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加泰羅尼亞人首先看到的是讓人一眼就難以忘懷的皇室藍色。
這種典雅純粹的藍色被波旁王室欽定爲王室專用色,可不是毫無理由的。在璀璨的日光下,它就如同靜謐深邃的湖泊;在潤澤的月光中,它就如同浩瀚無際的天穹;在陰雨連綿的時候,它的出現會令人精神一振;在晴空萬里的時候,它更像是一塊熠熠生輝的寶石。
這些作爲保護者,也作爲彰顯國王權威的火槍手們穿着皇室藍色的制服,騎着高大的駿馬,在腰帶上掛着燧發槍與長短刀劍,戴着捲起帽檐,綴着鴕鳥羽毛的帽子,高傲地擡着頭,將國王的官員——有法國人,也有加泰羅尼亞人,送到廣場中央搭建起來的高臺上,後者客客氣氣地道了謝,相互致意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高低落座,兩個人們熟悉的傳令官分別站在高臺兩側,謹慎地打量着越來越密集的人羣。
看看人來的差不多了,傳令官之一舉起喇叭吹了吹,把人們的吸引力拉到他們身上來,纔打開手中的卷軸,清了清喉嚨,大聲地念了起來。一開始人們還是一片惶恐,但不過幾分鐘,就有按捺不住的人大聲叫嚷起來,他叫喊的是什麼呢?與魯爾的父親那樣,他在懷疑自己聽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法國國王真免了他們的人頭稅嗎?他們也不需要交戰爭稅?窗戶稅?牲畜稅?或是別的什麼稅?
加泰羅尼亞人已經習慣了遭受盤剝,不誇張地說,路易十四隻要別追加成疊的戰爭稅,他們就能感恩戴德,但人頭稅也不要?他們肯定是聽錯了吧,隨着那些人開始叫嚷,一些距離比較遠沒能聽清的人也知道了宣告的內容,他們同樣地不可置信,不斷地質疑與追問的聲音猶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就算是傳令官有着如同歌劇院名伶的好喉嚨,又吹起喇叭,也沒法將文書上的內容繼續傳達下去。
直到一個法國官員從鋪着亞麻布的桌子後站了起來,拔出短槍,朝着天上開了一槍,混亂的局面才終於被強行壓了下來。
“那是個上尉。”魯爾敬畏地說。
“你怎麼知道?”魯爾的父親看到那位大人已經施施然坐了下來,槍聲固然響亮,但讓人們安靜下來的還是因爲那是“槍聲”,自從戰場上熱武器的優勢勝過了冷兵器,這種特殊的聲音就時常在許多人的噩夢中響起,令人無法忽視。
“看肩膀,還有手腕。”魯爾說,他的話語中不可避免地參入了熱切與羨慕。
“那是個法國人。”魯爾的父親說。
“我們也能……”魯爾失口說道,被父親狠狠地一瞥——是的,法國人的預備軍也是可以轉爲正式軍隊的,裡面的士兵一樣可以因爲戰功而被不斷地向上拔擢,但這樣的人有多少呢,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還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尤其那是法國人的軍隊而不是加泰羅尼亞人的軍隊,凡人就有私心,魯爾的祖先難道就只有那麼一次被拔擢爲騎士的機會嗎?當然不是,只不過總有人比他更快地找到捷徑罷了。
傳令官終於可以繼續大聲念出國王的決定,要說,如果沒有魯爾這樣的年輕人,這裡的加泰羅尼亞人可能還要遲疑上一段時間,他們受了太多的苦,以至於不認爲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們就像是徘徊在陷阱邊的野獸,總以爲甜美的餌料中摻雜着劇毒,但有了自己的兒子,兄弟甚至侄子外甥先帶來那樣的消息,現在的宣告就像是再次確定,他們的疑心就不那麼大了。
除了這些,還有將要成爲這座城市的管理者的人,都從長桌後站起來,走到高臺中央,讓所有人看到自己並自我介紹一番,最先前的就是那個果決傲慢的上尉,他將會負責這座小城的警備力量——他宣稱不會再讓任何罪惡在這座城市中滋生,而後是市長以及他的官員們,讓加泰羅尼亞人感到安慰的是,他們是一些前者熟悉的人,也就是加泰羅尼亞的議員和貴族們,他們溫和有禮地告訴這裡所有的人,貪婪殘暴的西班牙人已經被他們趕走了,他們將會在太陽王仁慈的統治下重獲新生,感謝上帝,接下來的四個月里民衆們無需繳納任何稅金——他們再三重複,並期望人們能夠將這件事情擴散出去,保證最偏僻的村莊也能知曉這個消息。
“但這樣,”一個屠夫疑惑地問道:“國王陛下從哪裡弄錢來打仗呢?”
