差”,沒有帶着寶鏡去解悶,本來想着回去要被寶鏡埋怨的。
豈料寶鏡卻沒說什麼,只是讓他將今天發生的事兒一樁一樁地講來,不要遺漏。
石詠一面講,寶鏡一面聽得津津有味。
待聽見賈璉允諾不將石家扇子的事兒外傳,寶鏡當即冷笑道:“那冷子興二話不說就將你賣了,如今只是換做個國公府的尋常子弟,你便這麼相信他?”
石詠心想:今天經過這麼多事兒,他確實是對賈璉存了一份信任。賈璉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後又是一套的冷子興之流,可要強多了。
聽見石詠說起他被人誤會是“柺子”的時候想法兒爲自己澄清,寶鏡點頭,說:“你做得不錯。遇事冷靜機變,是極要緊的品格。這幾日裡,你多少是有些進益的。”
這一句肯定簡直令石詠心花怒放,開心一陣,才反應過來:武皇用人之術,爐火純青,能令那麼多名臣都俯首帖耳,這會兒用在他石詠身上,簡直是在用牛刀殺雞呢。
待再說到順天府和忠勇伯府裡的見聞,寶鏡聽石詠形容了他兩位伯父天差地別的態度,倒沒有輕易下結論,反而嘖嘖地讚道:“有意思,有意思!”
“這真是個絕好的例子!”
寶鏡笑道:“這世間最有趣的事,便是四個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卻未必會對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卻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詠:原來這是四個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語固然動人,可有任何實際的表示麼?有否定下日子,帶你去拜見親長?眼看端午將至,又無過問你家過節的打算?口頭便宜,人人會給,你明白麼?”
石詠連連點頭:“明白!”
他本就覺得二伯父慶德不大靠譜。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蓋彌彰……我且問你,石家族裡,近來是否遇到什麼難題或是危機?”
石詠覺得腦海中陡然靈光一現:原來竟是這樣。
武皇的意思,富達禮故意疏遠石詠,其實是在眼下的情勢下,有保全石詠的用意。真的是這樣嗎?
如此又過了兩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氣熱了起來。石詠帶着喻哥兒,上午唸了幾頁書,又習了字。下午天氣炎熱,兩人就支了個竹椅,在院兒裡一棵槐樹下午睡。
石詠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聽外頭有人拍門,問:“請問這裡是石家麼?”
前有冷子興,後有賈璉,爲了他家扇子而來的人們到此都是這麼一句。石詠簡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衝到門口,一拉門就想訓斥——
“石小哥!”
外頭站着“松竹齋”的掌櫃楊鏡鋅,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隨我來!”
石詠趕緊問什麼事。
“那對碗的主人……那對碗的主人要見你!”楊掌櫃擦着汗說,“你家真是難找啊!”
石詠一想:那對碗……
他不敢怠慢,趕緊轉身,去換了一身齊整的衣衫,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門,隨楊掌櫃走出紅線衚衕。
楊掌櫃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問:“能騎馬麼?”
石詠點點頭:“能!”
在現代的時候他很喜歡去壩上草原,在那裡學過騎馬。只不過在這個時空裡騎着,石詠莫名有點兒無照駕駛的感覺。
好在楊掌櫃帶着他,與數名隨從模樣的人一起騎馬北去,很快進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詠輕輕提着馬繮,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報時的鼓聲與鐘聲。這稍許勾起了石詠對於現世的記憶。
他看看前面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從身旁一閃而過的國子監牌樓,眼望着越來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裡清楚,自己正離雍和宮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