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 我一屁股坐進沙發裡,渾身癱軟,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落荒過來和我親暱, 將兩隻前爪搭上了我的膝蓋, 我俯下身把落荒抱進懷裡, 一邊撫摸落荒的背一邊拼命忍住眼淚。
不知道爲什麼, 心情真是糟透了, 真想大哭一場!我們該拿蠶豆怎麼辦?是堅決舉報大義滅親還是隱瞞真相偷偷包庇?我想這兩樣我都做不到,我猜棉花糖也做不到。還有我們從今以後要怎麼跟蠶豆相處呢?是繼續把他當成朋友還是把他當成陌生人?繼續當朋友嗎?可他卻是個小偷!我們怎麼能和一個小偷做朋友呢?把他當做陌生人嗎?可他畢竟是我們的老朋友、老相識,我們又怎麼可能把他當做陌生人?
對於蠶豆我簡直要絕望了, 而且還非常生氣!我想這會兒棉花糖的心情和我的心情應該是一樣的吧!可是我生氣歸生氣,心裡卻忍不住暗自爲蠶豆尋找了很多開脫的理由, 儘管我找到的那些個理由完全稱不上是什麼理由, 但是我還是拼命地在說服我自己。
首先我打心底裡不願承認蠶豆偷土匪的錢包只是爲了買一部手機, 我寧願相信他偷錢是爲了給他媽看病,或是爲了給他爸租一個好一點的攤位。就算他不爭氣做了小偷, 我仍然希望這個小偷的心裡還裝着別人,儘管這個別人是他的親人,但起碼他心裡不是隻有他自己。做小偷已經夠讓人鬱悶的了,做心裡只有自己的小偷就更讓人鬱悶!
其次儘管蠶豆做出了偷竊這樣的事,我還是忍不住希望他能有機會改正錯誤, 並且希望他還能夠繼續做我和棉花糖的好朋友!我不想輕易地放棄跟蠶豆的友誼, 因爲這友誼是我們從小到大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我、棉花糖還有蠶豆, 我們三個曾經一起對着蜻蜓的屍體發過誓, 要一輩子友好下去,那具蜻蜓的屍體至今還在我牀底下的鞋盒子裡珍藏着。
話說那具蜻蜓的屍體本來可以有一個更體面的安身之所——就是土匪送給我的那個精緻的木頭盒子。那個木頭盒子別提多好看了:淡棕色的漆光滑閃亮, 頂部有一個能掀開的蓋子,蓋子上鑲有精緻的象牙色的雕刻圖案,圖案是有翅膀會飛的天使。盒子底部還有四個可愛的小抽屜,抽屜上還有十分精巧的銅拉手。那個盒子恐怕是我長到這麼大見過的最漂亮精緻的盒子了,我喜歡得簡直沒法形容。只不過那麼漂亮的盒子我卻不能用它來珍藏我的那些寶貝,因爲我實在不敢把它拿回家裡,我怕萬一被老媽發現了它就會壯烈犧牲。
同學贈送的禮物,老媽是從不容許我接受的。因爲對於禮物老媽有她自己的見解,她認爲中國人最講究禮尚往來,她說我們不能做那種只求進不講出的人,那樣做人會讓人瞧不起。如果有人送給我們禮物我們理當回贈,只有如此纔不會在人情和禮節上有虧欠。但是我們家的條件不允許我回贈禮物給同學,因爲我們只有活命的錢,並沒有從事社交活動的錢。(老媽把同學相互贈送禮物的行爲稱爲社交活動,而我則對老媽的這種說法表示了異議。我說我們都還是學生,我們還沒有走向社會,我認爲同學之間相互贈送禮物的行爲不能稱爲是社交活動。然而老媽的回答卻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社會,學校裡有人,而且有很多人,所以學校也是社會!)因爲不能回贈禮物,所以老媽便不容許我接受禮物。
自從老爸和老媽離婚以後,我僅僅從同學那裡接受過兩樣禮物:一樣是偵探送給我的小瓷偶,還有一樣就是土匪送給我的木頭盒子。只是土匪送給我的木頭盒子被我藏了起來,沒讓老媽看見。但是偵探送給我的那個小瓷偶我卻把它大搖大擺地擺在了我的書桌上。我之所以敢把偵探送我的禮物明目張膽地擺進老媽的視線裡,是因爲我覺得我有一些可以用來說服老媽留下它的理由。
