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盧森堡公爵的談話之後,小歐根就回到了他的軍營裡,比起蘇瓦鬆的別墅,凡爾賽的套間,他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是最喜歡軍營裡粗陋的房間——這裡到處瀰漫着新砍伐下來的木頭特有的香氣,勝過貴女身上的香水;小碳爐(用來烤餅與煮咖啡)在牆壁上燻烤出來的黑色痕跡,看上去也要比絲綢的壁布更具美感;士兵們吵吵鬧鬧,敲鼓吹喇叭,也要比呂利精心創作的樂曲更能讓他快速入睡。
更多的是因爲這裡沒有憐憫或是猜忌的視線吧,小歐根這樣想道。
他安心睡去,在樹木翻卷的呼嘯聲中,等他醒來,陽光從掀開的窗板射入房間,小碳爐上的鍋子裡滾動着深褐色的咖啡,他的侍從給他捧來了靴子,他穿着整齊,漱口,喝了杯咖啡後就去了公爵那裡,軍團的軍官們在公爵的套間裡開會,各自確定自己將要爭奪的陣地。
若是從地圖上看,他們的軍隊就如同一面打開的羽毛扇子,主要是因爲反抗勢力過於分散了,而且這裡正是坎塔布連山脈所在的地方,也沒有一個開闊到可以容納數萬人的戰場,“這裡是萊昂。”盧森堡公爵說,“我可以把它交給你嗎?”
“當然可以。”小歐根沉穩地說,對那些估量的目光視而不見,有人想要說什麼——西班牙的萊昂也是一個大城市,應該交給更有經驗的將領,但也有人想到了小歐根並不是一個平民軍官——在軍事學院還未能如初級學院那樣面對平民開放的時候,貴族們在軍隊中依然享有各種特權。
軍官們與其說是相信小歐根,倒不如說是相信盧森堡公爵,盧森堡公爵雖然不如大孔代聲名顯赫,但誰都知道他是個行事謹慎,作風穩健的人,他說將萊昂交給小歐根,就表示他願意相信這個年輕人——他們重新回憶了一下小歐根在這幾個月裡的作風,發現這個年輕人居然與盧森堡公爵有着極其相似的風格,是個可靠的指揮者,從不拿士兵的性命冒險。
如此,他們也不是不能接受盧森堡公爵的命令,就算他們可能要爲這個年輕的貴人收尾,但想想他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不是一羣稚嫩的小雞仔子嗎?他們還不是貴族呢,也一樣有人願意教他們(雖然手段有點粗暴),他們現在又和一個還沒長鬍須的小子計較什麼呢?
“但萊昂……”一個軍官突然有點猶疑地說道,“先生,我去那裡朝過聖,據說聖馬克斯修道院裡供奉着聖人的骸骨。”
盧森堡公爵的視線轉向小歐根,小歐根點了點頭,西班牙作爲繼承了法蘭西的“天主教長女”名號的國家,修道院和教堂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樣密集,既然有了修道院與教堂,就不會缺少聖物。從聖人的衣服、骸骨到刑具,甚至日常用具,都能成爲聖物室裡的珍藏,聖馬克斯修道院裡沒有聖物才奇怪。
他們在之前的攻城戰中也小心地避開了修道院與教堂,畢竟法蘭西的軍隊裡也有很多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
“等等,”等到軍官們都離開了,盧森堡公爵又突然說道:“萊昂或許還有一個需要我們注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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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平是一個小行商,時常遊走於法國與西班牙境內,除了各種稀罕的小玩意兒帶來的利潤,他還同時從路易十四與唐璜公爵或是卡洛斯二世的手裡拿錢,可惜的是現在能夠僱傭他的似乎只剩下了法國人,卡洛斯二世死了之後,他與西班牙密探之間的關係也斷了,唐璜公爵的密探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戰爭到來之際,他也考慮過跑到某個不太會受到波及的小村莊裡去安安心心地休養一段時間,但法國人的密探給出的價碼又把他釣了出來,法國人出手慷慨,而且幾乎什麼情報都要,比起卡洛斯二世或是唐璜公爵的下屬要好說話得多了。
而且正是因爲開戰了,他們對各種消息的需求就更大了。
他擡頭望了一眼萊昂古老的城牆,今天他就是按法國人的要求,來打探這座城市的虛實的。
萊昂曾經是消亡了的萊昂王國的都城,但萊昂王國早在1230年就被阿方索九世(卡斯蒂利亞)之子攻佔隨即被卡斯蒂利亞吞併了,這座城市也從坎塔布連地區的中心變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城,也許是因爲它有着這樣的過往,卡斯蒂利亞國王並不怎麼看重它,甚至還有意荒廢它,更不會特意去修繕與加固它,這座城市迄今爲止依仗的還是十二世紀的城牆,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只有聖馬克斯修道院。
