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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轉瞬之間,時書便衝了出去。

鶴洞書院有數十萬冊藏書,經史子集無不囊括,珍瓷寶藏數十萬件,長陽許式歷十餘代人積累收藏,詩書傳家,幾千間院落,天下讀書人在此坐而論道,在文化上,是大景朝廷絕對的鼎盛。

欲滅其國,先滅其史。

火燒秦宮,焚書坑儒。古代房屋都是木製,一場大火,可能燒燬整座城池。

時書跑上前,護衛緊隨其後,沒想到音昆掉頭看了他一眼,竟然置之不理,轉身大步走開?

幹什麼?

時書心想:“你不是很恨我嗎?一直想殺了我報復謝無熾,怎麼看到我反而跑了?”

時書加快腳步,緊隨以後。鶴洞書院屋檐與屋檐交疊,院落開合,奔跑在小道之間,眼看見音昆手裡拎着的油桶,大面積潑到牆壁上後,拔腿就跑。

時書:“還跑?到底想幹什麼?”

時書和護衛跟隨其後,忽然,道路越來越僻靜,音昆每走不遠處,便有一位等候的旻兵守着,身旁放着油桶,手裡拿着火摺子。

油桶正在四處潑灑,旻兵手裡拿着引火,對音昆一點頭:“準備好了。”

“一會兒看我指令行事。”

音昆什麼也不說,再往前跑,時書緊隨其後,護衛幾乎是立刻上前,將人旻人制服。

音昆怒目,但知道敵衆我寡,轉身。

“你們幾個留下來看住這兒,其他的保護二公子。”護衛們分工明確,再往前。

時書往前跑了一會兒,四下張望,眉梢忽然擡了一下,不對勁。鶴洞書院的藏書閣,供奉聖賢祠,按理說本是重地,此時穿行而過卻一個人都看不到。

時書心想,“我來過書院,人特別多。人都哪兒去了?他們準備放火了,書院的人卻一個不在?”

音昆一個閃身倒入牆後,時書忽然明白:“讀書人都在前院和旻兵生死搏鬥,注意力被吸引,才留給了音昆大規模縱火的機會……這個音昆!”

歹毒!

鶴洞書院極其龐大,並非一處縱火便可燒光,這音昆表面在前院殺人引起對抗,實際背後準備四處放火。

時書轉身和護衛商量:“留兩個人跟我,你們趕緊去通知前院的人取水,分散開,不然一旦四處起火,來不及撲滅。”

“是。”護衛中有人折返。另有護衛兵分幾路,開始搜捕書院內的旻人以防止放火。

時書帶着兩個人,匆匆往前跑。

再往前,已看不到音昆的身影,時書憑藉印象往屋檐下的小路一折——

猛地,眼前伸出一把刀來,如果不是時書一下躲過,險些沒入體內。時書摔倒在地,護衛快步繞過追上,聽到音昆的一陣狂笑,背影正在迅速消失。

“這個瘋子,神經病……”時書冒出冷汗,片刻猶豫後,再追了上去。

-

另一頭的東都城池內,屋檐交疊,佛塔佇立。東都集市三千繁華,茶肆放歌之聲,畫舫宴樂之聲,新聲巧笑,一切湮滅,陷入沉沉死寂。

一匹匹飛馬疾馳而過,喝令“回家關門閉戶,違者格殺勿論!”

騎兵與道路盡頭的禁軍廝殺,屍橫遍地,淡淡的陽光照在眼下的城池。

謝無熾縱馬疾馳,沖天殺氣。東都之圍,不過一合便被拿下,騎兵、步兵正朝皇城黑壓壓蔓延而去,像沸騰的水。

百姓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密密麻麻的頭頂,跪滿了道路兩側,將頭顱磕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謝無熾騎馬而過,身後跟着數萬軍隊。

軍隊經過相南寺,忽然,謝無熾勒馬停下:“相南寺?昔日繁華,如今門戶緊閉,屋檐破敗,蛛絲結滿,第一大寺的威嚴不復存在,因爲我?”

諸位將領等候。

謝無熾掠下眼,想起了四年前青燈黃卷,灰袍衲子,他剛穿越到古代不久,第一次走入東都這座繁榮的城池。

晴空白日,茶肆浮笑,菩提樹下光影層層。他安靜注目之後,感到口渴,到對街的燒餅鋪要了一碗水。

四年後,謝無熾調轉目光,燒餅鋪的老婦還跪在地上,悄悄看他。令東都人夜裡做噩夢,唯恐被其殺戮的神天謝大將軍,淡淡一笑:“老婦人,還記得我嗎?”

