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7誰是知鳥島的罪人

——爲什麼眼前的人會如此憤怒呢?

江源慎站在原地,眼前的老爺爺無限地重複着富有節奏感的激烈話語,然而他的心神卻不可思議地平息下來。

仔細想想,哪怕大廢墟明天就不存在了也沒問題,因爲說到底,對親人留下的念想,本身就是一種概念性的行爲。

只不過那次給他們帶來的恐懼過於龐大,龐大到不願意改變。

“我看你根本就對死去的妹妹不抱有任何感情——!真不是人——!”

中野爺爺的枯瘦手指不留情面地指着江源慎,在額頭不到十釐米的距離,眉心都彷彿都在凝聚着詭異的腫脹感。

江源慎卻很懷疑他這番言辭的真實性,眼前的老人能明白江源京子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難道中野爺爺明白自己的妹妹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愛好是什麼?臉上有幾顆痣?手心的愛情線是不是很短?

至今自己還清晰地記得,京子每次哭都會埋在自己的懷裡,甚至會一把鼻涕擦在上面,然後繼續哭。

江源慎恍然大悟,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眼前的人正在進行的行爲,哪怕被說成是沽名釣譽也無可辯駁。

“中野爺爺,我覺得你是因爲大地震而過度痛苦,可是讓其他島人爲你的痛苦繼續煩惱,不覺得有些荒謬嗎?”

“嗯?伱在批判我嗎,啊——?”

“嗯?難道這不就是現實嗎?而且我只是站在上帝視角來看的。”

“上帝視角?那是什麼?”

“能觀察出真正對與錯的視角,類似於全知全能?”

中野爺爺卻對江源慎的話極其厭煩地甩了甩手:“我知道了,你和那些人一樣,都是爲了金錢不顧親情的賤人。”

“爲什麼你會覺得我是個賤人?”

江源慎愣住了,皺起眉頭說,

“我承認我在地震後的一段時間無法適應生活,可我從一開始就從未相信過什麼東西,就算有,神明也好皇后也罷,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大廢墟上也沒有飄蕩的鬼.靈魂。”

他最後一句話立刻改口,因爲他忽然發現,靈魂是比鬼魂來的更加高尚的魂。

“啊!你個小子就不應該回來——!”

中野爺爺突然尖叫了起來,顫抖的聲線宛如裁縫機上的細絲,隨時都有崩斷的可能,

“你的腦子絕對和靜海鎮長一樣導致腦子出了毛病!再不然就算極其自私的人!你爸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後悔生下你——!”

江源慎被他的行爲嚇的不輕,但感覺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被他撕裂開來,不厭其煩地開口說:

“憑什麼大廢墟開發就算自私了?你有無數種給死者祈禱的辦法,在墳墓前送花不也是一種做法嗎?”

中野爺爺冷眼瞥着他說:“你還小,根本就不懂!”

聽他這麼說,江源慎姑且敷衍了他一下:

“是,你說的對,但再這樣自命清高下去,中野叔會和你一樣被永遠留在知鳥島了。”

似乎是觸動了中野內心最爲隱晦的地方,他的眼眸中閃過陰翳。

“你就用這句話來搪塞我吧,你也只會這一句了,以後不準來我的店面。”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但我覺得先丟人的是你。”

中野爺爺看都不看他,光是沉默。

“嘁。”

最後只憋出來一個語氣詞轉身離開。

他沿着這條街道的房子依次按門鈴,再不然就直接上手敲門。

只有小部分的人會礙於他之前是町長的面子聽聽,但無不例外,大部分人連門都沒有開。

江源慎望着他那落寞的身影,才發現這個人已經招致了太多的厭惡,而相對應的,鎮長做了不少努力。

他走到這條街的最後一個住戶,但還是失敗了。

老人站在原地四處觀望,發現來時的公交車站需要經過江源慎的家門口。

最後,他踏着沉重的步伐從江源慎的面前經過,只不過視線和他邁出的步伐一樣僵硬易碎。

去到公交車站等了三分鐘,來的是一輛橘色的公交車,只有寥寥幾個人。

江源慎沒多去觀察,看他上車後,自己轉身進了家。

【當地時間4日晚23點3分左右,東瀛新潟縣北部近海發生里氏3.2級地震,本次地震震源深度爲61千米,新潟市附近地區震感明顯,如果出現避難指示,請遵從當地政府行動】

