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加泰羅尼亞,以及整個西班牙又有所不同,”小歐根說:“首先,它是一個曾經強大,如今依然十分龐大的國家,它雖然是卡斯蒂利亞與阿拉貢合併而成,但它已經統一了近三百年,基礎比荷蘭更爲穩固,不可動搖。”
“說下去,孩子。”
小歐根頓了頓,思索了一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語言:“西班牙不但強大而且龐大,”他重複:“它還曾經差點取代英國成爲了法國的敵人,”英國與法國也曾爲了繼承權打了近百年的仗,不過隨着哈布斯堡的觸鬚藉着婚姻一再伸向歐羅巴諸國,神聖羅馬帝國與西班牙反而成了法蘭西新的威脅,他們就像是一個人身上的兩條手臂,緊緊地將法國抱在懷裡:“哈布斯堡統治了西班牙快有兩百年,他們的統治者將‘法國人是敵人’這點深刻地印在西班牙人的腦子裡,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時候,卡洛斯一世更是與其征戰五十年才奠定了西班牙第一強國的地位,而後西班牙與法國之所以沒有發生頻繁的衝突,並不意味着兩國之間的仇恨已經消失,只能說當時他們不得不各自面對新的,更加棘手的敵人罷了。”
“西班牙人遇到了英國人,而我們則發動了八次宗教戰爭。”盧森堡公爵說道。
“現在西班牙在衰退,法蘭西卻正在攀升,我們應當爲曾經的強敵變得弱小而痛飲,”小歐根說道:“但世事無常,命運多舛,我們誰也無法預知將來的事情,只能着眼現在——凡是清醒的人都知道,西班牙只要沒有滅亡,它就永遠是法蘭西的敵人。”
“毫無疑問。”
“但要滅亡這樣一個龐然巨物,即便我們能做到,也會被全世界的君王仇視。”小歐根深深地吸了口氣:“佛蘭德爾與荷蘭是沒有國王的,但西班牙有,一個國王處死另一個國王,這將是其覆滅的先兆,也是絕對不容許發生的惡事,如果陛下一意孤行,他將會是所有人的敵人。”他看向盧森堡公爵,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光芒:“但繼承就不同了,當然,一個國家肯定會需要一個國王,人民需要有人指引,官員與將領需要有人管理,就算是上帝,先生,也需要一個能夠爲他放牧羊羣的好人。這是夏爾殿下與生俱來的權力與義務,無可指摘。”
“那時候人人都說我們的國王陛下懦弱到不敢向腓力四世索取那五十萬裡弗爾的嫁妝,現在看起來,”盧森堡公爵說:“五十萬裡弗爾買個國家,多便宜啊。”
“但也因爲這個原因,陛下不能夠如對待那些佛蘭德爾人那樣對待西班牙人,而且對西班牙人來說,他們也不都是希望讓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來繼承西班牙王位的,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經營良久,鞏固了自己的勢力,也引來了指責與麻煩。”
“陛下說過,最顯眼的是靶子麼。”盧森堡公爵難得詼諧地說道。
“所以最好的發展方向是西班牙人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結果,”小歐根說:“但現在看起來這不可能,哈布斯堡,還有以前的既得利益者是不會允許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的。”他搓動手指,顯得興致勃勃:“當然啦,我們也會希望有立下功勳的機會,但陛下是個仁慈的人,他更願意看到我們的士兵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裡,雖然爲國王奉獻自己的性命也是一種難得的榮耀。”
“戰事不可避免,不過就如你說的,陛下一定會避免無謂的傷亡與損失。”盧森堡公爵說。