老婦人心口一撞,連忙點頭:“記得,記得!大將軍那時,經常看見將軍出了寺廟走動……”

謝無熾在相南寺當俗僧,偶爾出寺,一身海青僧袍,街上的男女無不側目。老婦人同他說過好幾句話,還開過玩笑,問他有無婚配。

謝無熾似有感觸:“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謝無熾催馬往前,目街道一掃而過,記憶再往後追溯,古寺夜燈旁,多了一個十七八歲話多的少年,陪他一起走過千山萬水。

東都街道寬闊,百姓無不跪於道路兩側,雖無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但也沒有莫大敵意,而是驚恐又好奇地望着這支軍隊。

馬蹄橐橐而動,忽然之間,謝軍再停腳步。

——正前方一隊大景禁軍,身穿勁甲,腰挎長刀,橫亙在正前方的將領道:“逆賊!你休想踏入皇城!”

“上四軍,鐵騎馬騎,師崇。”

大景最爲精銳之師,只有精兵利卒方可挑選進入。

這將領同樣身材強健,威風凜然,一張臉也生得英俊銳利。謝無熾道:“原來是師將軍。東都官場應酬,師將軍當年熾手可熱,本將記憶猶新。”

“呸!”師將凜然道,“姓謝的!當年還有人並稱你我爲‘雙雄’,沒想到你竟是佞臣賊子!令人不齒!今日你就等着死在這巷道之中,被兵戈戮屍吧!”

“戮我的屍,你還沒有資格。”

謝無熾擡手,平逸春從背後拍馬而出:“你先和本將的裨將一斗,能打贏他,再說狠話不遲。”

謝無熾眼底冰冷,瞳孔中倒映對方和平逸春幾個回合,“鏗!”幾聲刀劍閃光,被亂箭射於馬下,再被兵戈切分屍首,端正的臉破碎沾滿血污。一切美好的東西瞬間被摧毀。

權力。

至高無上,絞碎一切不臣服者,無論好惡。

踏破山闕,翻雲覆雨。

上四軍一番惡戰,迅速潰散,在巷道中丟盔棄甲而退。謝師則如蔓延的黑霧,一刻不停往前吞噬。

皇城金碧輝煌,牆壁纂刻紋路,陽光映照其上。謝軍伏低身姿往前進軍,謝無熾騎馬而上,冰冷的側臉映照着兩壁的鮮血。

“啊……快走吧快走吧……”

“別打了,這能打過嗎……”

“我們要不然都逃走,讓他們進去…… ”

鐵騎馬軍之中,亦人肝膽俱裂,忙不迭後退。宛如棋盤上的吃殺,個個滿頭冷汗,目眥欲裂,手中持着長刀慌慌張張往後退。

鐵騎馬軍丟盔棄甲,一片片兵器落地的聲響,一羣人恍若見了索命厲鬼,失魂落魄。

謝無熾則不急不緩,宛如棋盤上的廝殺,敵進我退,鞋履一步一步朝前走動,踩着地上的血污,一人催動着千軍萬馬,狂壓而去。

“怎麼還過來?不要過來……”衆人面容震悚,紛紛後退。

一直走過這段路。

皇城裡點起烽煙,忽然有一匹馬急促殺來,大聲喊:“皇帝從崇德門逃走了!快去追殺皇帝!”

謝無熾勒緊馬繮繩,猛地轉身,朝皇帝的方向追了過去。

-

“譁!”牛皮袋包裹的水囊,猛地被戳穿,冰冷的積水飛濺。

觸感冰涼。

時書往前一跳,鞋子踩着溼滑的水,險些跌倒,越過石頭再往前跑。

旻人的殘兵正在向音昆匯合,時書喊道:“站住!站住!”

一道圓窗假山遮住視線,音昆岔入進去,在竹林影子中繞開遠路。時書撥開樹葉追趕而去,順着火光,音昆正在狹窄道路之間穿行。

繞進去,院子裡放着大罐小罐的油桶,橫七豎八倒滿僧人與讀書人的屍首。血淋淋的慘狀,讓人呼吸一窒。

鶴洞書院的明堂,儒宗木塑垂下眼,俯瞰宇內,諸佛雕塑如錦上添花,幛幕被一陣陣狂風掀起,香火陣陣——那一大罐一大罐的油桶,正是供奉文脈的燈油!

