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見義勇爲,卻被人誤解,一時百口莫辯。
——若是武皇遇到這等情形,會說什麼?
石詠今日與賈璉一起出門,走得急,就沒帶上寶鏡。可是這會兒,石詠腦子裡卻似乎能聽見武皇的聲音:“呆子,自己想!”
武則天不可能指點他一輩子。
石詠當即一個骨碌撐起來,來到那名男童身邊,像是老鷹護着小雞一樣護着那孩童,大聲說:“這孩子是我從柺子手裡救下來的。你們……你們憑什麼說你們是這孩子的家人?有什麼憑據嗎?”
他很清楚自己身處的困境:
看這情形,對方十九就是這男童家裡的長隨,一旦發現小主子不見,立即追了出來,正好撞見剛剛從柺子手裡救下孩子的石詠,自然當他是歹人。
石詠眼下一來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麼歹人,二來麼,他還需要拖一拖時間:若是賈璉能將那個“拍花的”抓回來,他就不會再被人冤枉了。
這時候他護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現出一臉正氣的模樣,心裡卻暗暗叫苦,想:這會兒他的清白,竟然全維繫在賈璉身上,若是賈璉能抓住柺子趕回來,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璉二爺沒能抓住柺子,又或是覺得事不關己,就此揚長離去,那他石詠可就慘了!
“那你說你不是柺子,又有什麼憑據沒有?”
對方的這些長隨,對於石詠螳臂當車似的舉動,覺得有些好笑。
石詠一急,扭頭看向周圍的路人。路人見他的眼光掃過來,要麼搖搖頭,要麼轉身就走。剛纔的事情,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路人只聽到有人喊“柺子”,根本來不及辨誰是誰非,就已經是眼前這副情形,自然無人能爲石詠分說。
石詠當下乾脆不爲自己辯解,說:“只要是沒有憑據,你們就不能輕易將這孩子帶走!”
他臉上大義凜然,一副全心全意爲孩子的模樣。
登時有人議論起來:“要真是個柺子,肯定早就心虛了,幹嘛還這麼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詠:“不也有賊喊捉賊的麼!”
對方見石詠這樣,反倒一愣。
正在這時,遠處奔過來一位中年管事模樣的人物,身後還跟着個年長的嬤嬤。那位嬤嬤雖然連走帶跑,氣喘吁吁,可一見到被石詠護着的男童,立即撲了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得驚天動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這時,也不知是不是藥效過了,石詠懷裡的男童竟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身子一動,掙開石詠,抱着那嬤嬤哭道:“樑嬤嬤!”
孩子這一哭,就更確證無疑了,必然是這名男童的家人尋了來。看着那管事和嬤嬤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證了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貴,也預示着石詠的情形愈發不妙。
中年管事見到石詠,聽了底下長隨的稟報,掃了石詠一眼,只淡淡地說:“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順天府吧!”
忽聽人叢外有人笑道:“送順天府?這可不行!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軍統領衙門啊!”
清初旗民有別,若是糾紛的雙方都在旗,便不會去順天府,而是去步軍統領衙門解決。來人這麼說,一來點明石詠的身份,二來,對那男童的家世也該是一清二楚。
石詠聽見這聲音,頓時大喜。
中年管事聽見則皺起眉頭,扭頭看了看石詠,仔細辨認了一陣。
少時人叢外頭賈璉扭着一人,費勁地擠了進來,說:“要送順天府也得送這廝!”
賈璉說着,將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詠一看,正是早先給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約被賈璉扭得胳膊脫了臼,雙臂都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
石詠當即指着這人說:“就是他,就是這人!這是個拍花的!”
圍觀的人一聽說是“拍花的”,立即聯想到各色關於“拍花”的恐怖傳說,登時一起大聲議論起來。
在嘈雜的人聲之中,那名男童扭頭看了看四周,在嬤嬤的耳邊說了句什麼,樑嬤嬤登時一臉肅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個柺子冷然說:“是這人,這人拐帶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開眉頭,登時揮揮手。立即有兩名長隨過來,將賈璉擒住的柺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衝賈璉打了個千,開口道:“給璉二爺請安!多謝璉二爺仗義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認得賈璉的。
賈璉卻搖搖手,指指石詠,說:“石安,別謝我,該謝這位石兄弟!”