聖馬克斯修道院也是一座古老的建築,最初是桑查公主爲了讓西去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聖的人們能夠得到一個休息的地方而修建的修道院,可以用來住宿與治療病人;在十六世紀初的時候,哈布斯堡的腓力,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兒子,因爲與西班牙王女胡安娜結婚而成爲西班牙國王腓力一世的美男子,因爲接受了聖地亞哥騎士團大團長的位置而重新修繕了這座修道院,因爲聖地亞哥騎士團的發源地就在萊昂,所以這裡也被稱之爲聖地亞哥的聖宅。
皮平在還沒進城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對,從距離城市還有十來裡的時候,就陸陸續續地出現了朝聖人,他們三五成羣,舉着火把,向萊昂行進——這是一種不尋常的跡象,朝聖人雖然不至於窮困到連一支火把也買不起,但如果可能,他們還是不會在夜間趕路的,道路上可能會有讓人摔斷腿的陷坑,路邊的密林裡會有嗜血的野獸,魔鬼也時常在黑夜裡出現,火把會讓人眼睛發紅流淚,燒灼珍貴的衣服和頭髮。
但他越是往前去,朝聖者就越來越多,明明不是朝聖的時候!天主,憑着十來年的經驗,皮平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們之中有工匠,有農夫,也有獵人,或是和他一樣的小商人,他靠近他們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他們卻始終守口如瓶,除了祈禱什麼都不說。
他能夠看到萊昂城牆的時候,路上的光亮已經無需讓他點燃自己的火把了,城門前有守衛警惕地打量着每個人,他們……居然讓朝聖者進了城!這又是一樁稀罕事!要知道,朝聖者同樣也會是引發動盪的罪魁禍首,更別說陌生的,沒有工作的,沒有文書的流民若是進了城,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所以朝聖者們一樣要有領主簽發的通行證,才能在他的領地上暢通無阻。
“你的通行證呢?”守衛攔住了皮平。
“在這裡,大人。”皮平當然有通行證,他在這方面從不吝嗇錢財,他將一枚比索(西班牙銀幣)按在手心裡遞了過去,“我是一個商人,先生,我可以知道一下,最近萊昂有什麼大活動嗎?”
守衛瞥了他一眼:“別胡亂打聽。”
皮平一反手,守衛斜眼一瞧,掃到了一線金光:“你可真是個孤陋寡聞的人,”他的語氣也和緩多了,“你不知道聖馬克斯修道院裡的聖人顯靈了嗎?”
“聖母!”皮平低聲驚叫了一聲:“難怪有這樣多的朝聖者!”他舉起手來劃了一個十字,還沒放下手來,就被守衛推了一把:“好啦,走吧。磨磨蹭蹭的是想要進監牢嗎?後面的人還多着呢!”
“確實……”皮平低聲說。
他進了城,穿過靠着城牆邊的貧民區,這裡居然也有修士們在走來走去,發放聖餐——不過皮平懷疑那些人只是來拿無酵餅的,他也拿了一塊,感嘆修士們居然有拿出一整張餅來充作聖餐的時候。這張餅還挺實在,從城外就開始叫喚的肚子終於安靜下來了,它支撐着皮平從貧民區一直走到中央廣場,廣場上燃燒着更多的火把,把這裡照的如同白晝。
從這裡就能看到聖馬克斯修道院,修道院的臺階上擺滿了搖晃着火焰的蠟燭,外牆壁龕中的聖人雕像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彷彿都活了過來,這裡聚集着更多的人,可能有幾百個,上千也不是不可能,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在黑暗中很難辨別他們的窮富,年紀,皮平只聽到有人在大聲哭泣,有人在念經,也有人伸手去觸摸敲打修道院的大門與牆壁,還有皮鞭抽打在身體上的噼啪聲,不是對罪人的,是有人在苦修懺悔。
皮平裝模作樣地祈禱了一番,他當然是個虔誠的教徒,但這時候他的注意力着實沒法集中在禱告上,他的眼睛與耳朵全都被一羣身着白色斗篷的士兵吸引過去了。
一般人或許不知道,但皮平……他恰好知道一點——在白色斗篷上矗立着的“聖劍”——長劍形狀的十字架,握柄及護手末端呈百合花狀,顏色是如同鮮血一般的赤紅,代表着來人正是聖地亞哥騎士團的騎士。
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名字啊。
“聖地亞哥騎士團……”皮平喃喃道:“原來他們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