音昆站在高臺上,正抓起燭臺。時書幾乎想也沒想,追趕着撲了上去。

“哐!”供奉果盤狠狠砸在人的顱骨,時書喊道:“還想點火?去死吧你,去死!”

隨即,“彭!”時書被一腳踹離了高臺。衣服猛地一緊,一股巨力把身子往地上摜,頭狠狠撞在石磚。時書全憑本能,抓起地上的碎瓷朝音昆的臉上扎。

音昆躲開,再拿燭臺。

時書抓起古董往他腦門砸,手指再劇烈發抖,腎上腺素飆升,一切都被解放,只有想殺人的衝動。並不陌生,和在跑道上一樣,生命在追逐着本能。

“你休想放火,我今天非要殺了你不可,你去死——”

“譁”時書將手伸到燭臺的熱油中,一把掐滅了燭火,音昆怒極反笑:“狗雜種,留你的狗命,你還找死?不跟着你哥哥當你的王公貴族,跑來這裡幹什麼?”

時書胸口一悶,被拽住衣領狠狠摜出去,脊背頓時傳來劇痛。渾熱汗瘋狂溢出,護衛到了,音昆奪過火鐮,一邊走到帳幔後一邊點燃火。

時書壓抑了幾個月的怒火釋放:“我來幹什麼?我來取你的狗命!”撿起地上的刀,再追上去。

音昆出了院子,旻兵分散在各處,都準備放火,宋思南和護衛正在到處阻攔。

音昆急於走,被時書拽着衣領,翻身將他摔倒在地。時書想也沒想,撲上去一口咬在喉嚨,音昆拽時書的頭髮:“打架只知道這一招?”

時書褐色的眼眸瞪圓,眼睛沾滿鮮血,抓起石頭朝音昆頭上死命一砸。

砸完之後,時書頭暈目眩。

——他從來沒跟人打架下過死手,致人於死地的打法,奔着要殺死對方的暴力。

但幾個月來,壓抑的情緒一直沉鬱,包括子涵,想起他們,時書就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

時書用尖銳的石頭往他身上砸,被躲開,音昆死死掐着時書的頸項。時書猛地用力掰開他手指,力氣之重,竟然把音昆按在了地上。時書嘶啞着嗓子說:“你一定要死得很慘很慘,你去死,去死!”

“滾!”

音昆翻身一腳給他踹出去,朝院門外狂奔。時書腦子裡只有追殺,跟了上去。

書院內人來人往,腳步匆匆,音昆竄入人羣。有部分地方失火,所幸來了將士們正在救援。書院的臺階,文墨,屋檐吊斗,千間院落,白牆後的菩提樹,時書一邊往下跑,光影便在身後退散。

音昆失心瘋了似的,手裡握着火鐮,一路狂奔烤火:“我要把這裡都燒了,全都燒了……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藏書閣,就在前方。時書加速:“你給我住手!”抄起旁邊的花盆“哐當”砸去。

音昆被砸在頭上,瞪着他,時書俊秀的臉上,雙眼瞪大,渾身衣服髒亂,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音昆大笑不止:“你爲什麼緊追我不放,這是大景的書院,你不會不知道引狼兵入關,正是這些讀書人和我共同主導——”

“閉嘴!我讓你說話了嗎!”時書一拳頭砸在他臉上,“你們都該死!”

長時間的追逐奔跑,兩個人的體力瀕臨極限,音昆一拳砸過來,時書險些沒躲開,被重力推向了身後的圓柱,整個人再撞回來,揪着音昆的衣領往地上一摔。

時書手指劇痛,但狠狠往他臉上打,“你還覺得自己是對的!你還覺得只要你不高興,就要害死所有人來陪葬!”

音昆翻身,拽着時書頭髮往地上磕,時書硬要將頭擡起來,拼了命掐他脖子。

“要不是打這場仗我負了傷,我早就像上次一樣,踹碎你的五臟六腑!”

時書:“那我正好殺了你!”

時書雙眼發紅,腦海中一幕一幕閃過這一場場畫面,此時此刻腦子裡沒有其他記憶,將他的頭狠狠撞在石頭上,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時書:“你殺了人不夠,你還想毀了一切!你直到現在還認爲自己沒錯,除了死,你配得到什麼懲罰?”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時書喘着氣,心臟狂跳,眼前陣陣發黑。忽然,聽到一陣蒼鷹的鳴叫,顯然爲人聲模擬,傳達着信息。

音昆甩開時書之後,從懷裡掏出個贏哨:“燒,燒,燒!……把這一切都燒了……把你們的行宮廟宇,文字,歷史,禮制全都燒了……”

他放到嘴邊正要吹響,時書頭暈目眩,再撲上去,一拳將哨子打飛,使出僅存的力道,將音昆的頭顱往地上砸下去!