石詠這時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賈璉身邊。他在很短時間裡一連摔了兩跤,沒那麼快能復原。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詠,臉上就有點兒尷尬。
賈璉卻是個機靈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認錯了人,把石詠當成了柺子,當即開口,將他們從茶樓追出來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說:“我這石兄弟是個謹慎的,沒認準了你們是孩子的親人,自然不敢交人。兩下里本是誤會,說開了就好了。”
石安聽了,只得過來給石詠作了個揖,說:“這位小兄弟,剛纔確實是誤會了你!我是永順衚衕那裡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這位是我們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謝小兄弟仗義出手……”
石安的話還未說完,賈璉卻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麼覺得,我石兄弟沒準兒還是你主家的親眷呢?”
他一拍石詠的肩膀,說:“我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們老爺,沒準兒有點兒淵源。”
這時候樑嬤嬤過來,與石安面面相覷一陣,老嬤嬤頗爲疑惑地開口:“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諱,家住何處,可知道永順衚衕的忠勇伯府……”
石詠依稀記得聽誰提起過“永順衚衕”,這會兒卻一時記不起,聽見對方問,覺得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當即答:“先父姓石,諱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覺羅,住在紅線衚衕。永順衚衕麼……”
石安聽了,與樑嬤嬤又對視一眼。
賈璉在旁笑道:“怎樣,是親戚不?”
旁邊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詠拜去:“見過……嗯……那個……”
他不知石詠的名諱與排行,支吾了半天,說:“見過堂少爺!”
石詠着實是沒想到,他和永順衚衕的忠勇伯府不僅是親戚,而且還是很近的親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將軍石文炳的嫡長子富達禮由襲了爵。這富達禮是當今太子妃瓜爾佳氏的親哥哥。
石家原本是滿人,早年間遷去遼東的時候改了漢姓,後來入了漢軍旗,祖上算是顯赫,曾經出過和碩額駙,與愛新覺羅家沾親帶故。到了石文炳這一代,他這一支被改入滿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幾個兒子起的都是滿名。
而石詠的祖父,則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來石詠的父親石宏文,正是富達禮的堂弟。而石詠今日救下的錦衣小童,則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達禮的幼子,叫做訥蘇。
富達禮已經年逾四旬,這小兒子是一把年紀上得的,自然愛如珍寶。可以想見,若是訥蘇真的被“拍花”的給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麼樣兒。
而石詠,一下子從被懷疑的對象,變成了伯府的恩人加親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間都小心翼翼地,對石詠既不熱情,可也不敢太疏遠了。
賈璉很好奇,兩人一起去順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問石詠。
石詠原本也只以爲自家是石家遠房旁支,沒想到竟然關係會這麼近。如此一想,肯定是當年二叔私娶二嬸,和族裡鬧得太狠,這纔會和永順衚衕徹底斷了往來。
他聽見賈璉問,但因涉及到尊長,只能委婉地說,因爲一點兒舊事,與族裡鬧翻,就不往來了。
賈璉卻是個熱心的,當下拍着石詠的肩膀,說:“沒事兒,你不過是個小輩。尊長的事兒,也怪不到你頭上來。就算旁人要給你臉子瞧,這不還有我麼?”
他們兩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順天府,在那裡看着衙役將“拍花”的柺子收監候審。隨後他們便一道去了位於永順衚衕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達禮早就在伯府裡候着。
他聽說榮國府璉二爺是自家恩人,心裡很是感激。
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近日因爲儲位不穩的關係,忠勇伯府作爲太子姻親,幾乎門可羅雀,甚至端午節的節禮也少收了好些。京裡不少人家顯然對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沒想到,這榮府的子侄不僅救了小兒子,而且還親自上門拜會。
“什麼?榮府璉二爺還帶了個咱們家的堂侄兒?”
輪到富達禮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