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爾是一個加泰羅尼亞青年,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加泰羅尼亞家庭,父親,叔伯,母親與姐妹,還有一個小弟弟。
他還記得祖父曾經把他帶到海岸邊的一座峭壁上,指着一座快要倒塌的堡壘給他看,說他們的祖先曾經在這座堡壘裡爲一個加泰羅尼亞貴族服役三十年,他幾乎被恩准成爲一個騎士,但可惜的是,這位貴族還沒兌現承諾,他就在與卡斯蒂利亞人之間的傾軋中被誣陷入獄,後者沒有子女,卡斯蒂利亞人派了一個伯爵來管理這個地方,伯爵厭惡堡壘的陰森與狹窄,就另外尋找了一個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城堡。
耗盡了一生的男人沮喪地回到家裡,他成了一個普通的農民,靠着種植橄欖與葡萄過活,不過他在那位貴族麾下做事的時候,還是積累了一點小錢,這點小錢甚至不會讓那些貴人動一動眼角,卻足以讓他在田地的邊緣開設了一個小壓榨作坊,他有三個兒子,都非常強壯,他們辛辛苦苦不分晝夜的幹活,終於積攢了一筆錢,將最小的弟弟送到了一個商人的船上。
這個小兒子後來陰差陽錯地在一場海難中僥倖逃生,他帶回了一個錢囊,裡面有着一筆可觀的金弗洛林(意大利貨幣),他們悄悄用這筆錢買了更多的田地,擴大了作坊的規模,也各自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到了魯爾這一代,這個家族的人數已經擴充到一百五十七人,但又迅速地在這兩年萎縮了下去。
最先被抽走的是強壯的年輕男性,魯爾本來也在其中,不過他的父親設法用他們的作坊抵償了這筆“軍役債”,不然魯爾就要和其他年輕人那樣,遠離家鄉,幸運的話會在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後拖着一個衰老殘破的身體回來,不幸的話他的家人也許會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最終埋葬在了什麼地方,不,或許連被埋葬的機會都沒有。
但很快地,西班牙人的狼犬們又開始追逐加泰羅尼亞人,向他們徵收各種稅賦,人頭稅是必須的,戰爭稅則一向由托萊多或是馬德里的大人說了算,在落到他們身上之前,官員與總督也會層層加碼,他們手中的田地很快就消失了,變成了叮噹作響的“皮斯托爾”(西班牙金幣),落在了貪得無厭的仇敵手中。
再一次徵兵到來的時候,魯爾的父親已經拿不出錢,魯爾只能在母親與姐妹的眼淚中被士兵們驅趕着離開了家,但這不是他最終決定反抗的原因——作爲一個普通人,你很難讓他去冒會有生命危險的險,何況西班牙人會一直追究到他的家,但還沒過多久——他還沒和其他人那樣走到服役地點(西班牙人總是會把他們打散與發配到很遠的地方),就遇到了一個商人,他告訴他說,他的父親被投入了監牢,他的母親病倒了,他的弟弟也被徵入了軍隊,姐妹們也因爲拿不出足夠的稅錢而被逼迫,不得不逃到修道院裡。
他立即想要回家,但一個加泰羅尼亞人想要離開軍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西班牙人們並不把他們當做士兵看待,他們在軍隊中是苦力、僕人和填充槍口的盾牌,他們被嚴格的監管着,沒有武器,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每天都要幹到精疲力竭,吃的又少又惡劣,但魯爾仍然抓住了一個機會,他逃走了。
事實上他應該是沒法逃回去的,但他太走運了,恰好遇到了盧波的僱傭軍們,那時候盧波已經投靠了法國的奧爾良公爵,也就是說,註定和西班牙人爲敵,在魯爾的指引下,他們成功地潛入了西班牙人的營地,一把火燒光了那裡,能夠逃出來的西班牙人還不夠一雙手的手指數。
魯爾與其他人急不可待地回到了家裡,他們驚喜地發現,因爲奧爾良公爵的軍隊已經攻佔了他們的城市,他的父親已經被釋放,母親的病情也在好轉,他的姐妹也從受庇護的修道院裡回家了,他的小弟弟雖然沒有回來,但因爲他立下的微薄功勞,公爵的侍從居然也去給他打聽了——感謝上帝,那個孩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因爲他面貌清秀,所以他的長官想把他賣給異教徒,他如今正在巴塞羅那。