“太陽王的金子就和今天的陽光一樣多。”那個法國上尉這樣說道。然後他的手挪到了腰帶上——那裡掛着短槍和刀劍,似笑非笑地繼續講到,接下來的四個月裡,如果有人向加泰羅尼亞人索要稅金,那他不是個奸細,就是個騙子,他鼓勵民衆們將那個人抓起來,或是向法國人通風報信,“會有賞金哦!”他說,像是沒注意到身邊的市長和官員臉色都很難看。
說完這個,上尉就向一旁招了招手,他的侍從給他牽來了他的馬,他在衆目睽睽下回到了自己就在廣場邊的宅邸,這座宅邸固然足夠華美寬敞,符合他的身份,但最重要的是,任何人都知道他住在這裡。
人們如何想魯爾是沒法知道的,他們沒有離開,而是大膽地簇擁着高臺上的官員,不住口地詢問問題,一開始官員們還能耐心地回答,但民衆們的問題就只有那幾個,翻來覆去地就是在追問——真的嗎,真的不需要交稅嗎,任何稅?
農民要不要交,不交錢是不是要糧食?商人要不要交?是不是所有的商品,買進賣出都不需要?工匠呢,作坊呢?
不,不,不,都不要,工匠,商人,農民都不要,無論你做什麼,在這四個月裡,你所要做的就是去幹活,然後把自己和家人餵飽!官員們一遍遍地這樣說着,口乾舌燥,同時心中又是哀怨又是痛苦——路易十四本來是可以要求加泰羅尼亞人交人頭稅,又或是要求僅商人們交稅的,但路易十四曾親身參與與制定了法蘭西的稅法改革制度,知道官員們見縫插針的能力簡直比穿山甲或是螞蟻還要來得厲害,爲了免得他在加泰羅尼亞立起太多的絞刑架,他索性將所有的稅金免除,並廣爲宣傳,免得一樁好事最後成了一場笑話。
廣場上的氣氛一度相當熱烈,如果沒有一個蠢貨提了這麼一個問題。
“十一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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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上帝的居所!是地上的天國!你……你們怎麼敢!來人!來人!來趕走這些魔鬼!”
“是不是地上的天國我不知道,”來人無禮,甚至輕慢地說道:“我只知道這裡已經是法蘭西加泰羅尼亞行省所屬的城市,當然,教堂和修道院也是,”他得意洋洋地說:“任何沒有經過國王認可的聖職人員都是不合法的,先生,”他說:“請您馬上離開國王的教堂和修道院,不然我們就要強制您這麼做了。”
“這是我的修道院,這是阿爾瓦家族的教堂,你們不能這麼做!”