話說老媽發現那個小瓷偶以後足足盤問了我好幾天,我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總算保住了它。我說是同學去北京夏令營回來後送給我的,又說他是班幹部,他送給我這個瓷偶的目的是爲提醒我上數學課的時候不要再像以前一樣老是睡覺。我還說,自從有了這個瓷偶,我上數學課的時候就再沒睡過覺了。老媽聽了我的解釋又結合我數學成績的確有了進步的事實後似乎也認爲瓷偶有它存在的意義,所以也就沒再說什麼了。我想老媽之所以決定放那個瓷偶一馬,一是因爲她覺得那東西的價值還不足以讓她大動干戈,二是因爲它多多少少起到了一點督促我好好學習的功效,三是那幾天她恰好沒什麼精神,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儘管有了一個成功收下禮物的案例,我還是沒有勇氣拿土匪的禮物去冒險,我不敢奢望土匪送給我的木頭盒子會有和那個瓷偶一樣的好運氣。因爲那個木頭盒子實在太不平常了,像那樣的木頭盒子在我們中國的商店裡根本看不見,完全是異國風格,看上去非常的特別和精緻。如此特別和精緻的東西無緣無故跑到我們家老媽發現的話是絕不會給它留下任何生機的。何況老媽是那種沒事都要找事鬧騰的人,真有事的話,她能攪得五湖四海都不得安寧。我不想因爲一個木頭盒子給老媽興風作浪的機會,所以我只好忍痛把它寄存在棉花糖那兒了。
自從把那個盒子寄存到棉花糖那兒以後,我去她們家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儘管存放在棉花糖家的木頭盒子是個沒有生命的物件,可是它卻像落荒一樣讓我牽掛,有事沒事總想去看看它。
囉嗦了這麼多話題好像被我給扯遠了,還是再說回蜻蜓的屍體吧。總之我不想違揹我們三個對着蜻蜓的屍體許下的誓言,因爲到目前爲止,我這是唯一一次跟人盟誓。這個誓言能不能實現,將直接關係到以後我對盟誓這種事的看法和態度。
“奇奇,剛纔小唐來電話都說什麼了?”我正在七想八想,突然聽見老媽問道。我嚇了一跳,側過頭看了看,發現老媽已經從廚房回到客廳來了。
雖然蠶豆偷錢包的事讓我覺得很鬱悶,這會兒很想找個人說說這件事,以便傾吐一下心中的鬱悶。如果這個時候小姨或是杏花春雨在該有多好啊,可惜我的跟前只有老媽,我可不想向她傾吐什麼鬱悶,那麼做的結果只能有一個,那就是老媽會讓我更鬱悶!因爲預見到了結果,還因爲我不想讓老媽因爲這件事對蠶豆從此抱有成見,從而限制我跟蠶豆來往,所以我很明智地決定把蠶豆偷錢包的事憋在肚子裡。
“小唐也沒說什麼!”我答道。
“我剛纔好像聽見你說‘膽子小還敢偷錢包?’,是誰膽小?又是誰偷了錢包啊?”老媽很不甘心地追問。
“我就是好奇到底誰偷了錢包,所以纔跟小唐那麼說的!”
“這麼說偷錢包的人還沒有抓到?”
“嗯!”
“連可疑的人都沒有嗎?”
“可疑的人當然有!”
“誰?誰可疑?”
“誰都可疑!所有的人都在相互懷疑!還有人懷疑是我偷的呢!”爲了徹底消除老媽的疑慮,我忍不住加大了佐證的力度,卻沒想到加過了頭。
“誰?誰說是你偷的?你告訴我!”老媽一聲斷喝,嚇得我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
“爲……爲什麼要告訴你?”我很忐忑地問。
“我去找他家長去,我要當着他家長的面問問他,問他有什麼證據說是你偷的!如果他沒證據就這麼詆譭你的話他必須當衆向你道歉!”老媽的聲調拔得更高了,老媽真的很擅長拔高音,只不過她的這種天分沒用在正地方,如果用在唱歌上,說不定她會成爲很不錯的女高音歌唱家。可惜她把她的這種拔高音的天分都用在大喊大叫地跟人說話上面了,這樣做的結果是把我老爸給喊跑了,把自己喊得心情很糟,還有把我喊得聽見她的聲音就心驚肉跳的。
“不……不用了,不用找家長了!”我說。
“爲什麼不用?難道就這樣任憑別人誣陷你?”老媽繼續叫嚷。
“反正大家彼此彼此!”