對此魯爾感激萬分,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但這並不是說,當盧波拿着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徵兵手令來招募士兵的時候,他們不會感到恐慌。他們堅決地反對魯爾的決定——魯爾想要爲法國國王作戰,當然,對許多加泰羅尼亞人來說這是一樁好事,一樁彰顯其勇氣與高潔品行的好事,但世上也有如魯爾家人這樣只希望平靜地度過餘生的人家,他們不期望子女出人頭地,只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但我們已經沒有田地,也沒有作坊了。”魯爾平靜地指出。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他們是幸運的,城裡與鄉村裡有不少家庭最後一個人都沒能活下來,哪怕他們有着衆多成員,甚至家資殷實,就如同那個殺死了議員與神父的可憐女孩;有些家庭則支離破碎,可能只活了一兩個人,他們的家還在,家人也都還在,已經讓人羨慕得不得了了。但隨着兩個姐妹,小弟弟,連同魯爾都回到了家裡,他們就要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沒吃的了。
雖然魯爾的父親當初是被迫賣掉葡萄園,橄欖樹林,小麥地與壓榨作坊的,那些買下了這些資產的商人也不能白白地受損失,何況當時他們願意接受這筆交易,都算是同爲加泰羅尼亞人的憐憫——誰都知道西班牙人的稅賦會越來越重,人們可以攜帶着錢財逃走,但土地卻沒長腳。
他們現在依靠的是魯爾從公爵以及盧波首領那裡領來的一筆賞金,這筆賞金對一個人來說異常豐厚,但對一個家庭,尤其是一個大家庭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何況魯爾的父親在魯爾失蹤的時候受了很多人的幫助,現在他也應該償還他們的恩情。
“你們就算不相信法國人,至少也應該相信盧波首領。”魯爾說,他笨拙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它被很小心地疊起來,上面的字都是印刷出來的,魯爾的父親拿過去眯着眼睛吃力地看着,“這是徵兵的條件。”魯爾小心地解釋說,不過這張紙上都是加泰羅尼亞語,又很簡單,所以就算是魯爾的姐妹也能看懂。
“他們都把單詞拼寫錯了。”魯爾的父親不滿地哼哼道:“這上面說的都是真的嗎?”
“這裡有路易十四陛下的私人紋章呢。”魯爾說,指給他的父親看,魯爾的父親事實上早就看到了,只是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對加泰羅尼亞人來說,獨立纔是他們最大的期望,但事實證明,他們之中沒能走出一個如特蘭西瓦尼亞親王這樣的傑出人物,貴族們勾心鬥角,民衆們盲目無知,雖然有着一腔熱血,卻不知道應該拋灑在什麼地方。
看得出應該是大量印刷,而後分發出去的紙上倒是寫的很清楚,加泰羅尼亞的年輕人將會作爲法國軍隊的預備軍或是輔軍,又或是被投入到後勤部隊裡去,要看他們是否有作戰經驗,以及身體是否足夠強壯,意志是否堅定,又或是有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待遇最優厚的當然是預備軍,在這樣的軍隊中服役當然是最危險的,因爲預備軍也有可能會被派上戰場,更有可能遠離故土。
但與西班牙人不同,法國人招募的加泰羅尼亞預備軍有自己的編制、紋章、軍服以及一系列如正規軍一樣的配備與補給,他們還要接受三個月到六個月的嚴格訓練,訓練期間就有餉金,每月固定,但就這筆固定的餉金就足夠魯爾一家吃飽,等上了戰場,每天都能拿到戰場補助,如果拿下了敵人的堡壘,或是攻破了敵人的隊伍,還有更多的賞金與拔擢在等着他們。
讓魯爾心動的是,無論是餉金還是補助,又或是賞金,都是每個月都能拿到的。
而不是如僱傭軍那樣,等到仗打完了才能拿到錢。