早晨,江源慎心不在焉地繼續轉檯,播放的又是另一則新聞。

【梅雨季節臨近,雨勢可能演變成近五年來降水量最多的大雨——】

【接下去的空氣顯得濃厚而凝重,炊煙也潮溼而難以升騰,只能化作霧靄匍匐而行——】

不說新聞播放,現在窗外便已經是下起了雨,各處的樹椏上靜靜黏着被雨打溼的蟬殼。

收拾好書包走出住所,來到附近的公交車站。

連綿不絕的雨幕在萬物緘默的空間裡墜落,泛起數以億計的漣漪。

遠處的電車沿着軌道一路行進,在籠罩着奇妙的靜謐中,氣溫越來越低了。

就在這裡想着的時候,左手提着暖色陽傘的俏麗身影,已經在公交車站等着了。

她的暖色陽傘讓人想起冬天時捧着的米酒,含進嘴裡浸溼口腔,再沿着喉嚨一路往下,給身體帶來溫暖。

“搖杏。”

江源慎對着她開口打招呼,每天上學的時候,看見她都能感受到莫名的暖意。

他並不對此欣喜若狂,也不會感到厭煩,也不是羈絆減弱的預兆。

恐怕真正的意義在於延續期待,無論是身體的距離,還是心的距離,只要有期待便能避免疏遠。

朝空搖杏正擡頭看着沉重的積雨雲,接着又望向江源慎,小臉展露出溫和的笑容。

“你來啦?”

“嗯。”江源慎站在她身邊,明明兩人的頭頂上有棚子,但還是沒有收傘,“你太陽傘能用來遮雨嗎?”

朝空搖杏擡起頭望着傘骨,連接處清晰可見的鏽跡。

她較爲尷尬地歪着頭,撐起笑臉說:“我不清楚,但我就這一把太陽傘不能用嗎?”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太陽傘表面有防曬塗料,一直被雨水衝的話就會消退。”江源慎正經地說,“那樣就是雨傘了吧?”

朝空搖杏噘起嘴,笑着轉了轉手裡的傘說:“嗯沒事,反正不曬就行,我很好養活的!不挑!”

江源慎微微一笑。

“變冷了感覺。”

“好像冷了四度。”

“那確實是冷了。”

他呼了口氣,視野中有被水滴淋得一身溼重的烏鴉,正朝着東邊的天空飛去。

它的身體顯得沉重。

“靜海同學真的打算要離開了?”突然聽到這句話,江源慎擡起頭來,只見朝空搖杏正伸出手,晶瑩的水珠在她的指縫中凝聚滑落。

“嗯,這是她要決定的我也沒什麼資格反對。”江源慎望着被雨滴畫出漣漪的知鳥島,繼續開口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一切順利。”

他的這番話彷彿是在說給知鳥島聽,並不是在說給朝空搖杏聽。

朝空搖杏的表情頓時變得憂鬱,裙下的樂福鞋往後一縮,似乎在避免被雨水濺到白色短襪。

“靜海同學是祭品?”

“.”

江源慎回過頭望着她,哪怕雨聲更加柔和、親密,背上也不禁冒起雞皮疙瘩。

她的眼眸深處似乎搖曳着某種感情,但江源慎此時不明白那是什麼,因此老實點頭。

“——嗯。”

“我聽知鳥神社的宮司說,皇后是知鳥島的命脈,如果她離開了,知鳥島會陷入不可逆的自然災害中,一直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的話音剛落,橘色的大巴車便開過來了。

