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我父爲義父,我母爲大娘娘,我呼他先父爲義父,他母親爲小娘娘。”
“原來如此,他爲何讓你拼命做前行、前鋒?”
“屬下也不知。”樑小乙咬牙不答。
燕達有些苦笑。
來到邕州,李舜舉聯手倒趙,燕達是認可的。原因有兩條,明的一條乃是趙禼的爲人,李憲有多能打,燕達是清楚的,並且與他自己相比,也自愧不如李憲。太不太監的無所謂,就因爲能打,將李憲搞下去?燕達故認爲趙禼是一個小人。
暗的一條,軍中四個大佬,三個羣體,李舜舉是太監,趙禼是文臣,郭逵與燕達是武將,因此燕達也自發地站在郭逵一方。
不過這個事兒……
前不久,幾人連續接到朝廷好幾道詔書,責問爲何在邕州逗留。若是原來,還能有一個說法,那麼多人生了瘴病,得治病哪。然而隨着詔書而來的,還有劉昌郝寫的那篇書稿,原來是越滯留染病的人會越多。但問題來了,中軍於九月末皆陸續抵達邕州,這是計算好的時間,到了九月末,雖然南方還會熱,但不會太熱。
劉昌郝在書稿裡提出交趾有冬春瘴,也就是旱季蚊蟲多,易流行瘧疾,但之前不會有太多人注意的,只注意了嶺南情況,嶺南則是春秋瘴,九月末,正月初,冬天了!爲什麼不出兵?
滯留的時間不是十天半個月,而是兩個余月時間,不看到這篇文章燕達不會多想,看到了燕達才隱隱感到不對勁。然而他能說什麼,名義上他是三軍副總管,真正的貳將不是他,而是趙禼,實權也不如李舜舉。關鍵因爲李舜舉,許多人多半將他看成郭逵的人,是郭逵的人,無辜死了這麼多將士,他有沒有責任?
“爲何不說?”
“燕將軍,屬下真的不知道,但知道劉昌郝不會害我,且屬下問一句,交趾人強乎?”樑小乙指着前面的屍體問。
雖然兩營將士皆是傷亡,然剛纔的鏖戰,擊斃了近五百名交趾人,是宋軍強乎?不是,剛纔戰鬥時,各種的慌亂,樑小乙還瞥了一眼李指使那邊,他那一營的情況還不如自己這一營。
但看了那麼多兵書,且劉昌郝又寫了那麼多東西,也使樑小乙明白,這是必然,畢竟皆是未經過實戰的軍隊,那怕李指使那一營去過陝西路,也未經過實戰,第一次實戰,還是正面以少對多的實戰,肯定會出現各種慌亂。
不過經過這一場鮮血的洗禮,下回就會好得多。
下回是下回,只是現在,現在兩營在整個宋軍裡肯定不是最強大的兩營兵馬,至少遠不如陝西路的保捷、蕃軍各營。
佈置也不妥當,但就是這種情況,還擊斃了那麼多交趾人,可見交趾人的戰鬥力,爲何三軍不出?
燕達無言。
邕州城中死了那麼多軍民,即便大捷,回去也不好交代,他還想着大捷……
當然,事情未出來之前,誰也不知道郭逵如此殘忍。
此戰過後,燕達威逼廣源交趾觀察使劉紀三日來降,劉紀原先也是想着好事的,即便燕達本部,也只有幾千兵馬,故集結了近七千名交趾駐兵與各蠻峒土兵,想將樑李兩支前鋒宋軍吃下,再挾大勝之威,擊退燕達部。但沒有想到八倍多兵力,反被兩支修橋鋪路探路的前鋒軍擊敗,消息傳來,先是各蠻峒紛紛倒戈,接着劉紀投降。
燕達率軍折向東面,抵達決裡隘。
但交趾人在這裡屯下無數重兵,據險而守,燕達只好等郭逵大軍到來。
“諸位,”樑小乙將手下召集說:“中軍即將到來,幾乎人人帶瘧。”
幾百將士皆面帶懼色,廣源一戰只死了二十一人,然而據後方傳來的消息,軍民死亡人數幾達十幾萬!而且兩者性質截然不同,在後方染疫而死等於白死了,於沙場上戰死,至少家屬還能得到不少撫卹。
“你們也勿懼,我們是前軍,與中軍不在一起,然你們儘量不要與中軍接觸,早上傍晚蚊蟲飛起之時,立塗蒿汁防蚊,夜晚宿營,立起蚊帳,此非玩笑。”
燕達好奇地問:“樑小乙,此乃劉西坡教汝?”
“燕將軍,爲何諸公諸將無一人染疾?”樑小乙反問一句。這次徵南,除了郭趙李燕四個大佬,還有曲珍、苗履、和斌、楊從先、張世矩、王螻等悍將,然而沒有一個人染上瘧疾。原因就是蚊帳,這些大佬與主將夜晚安營時必然是四角大帳,普通的士兵與民夫誰個認真管?許多人根本就沒有蚊帳,即便有,也是罩式的小蚊帳,睡在高低不平的草秸上,睡覺姿勢不對,照樣被蚊子咬。
“蚊帳?”
“換成四角帳能用多少錢帛?”
