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雅人的話宛如沾滿毒藥的甜品,讓江源慎的臉連着喉嚨,都好像被火燒了一樣發着熱。
他的手指彷彿刺進江源慎的胸腔內,然後,緊握着蓬勃的心臟。
靜謐的氛圍飄蕩在咖啡廳內,安靜到能夠聽到隔壁桌的小勺子敲擊杯子的聲音,還有敲擊筆記本電腦鍵盤的輕微聲響。
江源慎刻意讓目光落向杯子,他現在還沒有勇氣從正面迴應這份滿是危險氣息的言語。
如果真的行得通,恐怕自己的人生也會因此改變吧。
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全身冒汗,呼吸變得紊亂。
在喝了一口溫暖的拿鐵咖啡後,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眼前的靜海雅人僅僅只是在淡淡微笑着,見他這幅表情,江源慎隱隱有了直覺——
靜海雅人想要讓靜海深月出島的「代價」無限擴大,徹底扼殺掉她出島的意願。
回到過去的「代價」無比沉重,更何況是在距離遙遠的五年前。
原來如此,所以他今天才找到了自己。
江源慎心中忍不住咒罵這個衣冠禽獸,那虛僞的微笑下隱藏着如同毒蛇一般的冰冷,眼眸在咖啡廳內微弱燈光下,閃着青藍色的火焰。
“你太過關心我了吧。”江源慎第一次明顯地表露不悅。
靜海雅人眼神挑釁的看着他:“奇怪的是你吧?快點決定,你再怎麼樣也明白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江源慎一瞬間回以挑釁的眼神,但僅僅是一瞬間,他便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神情。
“我不想和伱討論這個話題。”
靜海雅人語帶苛責地翹着二郎腿,意在掌握般地說:
“你想清楚了?要是扭扭捏捏下去,她真的從知鳥島跑了,你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和你妹妹見面。”
江源慎淺短地吸一口氣,桌面小花瓶裡擺放着擁有水嫩色彩的春菊,然而伴着靜海雅人不斷說話,擁有清新香氣的春菊都彷彿帶着倒刺,令人厭惡。
就在這個時候,咖啡廳內的曲子流淌了出來——
是《約瑟蘭的搖籃曲》,那是隻有大師才能演奏出的聲響,聽來是一張完美的CD。
江源慎背靠柔軟的沙發,沉默不語的低下頭玩弄着十指交錯的遊戲,狀似在整理思緒。
——從那天開始,自己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真的無依無靠了。
元旦、生日、長假、盂蘭盆、聖誕、旅行、新年等等都要一個人過。
感冒發燒了,也不會有人給自己買粥和水果,不會有人一邊遞水一邊問難不難受。
下暴雨沒帶傘要自己處理,丟了東西也要跑回家拿,養了寵物就不敢出遠門,得了病被醫生宣告絕症也沒有親人能說,就這樣過完一生。
不過這樣也好,如果再發生了地震只需要自己逃命,不用在擔心有落下的親人。
無依無靠,就是這麼一回事。
雖然在心中哀嘆自己最不幸,但大家都走在沒有任何路標的道路上,不幸也無從談起。
江源慎的心底泛起陣陣漣漪,害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
——我要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這樣就足夠了。
“你爲什麼不對自己說?”
江源慎想盡力用平穩的語氣說話,但一想到自己在內心拒絕了江源京子,喉嚨深處便控制不住地發出顫抖的呻吟,毫無氣力。
靜海雅人挺直了腰背,用關切的眼神看着他,那冷靜的態度,認真的表情,絲毫看不出來有任何騙人的跡象。
“那是因爲我明白你更需要,而且你要明白,你其實沒有資格和我說話,在我眼裡你只是一個少年而已,我來找你說話,是希望你能多勸勸深月。”
——我更需要?
江源慎想起那天染上硃紅色的太陽,靜海深月對他所說「知鳥島上的人都無比自私,就連我也不例外」。
“爲什麼你就這麼不想讓靜海同學離開呢?是因爲你當時的膽子太小,不敢挽留她的母親?所以想報復把靜海同學當成替代品?”
