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棲霞宮
韓芙與采薇正在燈下縫着小兒衣服, 宋相宜生產在即,韓芙之前整日抄經,現在終於有了點別的事做。眉目如畫的女子一針一線, 神情專注, 仍似當年韓府東院那個嫺雅安靜的二小姐。
采薇偶爾擡頭看一眼韓芙, 神色憂心忡忡。永安城被圍多日, 雖然棲霞宮不與外界來往, 采薇還是能感覺到氣氛不對的,其他宮女竊竊私語,人心惶惶, 只韓芙不動聲色,每日規律如常, 比隱居山中的老叟還要處變不驚。
“哎呀!”采薇突然一聲輕呼, 針尖扎破了手指。
韓芙擡頭看她一眼, 淡然道:“若沒心情,就放着我來做好了。”
采薇嘆息着放下手中針線, 低聲道:“小姐,聽說皇后娘娘這胎不太穩,我怕……這衣服做出來也沒什麼用。”
“胡說什麼!”韓芙低聲斥道,心中苦澀不已。宋相宜這幾個月來幾乎與韓芙斷絕了往來,韓芙不難想明白各中原因。
眼下趙軍缺人, 不說江狸這位老將, 就說江帆, 若論將才, 也不是不能獨當一面, 只是江帆不擅勾心鬥角,夾在越東鄉與林晟之間成了犧牲品。
宋相宜一直覺得, 趙靈昭與江家離心,自己與韓芙難辭其咎,如今江漁自盡,趙靈昭更加不敢啓用江家父子,宋相宜帶着這份痛苦的內疚之心懷孕,胎自然不容易穩。
趙靈昭不明所以,特意將宋相宜接去了養心殿照料,不管再忙,都要日日進去噓寒問暖一番,這樣一來,反而更加重了宋相宜心裡的負擔,愈發愧疚難當。
韓芙正出神之際,忽聞宮外起了喧譁,一名宮女慌張跑了進來:“娘娘,宋將軍無禮闖宮,奴婢們就要攔不住了。”
“什麼?”韓芙一臉訝然,“你說的是宋志博?”
話音剛落,就見宋志博一身戎裝,腰懸彎刀,大步流星地走進殿內。衆宮女嚇得不敢上前,采薇壯着膽子擋在韓芙面前:“大膽,你……你要做什麼?”
宋志博盯着韓芙雙眼,眼中滿是痛苦掙扎,韓芙倒不怎麼怕他,只是實在猜不透他是何意,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宋志博突然跪到自己面前,沉聲道:“臣斗膽,懇請娘娘移步養心殿,陪伴皇后生產。”
“相宜要生了?”韓芙大驚,“我這就過去!”剛一擡腳,便猛然醒悟過來,宋志博突然這樣來找自己,恐怕不是去陪她那麼簡單,當即又訝然轉身,“你的意思是?”
宋志博起身:“永安城已經破了,領兵之人……”
宋志博欲言又止,但韓芙已經聽明白了,既然讓自己去陪,那領兵之人還能有誰?韓芙踉蹌了兩步,若不是采薇上前攙扶,幾要摔倒在地,當場便哭出聲來。
宋志博又道:“聽聞娘娘早前生命危急之時,是舍妹甘冒大不諱出言相救,娘娘忍心此時袖手旁觀嗎?”
韓芙自是無須他多言,當即止住了眼淚,對采薇道:“立即去養心殿,快!”
韓芙覺得腿都在發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跑去養心殿的,還未進殿便聽到了宋相宜的哀嚎之聲,趙靈昭不在殿中,韓芙急忙向內殿跑去,正聽到裡面人喊道:“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小皇子。”
一聲娃娃啼哭聲響起,韓芙也終於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怎麼辦?”韓芙腦中一片混亂。
“小姐,”采薇忙扶起韓芙,“皇后娘娘好似不大好。”
韓芙這才發現室內的幾位太醫正在牀前神色慌張地亂轉,韓芙奔過去,見躺在牀上的宋相宜已經氣若游絲,眼神渙散了,忙問太醫怎麼回事,太醫道:“皇后難產多時,怕是……不成了。”
宋相宜兀自喃喃道:“皇上,皇上……”
韓芙忙問:“皇上呢?”
衆人盡皆搖頭表示不知。宋相宜還在念叨着什麼,韓芙湊到近旁才聽清:“相宜對……對不起皇上……”
韓芙頓時淚如泉涌,抓着她的手,不顧衆多太醫在場,只哭着道:“相宜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你沒有對不起皇上,你沒有你沒有,都是我的錯……”說到後來已經泣不成聲。
宋相宜被韓芙哭得似乎迴光返照了一瞬,認清了身旁之人後,突然生出一股大力,狠狠地回握住韓芙的手:“芙姐姐,相宜求你了,別傷我的孩子,別……別傷害皇上,別傷害我的孩子……”
韓芙整個人瞬間呆住了,宋相宜的手漸漸無力地垂下,她最後的囑託,竟然是別傷害她愛的人。韓芙突然間就欲哭無淚起來,甚至有點想笑,老天對她還可以再荒謬一些麼?