-

滾滾煙塵,往西南而奔,一羣皇宮禁衛扛着轎子匆匆忙忙往大道上跑,兩邊駿馬開道,揮斥百姓,一路護送。

“陛下莫急,東都被圍,陛下先去南陽府下榻……總能回來……”

“南陽府?還有未被佔領的州府?”

轎子內,楚惟扶着十二旒的珠串,張皇失措,“你們都快點兒啊!跑這麼慢,一會兒謝逆就追上來了!”

扛着轎子的太監咬牙狂奔,氣喘吁吁。

“駕駕駕!”背後,忽然聽到篤篤的馬蹄聲,楚惟肝膽俱裂:“他是不是追上來了!!?”

“陛下勿驚,背後還有鐵騎馬軍護送,不會傷及陛下!”一羣太監守在他身旁,追逐轎子,“陛下,上馬車吧,馬車更快!”

楚惟跳下轎子,提着裙襬跳上馬車。他一回頭,“嗖”一聲冷箭“噌!”地釘在橫樑,入木三分,楚惟駭然地轉過臉——

漆黑的身影砍殺之中,血點紛飛,刀光劍影,一匹高頭大馬上騎着身着漆黑鎧甲的謝無熾,正從背後取出第二支箭,長指拉開弓箭,殺氣甚重地指向他——

“啊!”楚惟嚇得眼前一黑,跌坐在馬車裡,趕馬車的人顧不上許多,將馬屁股抽得燥烈不堪,腳踩泥土狂奔而去。

“完了,完了……大景的江山,恐怕要葬身於我手……”

楚惟坐在馬車內一路狂奔,京城內烽煙四起,眼前的一幕幕,俱是士兵們倒在地上,受傷的百姓卻很少。

封刀。

“他竟然能勒令闖入東都繁華的士兵,不許掠奪民財……”楚惟滿臉驚恐,“引入狼兵,有朕之罪!這個姓謝的,朕到底哪裡對不起他!竟然殺入東都篡位,朕真的大錯特錯嗎?”

背後的砍殺聲仍在繼續,太監哭哭啼啼道:“陛下,皇后娘娘被虜了……珍妃被擄了,大公主也被擄了……”

楚惟逃命心切,顧不上許多:“他斷不會殺朕的妻女,快逃!”

皇帝南奔的馬車,一路朝着城門疾馳,早有鐵騎在前開道,將城門殺出一條血路。一路上,士兵屍體倒滿街道,而背後的砍殺聲越來越近,謝軍的追兵也越來越近了。

馬車馳出城外,楚惟掀起簾子,看到正在爲他廝殺的戰士。他往後看,幾匹高頭大馬,渾身沾滿鮮血,謝無熾的追兵竟然還遲遲不停。

楚惟瞳孔倒映着屍山血河,第一次察覺到大廈將崩,國之不存的推背感,無法阻擋的崩塌之勢。

……

一路砍殺,半道被騎兵截擊,直追到一座高山頂上,太監哭着說:“陛下!前面沒有路了!是懸崖!”

楚惟如夢初醒:“什麼?!”

“嘎——”楚惟的耳朵裡,傳來接連不接的馬蹄聲,他本以爲是馬車的動靜,但越來越響,忽然之間,他想到什麼猛地掀開簾子,一柄雪白的劍刃正指着自己的脖子。

馬車與馬匹同速,身邊風景變幻,一扇漆黑的影子被風吹進來,帶着血腥的風。

楚惟擡起頭,對上一雙在相南寺絕沒看到過的冰冷的眼睛。

“下、來。”

“啊!”一聲慘叫,趕車太監被長槊挑翻下馬,滾了幾轉。馬匹感知到了什麼,狂奔一氣後停下來,楚惟骨碌碌從車馬上爬出來,龍袍沾滿灰塵,狼狽不堪。

林中莽莽,楚惟回頭一望,全是黑壓壓的控鶴軍,再無半分鐵騎馬軍。楚惟神思恍惚:“謝無熾,朕待你不薄,朕待你不薄啊……是朕把你從相南寺帶出來,安排你去新政,繼任大統之後,再讓你到北軍練兵。你當時如何答應了朕,練得強兵,抵禦外侮,保衛大景江山!”