“什麼叫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就是都差不多,他說我偷了,我也說他偷了,他沒證據,我也沒證據,大家都在相互亂指,大家也都知道是在亂指,所以也沒人相信。別再說這件事了,我要寫作業去了,明天還要測驗呢!”我使出了我的殺手鐗,說要去寫作業通常能夠及時結束我跟老媽之間不愉快的談話,這一招屢試不爽。
果然,老媽聽我這麼說,終於不再糾纏我了。我連忙把落荒放回地上,起身逃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棉花糖早早便在衚衕口碰了頭,我們倆都明白這麼早就出來碰頭是爲了什麼事,可是奇怪的是我們倆見了面後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約而同地一塊兒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路過前街小區的大門時,我看見院子裡有一隊保安正在列隊,排在隊尾的那個保安個子明顯比別人矮了一大截,一顆小頭上頂着個大帽子,每次一低頭那個帽子就會掉下來擋住他的眼睛,於是他就會伸手去把帽子重新帶正。個子很矮的他站在隊尾,就好像擺在一大串整齊的文字後的一個句號。是的,那個小個子保安排在隊尾的情形讓我首先聯想到了句號,不過緊接着我又聯想到了豆子,對,一顆讓人心煩的甚至讓人覺得是多餘的豆子。
“你說蠶豆將來有沒有可能做一個保安?”我盯着那個小個子保安問棉花糖。
“保安?你有沒有搞錯!”棉花糖詫異地叫道。
“在他偷了土匪的錢包以後你覺得他是不可能成爲一個保安的了,是不是這樣?可是他一次做了小偷,也並不說明他以後永遠都是小偷啊,你說呢?”
“……”棉花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怎麼不回答?”我很想知道棉花糖的想法,於是忍不住追問道。
“你也知道,這種事兒傳得很快的,很快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他是小偷。做一次小偷的確並不說明以後永遠都是小偷,可是小偷的名聲卻很可能是永遠的。杏花春雨給我們上語文課的時候早就說過:‘人要建立一個好名聲很不容易,可是要毀掉一個好名聲卻輕而易舉。人想要改正一個錯誤也不難,難的是改變那個錯誤給別人留下的印象。’”
“這些話杏花春雨跟我們也說過!”經棉花糖一提,我立刻也想起了這些話,這些話杏花春雨的確不只一次在課堂上對我們說過,而且是用一種很誠懇的態度說的,就是說不是用教育人的那種語氣說的,所以聽了以後讓人印象深刻。
“總之關於名聲這種事很複雜,再加上蠶豆又是一根筋,我對他的頭腦本來就沒什麼信心,和平時期沒信心,危難時候就更沒信心!”
“咳!”聽了面花糖的話我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因爲我知道棉花糖的話是對的,儘管它們和我的願望相反。
“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又問。
“聽天由命吧!”
“就是說我們什麼都不用做?我們可不可以想想辦法別毀掉蠶豆的名聲,你剛剛也說過了,人要建立一個好名聲很不容易!而且……”
“啊啊啊啊!”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棉花糖突然用雙手抱着頭哇哇地大聲亂叫起來,我頓時被她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在喊了無數個啊之後棉花糖總算把雙手從頭上放了下來,不過她又開始折磨她的腳了,就見她一下接一下用力地跺着腳,一邊跺腳一邊大叫:“這顆死豆子真是要煩死我了,我只求老天讓我下輩子別再認識他了!”
“那這輩子呢?這輩子怎麼辦?眼下怎麼辦?”我立刻不失時機地向棉花糖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這個問題讓棉花糖終於不再跺腳了,也許聰明的她很快就意識到無論多用力地跺腳也改變不了現實。
“我昨天差不多想了一夜,我覺得還是讓土匪決定怎麼辦吧。我們給蠶豆一天的時間,讓他自己找土匪說明真相。如果今天放學之前他不去跟土匪坦白交代,那我們就把真相告訴土匪,是報告給學校還是怎樣,就讓土匪決定吧!”
“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聽到棉花糖這麼說我立刻覺得眼前沒那麼黑了,心口也沒那麼堵了。不知爲什麼,土匪這兩個字在這個時候給了我一種帶着希望和溫暖的力量。土匪本來是惡霸惡棍的代名詞,但是在我心裡這兩個字有着完全不一樣的含義。說真的,在我心裡這兩個字幾乎就代表着拯救。對,就是拯救!土匪曾經把我和我的那些寶貝從巨無霸的鐵蹄下拯救了出來,土匪還曾經拯救了蠶豆媽的那條已經不中用了的腿!我有種預感,土匪還會拯救蠶豆的名聲,雖然他根本沒有理由這麼去做,但是我就是相信他會拯救蠶豆的名聲的,至於爲什麼會相信,我也說不清楚。
“你說土匪知道了真相會怎麼樣?”這回輪到棉花糖向我提問了。
“……”我不說話,只癡癡地笑。
“你笑什麼?你很開心麼?”棉花糖很不解地問。
“不是開心,發生了這種事我怎麼會開心,可是我就是想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答道。
“那你可能是受到過度的刺激了!奇奇,我知道你一直對蠶豆很好,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很在乎朋友的。但是,你不要因爲蠶豆的事就過於傷心了,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的,不是嗎?”棉花糖竟然開始轉而安慰起我來,看來她真的是以爲我癡癡地笑是因爲被蠶豆的事過度刺激了的結果。但我自己知道並不是這樣的,棉花糖雖然一向聰明過人,善解人意,但是這世界上總有像她這樣的聰明人也看不到和想不到的事啊。她怎麼都不會想到,我笑是因爲土匪,卻不是因爲蠶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