雖然她和宋相宜沒有血緣關係,但至少是名義上的表親,二人在宮裡相互扶持,在韓芙舉目無親的孤清日子裡,宋相宜一直像個體貼的妹妹一樣陪着她,而如今,在臨走前的那一刻,宋相宜對她竟是這般不信任。
韓芙淚眼朦朧中苦笑不已,還不是她咎由自取?宋相宜只是品性單純,卻並不愚蠢,誰待她真心,誰在利用她,她心裡看得清楚。韓芙睜着眼一臉絕望,與宋相宜的死不瞑目形成鮮明對比。
韓芙隱約聽見采薇同她講話,但是已經無力思考她說得什麼了,她還隱約瞧見趙靈昭奔了進來,抱着宋相宜大哭一場,韓芙麻木地坐在地上看着,沒有任何觸動。之後的人來人往,她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暗,燈油已盡,室內漆黑一片,寂靜無聲,韓芙回過神來,突然很害怕,慌忙站起身,暗中響起了采薇的聲音:“小姐?”采薇帶着哭腔道:“小姐你快振作起來吧,你這樣采薇好怕。”
韓芙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采薇的方位,壓下心中痛苦,語氣已經恢復如常:“這是哪裡?”
“這裡是養心殿啊。”采薇道。
“人呢?”
采薇哭道:“陛下遣散了所有宮人,他自己……好像就在外面。”
韓芙讓采薇點上燈,二人走出內室,見趙靈昭果然一個人坐在外殿,手中抱着那個剛出生的孩子,面無表情地喝着酒。小嬰孩似乎在睡着,沒有任何動靜。
趙靈昭見韓芙提燈出來,微微一笑:“你醒了。”
韓芙苦笑,她剛剛明明睜着眼睛目睹着一切,感覺卻還真像是睡着了一樣。
韓芙看着他坐在那裡,突然就沒有了往常的彆扭與糾結,她心裡清楚,這樣面對面的機會不可能再有了,當即自然而然地走過去,跪坐在他對面,待看清了他懷中那個粉嫩嫩的孩子後,韓芙笑道:“他真漂亮。”
趙靈昭道:“你要抱抱嗎?”
韓芙伸手接過孩子,小心抱在懷中,看着這個溫暖的小人兒,不知怎地又溼了眼眶。
趙靈昭騰出手來,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你知道嗎?當初父皇和韓相喝得就是這種酒。”
韓芙訝然擡頭,其實她心裡早有預料,可真到了這一刻,還是有些猝不及防,茫然了好一會兒,心底的酸澀才如潮水般漸漸漲了上來,不同於宋相宜死時內心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這種痛是不知不覺間滋長的,彷彿一絲一絲地被抽走了呼吸,卻等到快要窒息時才猛然發現,她其實也在乎的,而且這種在乎,只多不少。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錯了,”趙靈昭一杯一杯地飲着酒,淡然道,“但有些錯可以糾正,有些錯,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地錯下去。”
韓芙神色很平靜,平靜得趙靈昭特別想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她敞開心扉地聊一聊,“你呢?你後悔了麼?”趙靈昭問道。
“悔什麼?”韓芙問道。
趙靈昭笑道:“嫁給我。”
韓芙也笑了,笑得雲淡風輕:“這個錯也不可以糾正,也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地錯下去。願賭服輸,你我都不是說‘悔’字的人。”
“其實我曾經想過,”趙靈昭道,“如果我早一步認識的人是你,是不是一切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如果……”韓芙笑着搖了搖頭,終於流露了些無奈。
趙靈昭沉默半晌,忽道:“如果我把這個孩子託付給你,你願意接受他麼?”
韓芙看了看懷中安靜的小人兒:“你信我?”
趙靈昭目光直視着她,很坦誠,也帶着許久未有過的溫度:“爲什麼不信你?”
韓芙深吸一氣,平靜道:“韓芙誓與這個孩子共存亡!”
趙靈昭深深看着她,半晌,低下了頭,眼中有些溼潤,自懷中拿出一物,放在案上:“這個,我不確定有什麼用,一併由你保管吧。我不求這孩子將來文成武就或是富貴榮華,平安一生即可。”
韓芙一看,趙靈昭交給她的竟是那枚傳國玉璽,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她知道趙靈昭驕傲之人,想讓他一個人靜靜地走,遂抱着孩子走出養心殿。
宮裡太監宮女亂成一團,韓芙無心過問,只行屍走肉似地邁着腳步,腦中一片空白。采薇在後問道:“小姐,我們怎麼辦啊?要出宮麼?”
韓芙猛地一個顫慄,旋即清醒過來,意識到了自己處境危急,雖然淮安王就是韓杉,但是眼下她抱着的畢竟是趙靈昭的孩子,自然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她還不想同韓杉衝突周旋,當即抓過一名跑過近前的小太監,問道:“哪個門可以走?”
小太監道:“哪個門都走不了了,現在大夥都趕去正陽殿廣場,等着跪迎淮安王呢。”
“可有見到宋志博?”韓芙忙問。
“哎呀沒見過,你別拽着我了。”小太監不耐煩地跑掉了。
韓芙無奈,打算帶着采薇走秋彤院附近的儲秀門試試,行至半路,突然遇見一名趙軍士兵向二人奔來,喊道:“可是芙貴妃?”
形勢混亂,韓芙猶豫了一瞬,沒有答話,那士兵直接道:“應該是了,宋將軍已經護送皇后靈柩出宮了,淮安王給放的行。宋將軍讓我轉告娘娘一聲,說是剛剛收到消息,小肅王李迎潮戰死北遼,不知這個消息會不會對娘娘有用,娘娘自己斟酌,小的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