秋風狂盛,發縷中帶着腥風。謝無熾瞳孔漆黑,道:“你待我不薄,可惜我,無情無義。”

楚惟大怒:“難道你不是爲了大義,爲了天下蒼生而篡位的嗎!難道不是朕奪你功勞,聽信讒言佞語,引入狼兵,你才起兵的嗎!”

不遠處,佇立着控鶴軍的鐵騎。

狼兵入關之亂,天下土崩瓦解,謝無熾興兵逃逆,平盤狼兵,殺氣騰騰叩關入東都,佔盡天下美名。

在天下人眼中,謝無熾乃是迫於無奈,被逼得忍無可忍,方纔劍指朝廷。

漫天枯黃衰草,斷崖之上,可見東都連天宮闕和房屋萬間,其中寺塔佛檐,朱門繡戶,錦繡公卿,宛如一場盛大的羅剎海市,繁華紅塵大夢。

謝無熾垂眼,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不。”

楚惟腦海中,只有相南寺藏經閣內澹泊出塵的俗家僧人:“你,你說什麼?不,不是?”

謝無熾微微笑了一笑:“我起兵,只爲九五至尊之位。旦爲朝雲,暮爲行雨。生殺予奪,從心所欲。普天之下莫不姓謝,無人不跪服崇拜於我,服從我的威嚴,僅此而已。”

秋風狂盛,楚惟渾身血液抽乾,猶如跌落極寒冰窖:“你!你……爲何……你……你竟然……”

四年前的相南寺,菩提樹下香火繚繞,海青僧袍雲集……那時候,一身僧衣的謝無熾坐壇講解經書,言辭自有道義,通達開明,對於政務更有不俗見解,世子認爲他隱居山寺求志,不問俗世名利,遂與他議論起朝廷政務。

本以爲他會普渡衆生,沒想到,竟不然。

謝無熾:“那道壇上,我講了佛法哪一段?”

世子想了起來。——惡魔波旬。將八十億衆。欲來壞佛。

魔王波旬僞裝成佛,散佈誘惑,將要壞佛。

時常僞裝成佛道的模樣,混入真正的佛道中,表面弘揚佛法,實則破滅神佛。

“不必壞佛,這廊廟上,俱是吃人惡魔,哪有幾個真正的神佛。”

國之亂世,以魔滅魔。

楚惟頭髮蓬亂,渾身癱軟:“朕看錯人了……朕看錯人了……朕——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下百姓!”

他連連後退,神色似有瘋癲之貌。謝無熾擡手,軍隊之中,有人捧出擬好的禪位詔書,靜靜侍立在旁。

謝無熾將長槊插在泥土中,滿手的血,不悅地將他拽回來。

只說了一個字。

“寫。”

-

從七八步高的臺階一躍而下,“噠”地踩在地上時腳底發疼,時書幾乎停都沒停一秒,往前拔腿就跑。

黃昏曲折拐彎的巷道之中,時書渾身發熱,拔腿就追,直到一伸出手快能夠到衣領。

音昆突然停下,轉身拽着時書一個過肩摔。時書猛地翻過身來,拽着他頭往地上按,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彭!”拳頭砸在血肉上,觸感極爲真實。

時書頭髮凌亂,臉色發白,冷汗沿着鼻樑滴落下來,長時間的奔跑和打鬥幾乎耗盡了力氣。

音昆滿頭的血,死死攥着那枚鷹哨,時書一邊掐他,一邊拿東西哐噹噹往他頭上砸。

周圍沒有硬物,時書只找了根棍子,砸出沉悶的聲響。

“草!滾!”

“彭!”音昆膝蓋頂着腰腹,猛地將他撞出去。

腹部再次受到刺痛,精疲力竭,體力瀕臨界限,但此時此刻,時書卻好像被釋放了某種天性。

腦子裡一片寂靜,看不見書院的一磚一瓦,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眼睛裡只盯着音昆,追蹤,凝視,像衛星一樣。時書的手指頭軟的像泥一樣,皮膚已經失去視覺,但撞上去,卡住他的脖子。

“你特麼服不服?你服不服?你還殺人嗎?你還放火嗎?我問你!你這個畜生!”時書反覆唸叨着這句話,去搶奪那支鷹哨,搶到之後,再使出最大的力氣,狠狠扔向雜亂的草叢之中。