但這個與郭逵是沒有關係的,而是朝廷。劉昌郝雖然寫了,趙頊與許多大臣也看了,然而開始,根本沒有人重視。直到聽說前線因爲瘧疾死了無數將士,趙頊才慌了神。
燕達又默然。
樑小乙則帶着幾名都頭視察蚊帳,若有裂洞,立即用破布丁將其補上。
中軍即將到來,整個營幾百將士卻如臨大敵一般。
郭逵率領中軍抵達。
戰鬥開始,郭逵先讓張世矩率騎兵向交趾人發起進攻,交趾人不敵,只好出動象兵應戰。
郭逵讓神臂弓營出動,用射程遠威力大的神臂弓射象,想了想,又說:“去將樑小乙叫來。”
傳令兵將樑小乙帶過來,郭逵指着地下一堆特製的大刀說:“汝率部下持刀砍象兵。”
燕達有些不忍心,交趾有象兵,早都知道了,也想好了應對之策,但郭逵安排樑小乙去砍,無疑是針對性的用人。樑小乙看了看戰場,面對象兵,張巨矩也無輒,只好率領手下於陣前遊走。但面對着宋軍的神臂弓,交趾人也不敢命象兵衝擊宋軍營地,正處於一種微妙的僵持狀態。
他又扭過頭,幾個大佬,郭逵面無表情,李舜舉看着陣前的交戰,趙禼擰着眉頭,燕達微微嘆惜,樑小乙忽然醒悟。時至今天,他也猜到郭逵滯留背後肯定有鬼,多半劉昌郝早猜到了,故一再叮嚀自己,然而自己問原因,劉昌郝一直不說,關鍵他們皆是小人物說,說了沒有用,一旦說漏了嘴,還能招來災禍。
小人物?
樑小乙自嘲地一笑,說:“郭公,能否賜我兩百把盾牌?”
郭逵未開口,趙禼問:“汝要盾牌何用?”
“砍象,亦防象兵。”
“行,拿兩百把盾牌給他們。”
趙禼發話,郭逵不好當着衆人面反駁了,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樑小乙帶着手下搬走兩百面盾牌。
“諸位,你們小時候放過牛乎?“
有幾十名士兵舉起手,無疑,他們都是來自農村的人。
“我也放過,有次牛受驚,我從牛背上摔下來,眼看牛蹄踩到我肚子上,然我家的牛主動收起蹄子,從我身上跳過去。爲何,牛乃大家畜,極通人性。若是野象不會顧人命,然交趾人所用之象,乃馴養之象,亦通人性。而且它體型龐大,比馬稍笨重,更不易踐踏到人身上。不用怕象,而是預防象背上交趾兵。還是像上次一樣,十人一隊,五個力小者持盾保護,五個力大者持巨刀砍象鼻。持盾者貪生畏死,保護不當,軍法侍候!切記,配合,保住性命!”
樑小乙說着眼睛溼潤起來,忽然向幾百名手下單腿跪下:“一定要保住性命哪。”
然後大叫一聲,提着大刀帶頭衝了出去。
“弓弩營跟上。”郭逵下令道。
樑小乙已經衝到一頭大象前,手起刀落,這是刻意製造的大刀,不但大,也極鋒利,一刀下去,這個大象的鼻子便被樑小乙砍了下來,大象吃痛之下,橫衝亂撞。
看到指使帶頭,四百餘官兵只好硬着頭皮,一起蜂擁而上。更要命的是後面還緊跟着宋朝的各支弓弩營,各頭大象見勢不妙,扭頭向自家的軍營跑去,無數交趾將士反而自家馴養的大象踐踏而死。
“攻。”郭逵喝道。
三軍向決裡隘衝去,交趾軍大敗。
樑小乙坐在原地包傷口,宋方榮走過來,樑小乙問:“死了多少兄弟?”
“七十六人。”
“折了這麼多,回去後我如何向他們家人交代。”
宋方榮小心地說:“剛纔我們就是送死的,折的不算多,至少比呆在思明州好。”
“將他們埋葬吧。”
“樑指使,我有句話不知能不能問?”
“問。”
“郭公爲何讓我們去砍象鼻?”
這不是前些天的那場遭遇戰,除了曲珍率三千輕騎留守下連洞、古弄洞,震懾數洞數萬蠻兵外,餘下幾乎全來了,軍中有的是精兵悍將,怎麼也輪不着他們這羣京城兵。樑小乙已經隱約猜出答案,但這時他才完全理解當初劉昌郝的難處,知道了,然而不能說啊!
“宋指使,我也不知啊。對兄弟們說,傷口一定要用燒酒,不要怕痛,傷口清洗得越乾淨越好。”
“你不要緊吧。”
“無妨。”
但他剛纔是帶頭衝上去的,實際論勇武,在軍中諸將中,樑小乙也不能算是特別出色的,雖然只是一會功夫,交趾象兵便崩潰了,可就是這一會,樑小乙也多處受傷。
“這麼多傷口……”
“宋指使,我傷口再多也不會死,可死了許多兄弟啊。”
一句話將宋方榮都說得眼睛紅了起來,幾名士兵也開始低聲抽泣。
兩人正說着話,趙禼走了過來,宋方榮立即施禮:“參見趙公。”
“參見趙公,”樑小乙也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他對這四個大佬,沒有一個有好感的。其實這真有的冤枉了趙禼與燕達,或者這樣說,若是郭逵不來,無論是趙禼做主將,或是燕達做主將,皆能輕易將交趾拿下,還不會死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