面對教士的高聲怒罵,來人只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好吧,看來您已經做出了選擇。”他一擺手,身後的侍從舉步上前,雖然這裡的教士們也都舉着燭臺、裁紙刀,爲首的神父還持着一把長矛——可能是從那尊聖人的受苦雕像(這樣的聖人雕像時常舉着他們死時所遭受的刑罰所用的刑具)那裡拔下來的,矛尖寒光閃閃,居然還很鋒利。
但怎樣的長矛也比不上火槍,看到黑洞洞的槍口教士們就雙腿發軟,就連神父也不例外,來人隨手一撥就將長矛撥在地上,清脆地當啷一聲,“別太難看了,神父。”
“你們會有報應的!會下地獄的!你們要被燒上一千年!”神父在侍從們的推搡中喃喃說道。
一個侍從想要給他一拳頭,他的主人阻止了他,“我不這麼覺得,”來人笑嘻嘻地說,而後在神父與教士的目瞪口呆中,脫掉了俗人的外套,穿上了侍從遞來的黑色法衣:“我可是有國王簽發的聖職任免書的。”
新神父在舊主人聲嘶力竭的詛咒聲中伸展了一下身體,以一個主人的姿態來打量彩色玻璃畫的鉛條窗戶,擺放着聖人雕像的壁龕,垂下的絲綢旗幟,白色大理石的祭壇,銀燭臺,金香爐,掛着基督耶穌的青銅十字架……耶穌,聖母與聖人的雕像上都披掛着聖衣,當然,都是虔誠的信徒們奉獻的。
新神父來自於日耳曼昂萊,他的兄長有幸在國王心中留下了名字,在他從羅馬神學院畢業後,兄長就把他推薦到了國王的面前,雖然他們的父母更希望他在法蘭西的教堂和修道院裡找到一個職位,但作爲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更喜歡一步登天的感覺——比起在日耳曼昂萊的某個教堂,修道院裡從一個普通的教士開始苦熬,如今這樣一舉成爲一個主座神父豈不是更合心意?
危險是肯定有的,但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新神父早有預備,他的兄長也給了他很大的幫助——畢竟他的兄長就是將要保證這座城市安危的警備長官嘛……他的兄長在第二天晚上纔有時間來找他,他一進弟弟的房間,就看到新神父一邊咬着國王麪包,一邊翻看着之前的神父留下的賬本。
“你可別忘了陛下的旨意。”上尉提醒說。
“不會。”新神父說,路易十四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情願奉獻,神父也不必阻止,畢竟這涉及到信仰問題,但如果無人奉獻,法蘭西國王任免的神父與教士也不必強徵,至少在這四個月裡。但有一點要記住,人們的奉獻,必然是要繳回法蘭西而不是羅馬的……更不可以落入個人的口袋,除非他想要試試在巴黎的路燈杆上跳舞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我可是一個聰明人。”以後的好日子還多得很呢。新神父指了指房間裡擺着的箱子:“這些先給你,還有一部分被那傢伙藏到修道院的葡萄園裡了,其他地方可能還有。”
“需要拷問的人手嗎?”
“不用,那就是個膽小鬼和蠢貨。”新神父輕蔑地說:“不,等等,我也許說錯了,他在某方面還是很大膽的。”
“怎麼說?”
新神父向自己的兄長展示了賬本,“看看,這傢伙是怎麼收稅的——不是十一稅,也不是九一,八一或是七一——先生,他收的是五一。”
這下子就連見多識廣的上尉都驚訝了。
“這些加泰羅尼亞人之前是怎麼活的啊!”
這裡的五一可不是指勞動節,諸位,是說,這片土地上辛苦勞作的人民,在繳納了國王的人頭稅,領主的租稅與勞役稅,沒有固定數目與次數的戰爭稅或是其他苛捐雜稅之外,還要繳給教會剩餘收入的“五一稅”,顧名思義,就是從原先的十分之一,變成了五分之一。
難怪他們不敢相信法國國王會一舉取消他們四個月來的所有稅賦,這下子就連上尉都覺得可惜起來了,“如果還有試圖謀逆的傢伙,我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他說,如果他是加泰羅尼亞人,就算要他把路易十四放到聖人雕像的壁龕裡他也是願意的。
“不過這也和西班牙人有點關係。”像是這樣肥厚的職位,西班牙人不會留給加泰羅尼亞人,像是原先那個神父叫嚷着的“阿爾瓦”,就是卡斯蒂利亞宮廷中的貴族所有的姓氏,這個貪婪的聖職人員,在成爲教士前肯定也是個阿爾瓦,他們當然不會對加泰羅尼亞人有任何的憐憫之情。
上尉走過去打開箱子,箱子裡一片金光閃爍……至少有上萬裡弗爾——真難想象這不過是原先的神父在這座小城裡一年聚斂下來的財富……還不算他交給羅馬教會的那些。
“陛下的決定可真是英明啊。”他由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