音昆像個瘋子一樣,已經顧不上和他打架,追去跪在地上翻找。

時書:“你是真的瘋了,你已經失心瘋了。”

時書撿起木棍朝他後背狠狠一砸,將他掄倒在地後,朝他的臉上一拳一拳地砸。

時書從來沒感覺在暴力中這麼盡興過,只想打他,狠狠地打他,把這幾個月來所有的憋屈,鬱悶,陰暗,痛苦,全打出來。

恨你這種人,恨你們。

腦子裡浮過一片一片的記憶。

亂世即將結束,最後的罪惡將由自己終結。

那些吃糠咽菜上戰場的士兵,被燒去城池無家可歸的孤兒,城牆下堆積如山的骨骸,吊在書院門樓上的讀書人,還有子涵……還有子涵……

“彭!彭!彭!”一拳,一拳。

時書狠狠地砸,幾乎是無意識地在打,手背很疼,便拿棍子砸他,只要音昆掙扎就狠狠地揍他。

音昆真的瘋了一樣,瘋狂大笑,大叫,眼睛死死盯着時書背後,巍峨聳立的書院和羣山。但他似乎沒力氣再反抗,死灰一樣盯着高塔。

時書渾身的衣裳被汗水溼透,終於,等到心裡那股戾氣完全宣泄,渾身的溫度降低,這才站了起身。

“結束了。”

“這下真的結束了。”

時書眼球充滿紅血絲,白皙的皮膚沾滿泥水髒污,一張臉俊美清秀。他眼睛睜圓了,回過頭去看鶴洞書院的屋檐和塔頂,碑文字刻。

時書往前走,宋思南和護衛追趕了上來:“旻兵都抓住了,有幾處起火,但都被撲滅。很多旻兵還沒來得及縱火,都被抓了。”

時書眼睛還望着鶴洞書院的繁華,吸着冷風,看這座完好無損的聖地,文脈。他的書冊依然整整齊齊擺在書架,樓閣完好,臺階還是臺階,沒有變成灰燼,變成焦土,每一處線條都有沉澱的痕跡。

書院的人來去匆匆,已經開始清理。

“把屍體都搬走,再去清查還有什麼地方倒了火藥和桐油,速速清理乾淨!”

時書勾起脣角,露出笑來:“結束了嗎?”

宋思南:“結束了。”

時書:“好,好。”他揉了下眼睛,“我現在也太開心了。結束了……”

未來是什麼樣子呢?現在不再有戰亂,接下來是一個新的王朝的治世,是休生養息,是一切恢復新生的時候。

宋思南:“我讓仇軍的人先駐守書院,不讓閒雜人等進來,再等謝將軍的命令。這個音昆,我帶走了。”

時書:“好,我們走吧,帶子涵先去東都享兩天福,再給他挑個好地方。”

宋思南:“行。”

時書:“他如果還在,會很高興。”

宋思南露出個笑,時書也笑了笑。

時書的心終於寧靜下來了,他們一前一後,走向臺階下。

臺階落滿樹葉,踩上去響起咔嚓聲。鶴洞書院的秋天十分靜美,朱牆灰瓦落滿枯葉。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忽然之間,時書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蒼白的臉望向天上的飛鳥,再聽到了那個系統鼓動耳膜的聲音。

【叮——】

【玩家·謝尋達成“天下共主”頭銜。】

【羣穿系統激活提醒:

姓名:謝尋

年齡:27歲

功勳值:100%】

【當前羣體穿越百人爭奪賽事,穿越者必須擊敗其他穿越者,致使對方生理死亡,並達到‘天下共主’權限,纔可以回到現代文明世界。】

【當前世界,存活穿越者:2/100人】

【謝尋解鎖系統權限:完全級(最高級)】

【時書解鎖系統權限:所有級】

一列一列地字幕,出現在眼前:

【玩家·謝尋:已獲得“其他穿越者地理座標”權限(可使用軍隊對其他玩家進行精準追殺)】

【恭喜玩家!成功渡過“狼兵禍亂中原”章節,仍在古代世界存活。溫馨提示,遊戲即將結算,當前世界將在三日內坍縮。】

【請玩家儘快找到玩家·謝尋,在世界坍縮之前,擊殺對方並奪得“天下共主”頭銜,回到原來的世界。】

【否則,玩家即將被淘汰。】

【叮——】

【對其他穿越者地理座標:已暴露(請小心被擊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