“所以陛下需要一個範例,他要讓所有人,尤其是被哈布斯堡長期統治的西班牙人看到路易十四與腓力四世,以及卡洛斯二世的不同。加泰羅尼亞人是第一個向法蘭西屈膝表示順服的地區,國王就給予他們恩惠,就像是給最溫順的小羊吃最鮮嫩的草。”小歐根說:“他不想在這片牧場裡種下太多仇恨的毒種,這畢竟是塊遼闊的土地,人口繁多,邊界複雜,如果西班牙本地人如荷蘭的本地人那樣被煽動起來,之後的二十年裡我們將不得安寧。”
“而且有了加泰羅尼亞地區的示範,陛下之後的政策也能得到貫徹和落實。”
“人們都是跟隨着利益行動的。”盧森堡公爵說:“事實上你若是仔細看,孩子,陛下的做法與西班牙人沒什麼不同,他一樣在新佔領區抽調了最有可能發動暴亂的青壯年,一樣用繁重的勞役與工作消磨他們的精力,遲鈍他們的思想,一樣讓自己的軍隊,官員取代原先的管理者,一樣剝奪了反對者的財富與土地……”他對小歐根眨了眨眼睛:“但我們也都看到了,加泰羅尼亞人不但不曾陷入恐慌與混亂,反而如同一棵被洗淨了污濁的小樹那樣,生機勃勃地綻開了枝葉。”
“這正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小歐根說:“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先生,那就是陛下捨棄了這幾個月來加泰羅尼亞地區所有的賦稅,這是一筆可觀的錢財,但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又或是腓力四世,任何一個國王與皇帝都能承受得起這點損失,他們爲什麼不這樣做呢?”甚至背道而馳。
“因爲他們不能,不想也不願意那麼做。”盧森堡公爵平靜地說出了極其可怕的話:“我們的陛下並不需要貴族,孩子。”
他的視線始終聚集在小歐根的臉上,居然沒能從中找到震撼與動搖——“看來你們這些年輕人確實要比我們更早地發現這點。”
“凡爾賽宮廷中的貴人們之所以如此麻木,”他接着說道:“是因爲國王陛下一直以來限制與逼迫的都是他的敵人,國內的叛亂分子,國外的君主與領主,查理七世當初藉着百年戰爭的機會取得了徵稅募兵的權力,讓法國國王成爲了‘真正的國王’’,現在的路易十四就是藉着開疆拓土的機會,清理掉那些他認爲無用,甚至可能變成掣肘的領主與爵爺,讓他的聲音成爲‘唯一的聲音’。他不需要藉助貴族與教士來爲他管理民衆,‘朕即國家’他是這麼說的,他只需要面對他的民衆,面對法蘭西,而不是一羣頑固守舊,生性貪婪的寄生蟲。”
“……我想陛下還不止於此。”小歐根沉默了一段時間後,這樣說道。
“所以我起初的時候很討厭他,不單是爲了我的兄長和朋友。”盧森堡公爵說:“但離開了法蘭西,沒有了法蘭西人爲他帶上的冠冕,他的敵人必然是能夠窺穿陛下的真實想法的,他們即便是爲了自己,也會不惜一切地抵抗,”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將冰冷的茶水吞到肚子裡,“所以,孩子,我們遇到的敵人可能與陛下遇到的完全不同。”
“而我就是爲此而戰的。”小歐根說。
“我真不知道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應該感到悲哀,或是沮喪。”盧森堡公爵說:“你知道嗎,這意味着你的後代將會……”
“將會有個更好的未來,”小歐根溫和地說,“如果我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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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歐根當然不可能只是一個士兵,就算他不是蘇瓦鬆伯爵的長子,他也是從皇家軍事學院畢業的,雖然他暫時還只能指揮五個連隊的人,相當於半個團,但其中有一隊擲彈兵,也有輔軍士兵,加起來大約有八百人左右。一開始的時候,連隊隊長們對這位年輕的指揮官擔憂不已,別誤會,他們不是爲小歐根擔憂,而是如這樣年輕的貴族子弟,哪怕還沒到輕賤普通士卒的地步,也會在戰場上因爲一時衝動而造成嚴重的戰損,又或是由於第一次見到血肉飛濺的可怕場面,而嚇得渾身顫抖,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會逃跑或是癱軟在地。