江源慎勾勒出一道笑痕的凝眸深處,閃動着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冽神色。
話語宛如是從草叢裡突然蹦出的荊棘,讓靜海雅人的臉好像被扎過一般抽搐。
“你從哪裡聽的?梓川?還是朝空?”靜海雅人馬上擡起頭,用強烈的語氣詢問。
“聽誰說的不重要”
江源慎起身一口氣把咖啡喝下肚,一種苦澀的感覺,在嘴裡漸漸散開,
“靜海鎮長你好可憐,兩任皇后都不想和你扯上關係,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
靜海雅人啐了口唾沫,接着全身變得僵硬,拿着湯匙的手頓時握得更加用力。
他的臉上夾雜着灼熱的羞恥和冰冷的瘋狂。
等到江源慎離開咖啡廳,靜海雅人擡起手扶住額頭,貪婪的吸取着氧氣,全身都在劇烈呼吸着,皺緊眉頭,焦躁地咬着指甲。
◇
走出咖啡廳,江源慎的呼吸稍微暢快。
天空不知然間染成蜂蜜色,街邊的樹景也開始上色渲染,從知鳥島上空掠過的白色海鷗,畫出的弧線明滅可見。
從這裡回家有好幾條路線可以選擇,最好的方式是沿着加茂湖的臨湖街道一路回去,但唯獨今天沒有這個心情。
「你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和你妹妹見面。」
沉重的話語幾乎要把肺部戳穿一個洞,每次在心情鬱悶的時候,江源慎都會選擇在外面繞上一圈走回家。
沿着加茂湖的邊沿,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了一個公園。
望着在落日餘暉下依然閃閃發亮的湖泊,潺湲水聲靜靜地融入風吹葉的喧譁裡,遠方的落日意興闌珊地下墜。
江源慎這才發現,這裡是當天晚上,靜海深月跳進加茂湖的公園。
只不過此時的湖面沒有綻放的花朵,只有隨波逐流的楓葉。
“你在這裡做什麼?”
有人喊他,江源慎擡起頭,是靜海深月。
少女站得直挺挺的,她還是穿着白色水手服,渾身散發出猶如美麗四季般協調的氣氛,
他微微張開嘴,露出「啊~」的表情,說不出什麼話來。
靜海深月也沒有繼續對此吐槽,只是用手指撥開額前的劉海,轉身朝向加茂湖,雙手捂住遮擋臀部的裙襬。
江源慎明白她要坐下,哪怕空位還很多,但他還是主動往旁邊挪出空間。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開口問。
隔壁公園裡的小學們生,正因爲終於能抓到單槓而歡呼不已。
或許是覺得將問題扔回來很奇怪,靜海深月的嘴角往下一撇,但還是回答說:
“大概和你一樣,是來轉換心情的。”她坐在他的右手邊。
“真的假的?你也有心情不好就瞎走的習慣?”江源慎好奇地問。
靜海深月不以爲然笑一聲,垂下眼簾說:“不走,我更習慣坐着。”
“這是怎樣?真沒得聊。”
“什麼意思?”
“你應該說我也有這種習慣,然後我會激動地說我也是我也是,接下去會告訴你我會往哪裡走,喜歡一個人走小道還是大路,喜歡走水泥路還是土路,喜歡用快走還是慢走的。”
聽着江源慎講述着自己的興趣,靜海深月投以無奈的視線。
“我爲什麼要明白?而且我的體力本來就差。”
“所以說,真沒得聊。”
“所以說,你爲什麼在這裡?難道已經聊完了?”
彷彿爲了給手足無措的江源慎致命一擊,靜海深月的臉微微湊近,彷彿聞到了那種甘甜水果般的香氣。
至於江源慎,已經被她的突然問話給弄的僵在原地了。
少女正仔細端詳着他,清澈的眼眸似乎和加茂湖一樣,上面漂浮着點點楓色,讓他容不得移開視線。
和靜海深月一起坐在同一張椅子上,不知爲何,讓江源慎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癢癢的,又難爲情。
“和他聊完了——”
等回過神,他已經不小心出了話。
意識到自己失了神,江源慎感覺賣相未免太難看,太丟臉。
然而靜海深月卻並沒有對他的心思多加揣摩,只是像一株裁種在花圃裡的美麗花朵般,靜靜地凝視着他。
“你怎麼說?”
她的話語過於直白,讓江源慎有些困惑。
“你全部都知道了?”
“嗯,他主動和我說過今天要來找你。”靜海深月對着湖面坐正,留給他嬌麗的側臉。
“他心這麼大?”