上了車,時間的流動速度似乎變得異常緩慢,不知從哪兒傳來細弱而尖銳的風聲,在車內呼呼作響。

今天的課程極爲平淡,一晃眼,一天就要過去了。

江源慎在白天上課就開始着手準備起今天的行程——

知鳥島兩側都是山脈,島民大部分都居住在中部下町,雖然人口普查有6W人,但常住人口根本不到五千人。

想每家每戶逛過去完全不現實,恐怕還是要寄希望在那久山的警示送電塔上。

只要音量達到最大,響徹全島不是問題。

可問題是,這些天已經發生了幾次地震,但警示送電塔就是不響,萬一七月二號那天也不響,那就糟糕了。

他找到了瀧光尚子,想和她一起去放送部,瀧光尚子猶豫了會兒,但還是答應了,可說她也可能進不去。

不過,自己卻得到了一個見識的機會。

下午放學,江源慎在校門口等着瀧光尚子。

他已經做好了朝空搖杏也跟着去的準備,然而來的人卻不是她們。

而是另一個想不到的人,也不知該找什麼藉口拒絕邀約的人。

江源慎坐上了一輛黑色豐田凱美瑞,向着雙津港進發。

最終停在了一家離黑澤憐愛家大概五百米的一家咖啡廳。

店內比江源慎想象的要寬敞的多,店內的座位採光都很好,哪怕在角落的位置都洋溢着暖色調的燈光。

見自己環顧四周,身邊的中年男子提了提銀色眼鏡框。

“想喝什麼?”靜海雅人和往日一樣穿着西裝,語氣顯得溫儒爾雅。

江源慎坐下瞅了他一眼,他的神情貌似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切,甚至能從中感受到「我想和你交友」的情意。

——自己差點就信了。

“都可以,沒講究。”

“行。”

靜海雅人不慍不惱,隨意點了兩杯咖啡,

“我叫靜海雅人。”

“我知道,找我什麼事?”江源慎覺得他來自己,絕非毫無意義。

但估計是來說大廢墟的事情。

“嗯你很不錯,我認爲柏源社長偏袒你不無道理。”靜海雅人突然間擺出一副帥氣的表情,說道,“但一言蔽之,就是你很容易被表面現象迷惑。”

“迷惑?什麼?”

“就是你聽到的故事和人。”靜海雅人將一顆方糖輕輕丟進杯裡,大腦的運轉向來需要糖分來運轉。

“故事和人?”

江源慎一愣,眼前的人竟然沒有將話題往大廢墟的方向扯,反而扯向了更加玄乎難懂的東西。

“我知道你的心思比常人更加細膩,其實你和我一樣,心裡的想法有很多,但你太容易被目前所擁有的信息攪亂大腦,你根本不明白你們正在做什麼,在我眼裡你們的行爲太幼稚了,光是看一眼就膩到不行。”

靜海雅人的嘴角露出顯而易見的嘲笑說,

“更何況大家都已經非常筋疲力盡了,所以不如停止這種膩到不行的認真怎麼樣?知鳥島很小,你們做的一切我都能看在眼裡。”

江源慎沒有說話,只是反覆思索着他的話,這個「大家」又是誰?。

靜海雅人的手指捏起一顆方糖,這下直接放進嘴裡說:

“現在的我光是爲了知鳥島就已經忙到不可開交,筋疲力盡了,根本沒心思去管你們的事情。”

真的是這樣嗎?江源慎對此有些猜疑。

“江源你說。”靜海雅人的手指在空氣中上下起伏,“我花了幾年的時間讓島民從大地震的陰影中走出來,還給他們引入投資,我這個鎮長做的有錯?”

還不等江源慎回答,他便繼續說道,

“我不可能有錯,我傾注了心血的知鳥島十分完美,從頭到尾錯的人一直是梓川,朝空,這兩人才是知鳥島最大的罪人,是最大的罪惡,一想到島上還有這兩人和他們的血肉存在,我就感到無比厭惡。”

他的口吻聽上去抑揚頓挫,極富節奏感,那並未是刻意說出的話,更像是生來便有的辯論才能。

靜海雅人望着眼前少年的臉,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學習很不錯,還得到黑澤小姐的青睞,未來出路一定很好,不如現在停手離開,要是再繼續這樣下去,你就是新的罪人。”

江源慎的舌頭輕輕舔舐着上顎,因爲靜海雅人說的並非是錯。

沉默的幾秒內,靜海雅人一下子就將咖啡喝盡,長吁一口氣說:“你的妹妹叫江源京子吧?”

“怎麼?”他忍不住皺起眉。

“你應該知道,皇后擁有回到過去的能力,我對此深信不疑。”

靜海雅人像是覺得好笑般的十指交錯,

“你要不要去找深月回到五年前?帶你的妹妹在大地震前離開知鳥島?到時候家人團圓,幸福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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