小歐根雖然不知道連隊隊長們在恭謹的面具後想些什麼,但除了在學校裡學到的東西,在凡爾賽有着自己房間的他還有一個旁人無法比擬的優勢,那就是可以隨意地求教如蒂雷納子爵、沃邦甚至大孔代這樣的戰場名將,他們或許無法立即將一個沒見過戰場的年輕人教導成一個百戰百勝的將領,但要讓他理解與熟悉戰場,可真是再容易不過了。
讓小歐根來看,真實的戰場固然可怖,但還不至於動搖他堅定的意志,幾次小規模但慘烈的戰鬥後,他也明白了盧森堡公爵爲何會和他展開了那樣的一場對話——西班牙的王權在腓力四世的時候就遭到了非常嚴重的削弱,等到卡洛斯二世,各自爲政的狀況就更加嚴重,他們面對的不是成規模,成建制的西班牙常備軍,而是當地貴族的私軍,這些僅屬於“附庸的附庸”,秉持着數百年來傳承不息的“騎士精神”,作戰勇猛,不畏死傷,而隨同騎士出征的扈從,士兵,後者雖然大多都是農民與工匠,但就像是路易與小歐根提到過的那種人,他們沒有接受過教育,也無法具有自己的思想,他們只是一羣盲從的動物,只願意跟着熟悉的人走,哪怕你告訴他們,只要他們願意跑到法國人這裡來就能享有低租的土地,寬敞的房屋,溫和的律法,他們也不會相信你,背叛他們的“老爺”的。
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法國軍隊面前,這些私軍即便如敢於挑戰風車的唐吉坷德那樣無所畏懼,也沒法讓盧森堡公爵停下腳步,只是讓小歐根感到不適的是,那些環繞在他們身邊的目光,恐懼的,憎恨的……他看到表土潮溼的墳墓就修築在道路兩側,這像是一種無聲的抗議與詛咒,但最可怕的還是隱藏在陰影中的凡人。
“他們很快就會被遷移走。”盧森堡公爵說:“你明白吧,就像國王在奧爾良,以及那些胡格諾派教徒聚居點做過的那樣。”
小歐根不自覺地鬆了口氣,他看到過資料與地圖,知道國王爲何會那樣做——人在陌生的地方就會變得謹慎小心,也不會有誰輕易爲一個不認識的人承擔風險,更別說強制遷移不會允許他們帶走所有的財產,無法移動的田地與作坊、商鋪也只能留在原地。當那些仇恨着法國人的村民與市民被遷移到另外一個地方,單就爲了保證自己與家庭的生存就已足夠艱難的了,就算他們還想要報仇,想要反抗,也未必能瞞得過鄰居的眼睛。
這樣,等到他們終於安定下來,可以繼續自己的籌謀了……就會發現,時間總是會帶走很多東西,勇氣、精力、記憶……如果不能,那麼死亡也能。
盧森堡公爵的進軍速度雖然不至於如路易十四那樣停滯不前,但也不快,小歐根看到不斷地有人越過比利牛斯山而來,法蘭西的教士與官員有條不紊地接收了城市與村莊中的各種事務——他們都是之前的二十年裡,路易十四開辦的初中級學校裡培養出來的,他們熟悉的全都是國王希望他們瞭解的東西,哪怕對所在地的情況並不是很明確,也能憑藉着一個嚴苛死板的“套子”,與負責將民衆塞進“套子”的法國駐軍一起將所有的事情打理的妥妥當當。
接踵而來的就是數之不盡的商人,雖然只有加泰羅尼亞地區被路易十四宣佈免稅,但一座城市換了新的統治者,難道商人還找不到暴利的空子嗎?西班牙人的官員簽發的許可證必然作廢,誰能先拿到法國人的官員簽發的許可證豈不是能夠大發一筆橫財?
也有襲擊士兵、官員和商人的事情發生,不過關於這點,路易十四也早早知會過盧森堡公爵,凡是發生了這種事情的城市,或是村莊,不但襲擊者要被絞死,站站籠,這個地方的稅收不但無法得到優惠,還會翻倍,如果這種事情一再而而在三地發生,稅賦也會繼續跟着上浮,直到這裡的人必須要用自己的土地與資產來抵充賦稅爲止。
這樣的條令一旦被廣而告之,被佔領地區的情況果然平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