“我不清楚,但他卻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姿態。”靜海深月微微皺着眉頭說,“甚至主動和我說不會阻止我,難道我還遺漏了什麼?”
她的視線垂落地面,讓江源慎無法窺見她的表情,頭、交扣的纖細手指和肩膀動也不動。
遺漏了什麼?
江源慎一時回答不出口。
“你能告訴我,你們談論了什麼嗎?”靜海深月一改冰冷的聲音,纖弱的語氣中帶有些許懇請。
或許她有利用少女溫婉可人的嫌疑,但江源慎也本就對此毫無隱瞞,全然迴應。
他下意識地撥着頭髮,似乎是把記憶從腦子裡抽出來,一一攤開放在她的面前。
坐在原位的靜海深月細細聽着江源慎的話,只是過程卻一直在望着湖面,眼神沒有絲毫和緩,緊抿的小嘴未曾開闔。
“就只有這些。”
江源慎將和靜海雅人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說實在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會讓自己的心情一路往下沉。
靜海深月的右側裙襬被她抓出深深的褶皺,然而留給江源慎的側臉,依然工整秀麗,不起波瀾。
一陣風起,從枝葉間灑落的光線,便會肆無忌憚地在視線範圍內到處亂竄。
“好想吐。”少女平靜地張開粉櫻色的脣。
江源慎以爲自己聽錯了。
“什麼?”
“想吐。”
“你開玩笑嗎?”
“好惡心,聽的我想吐。”
“什麼意思?我講的很噁心?”江源慎忍不住發出哀嚎。
“不是,對方講的很噁心。”靜海深月絲毫不掩飾厭惡地吊起眉梢。
江源慎微微歪着頭,詫異地問道:“爲什麼我說的話你就相信?有可能我會添油加醋。”
“爲什麼你要添油加醋?”
“嗯比如讓你對我有好感?”
靜海深月的表情依舊文風不動,如瀑的黑長髮隨風搖曳。
“爲什麼你想我對你有好感?”
“.算了。”江源慎有點自暴自棄,語氣裡夾雜着自嘲和焦躁。
靜海深月瞅了他一眼,柔軟的嘴脣微微勾勒起弧線。
橘紅色的太陽依依不捨地繾卷在海面,天空中已經能窺伺見白茫茫的月亮。
“因爲你對我撒謊,我也毫無辦法。”靜海深月的話聽上去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江源慎一愣,加茂湖清澈地倒映出光的顆粒,感覺像是來自遙遠的世界。
唯獨這裡,和全世界隔着一層水膜,兩人浸染在看不見的水裡。
“更何況撒謊是人的本性,在大多數時間裡,我甚至都不能對自己誠實。”靜海深月的嗓音變得十分理性。
她的這句話似乎是在說服她自己。
不知爲何,江源慎竟有點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垂下眼簾說:“謝謝你信我。”
“不用,我本就認爲你是島上最爲清醒的人,否則我也不會找你。”靜海深月瞅了他一眼,露出毫無心機的笑,“你能迴應我的期待,已經讓我很開心了。”
這句讓讓江源慎暫時停止呼吸,腦子裡一片空白,找不到接下去的話。
她的笑容能擁抱暮色,和溫和的光沿着全身感官沒入,然後,在體內化爲一雙溫和的手,不顧他會窒息的風險,拉扯出連綿的混亂感情。
然而靜海深月卻微微眯着眼睛,纖細的手指抵住下巴,饒有深意地淡笑道:
“不要因爲女生的一句話就無可救藥地迷上她,這樣的男生沒有魅力可言,最讓人瞧不起。”
看着她有些得意的小臉,江源慎整理着混亂的思緒,正色說:
“少來,我纔沒有迷上你嘞。”
“那就好。”靜海深月捋了下長髮,一臉雲淡風輕的說,“說回正題,靜海雅人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而且也和我說過不會阻止我。”
“沒什麼,這樣也好。”
江源慎的頭腦還亂亂的,可是當身側傳來困惑不已的視線時,他才終於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爲了挽回形象,他補充道:“你是想說,他不加以阻攔,是因爲我們遺漏了什麼?”
“嗯。”靜海深月收回看蠢貨般的視線,白皙的手揉捏着下巴說,“可到底是什麼呢?我沒任何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