魯爾當然是希望能夠去預備軍的,但他的父親粗魯地撥開了他滿懷期望伸過來的手指,繼續往下看,輔軍類似於工匠、醫師或是幹粗活兒的,簡單地說,就是他們要負責軍隊裡各種器械的維修,搭建帳篷,修築工事,挖掘壕溝,還要跟隨醫師到傷兵營去打下手,戰場上的傷員與死者也要他們來搬運,他們的餉金也是每月一發,也要戰場補助,或是你跟隨的軍官、醫師覺得你勤懇努力,也會給你一筆賞金。
但要說最安全的,莫過於後勤部隊,他們做的事情幾乎就是搬運軍備,修築道路與倉庫,比起士兵更像是個工人,他們距離戰場很遠——毫無疑問,也不被要求與敵人作戰,他們還有可能留在當地做事,而不是跑到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去,當然,他們的酬勞也是很低的,低到如果魯爾選擇了這個,魯爾的父親,魯爾的弟弟和魯爾都要去幹活,其他人才能勉強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要麼,”魯爾的姐妹看完了內容後,不由得窘迫的絞着手指,低聲說道:“我們還是回到修道院裡去吧。”
魯爾搖搖頭,“或者我去做輔軍的活兒,”他不甘心地說:“我們再節約一點也不是不可以。”
魯爾的父親習慣地將手伸入口袋,纔想起他入獄的時候菸斗連帶着菸草袋子都被獄卒搶走了,他咳嗽了兩聲:“快別說修道院啦,”他說:“既然我和你們的兄長都回來了,那麼我就不會再讓你們跑去那兒了。”修道院院長固然是個好人,但她也沒好到捨己爲人,她能收容兩姐妹已經算得上慈悲爲懷,兩姐妹在修道院幾乎都是靠着自己帶去的一丁點兒食物與野果、草葉爲生的,現在她們的眼珠子看上去還像是隨時會從凸出的眼眶裡掉下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就可以圈住她們的兩隻手腕。
“告訴我,”魯爾的父親嚴肅地說:“法國人有說過什麼時候繳人頭稅嗎?”
他們今年的人頭稅當然是交過的,但那時交給西班牙人的,不是交給法國人的,現在加泰羅尼亞成了法國的行省,照理說,他們應該給路易十四交人頭稅,就算是加泰羅尼亞人也覺得這是完全可以理解與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們只希望別有更多的戰爭稅,或說,等到他們熬過這幾個月,田地裡的收成變成叮噹作響的錢幣後再來收稅。
魯爾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在他的父親已經焦灼到幾乎快要失態的時候才說:“法國國王說,加泰羅尼亞在這一年裡什麼稅賦都不需要交。”
“這怎麼可能呢!”魯爾的父親無法控制地大叫起來。“這怎麼可能呢!他……陛下,不正要和卡斯蒂利亞人打仗嗎?”他拼命地晃着腦袋:“這絕對不可能!魯爾,你一定是聽錯了,至少,至少應該有人頭稅吧,或許少點,但肯定會有人頭稅!”
“真沒有。”魯爾說:“我問過盧波首領,”他用一種與父親相似的,不可思議的神情說道:“盧波首領說這四個月不會有任何稅錢要交。”
“那肯定是他誤會了。”魯爾的父親頑固地說道,雖然他的妻子與女兒的眼睛裡已經泛起了希望的淚光。
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門外突然喧鬧了起來,有人敲打着鼓、吹着喇叭,大聲喊叫着什麼,魯爾的妹妹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到大門後透過門縫觀察外面的情況,片刻後,她惶恐不安地回來說,“他們要我們到廣場去呢!”
魯爾的父親條件反射般地聳起了肩膀,彷彿隨時準備着捱揍似的,雖然沒說話,但他的樣子已經說明了數月的牢獄之災已經摧毀了他的心靈,魯爾一陣心痛,“我去就可以,我回來告訴你們他們要做什麼。”
“……不行,”魯爾的父親下意識地說道,然後他鼓起了勇氣:“我和你一起去,女人和孩子留在家裡。”他說的是自己妻子,女兒和小兒子。
“別丟下我,親愛的,”魯爾的母親說:“我不想再被你丟下了。”
而後魯爾的兩個妹妹也堅持要去,她們也已經受夠了待在家裡擔驚受怕,既然她們也要去,那麼魯爾的小弟弟就不適合一個人待在家裡了,畢竟現在還有點混亂,陰影裡到處都是盜匪,於是他們一家人整整齊齊地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還是魯爾的賞金換回來的棉布衣服,去了廣場。
路上他們也看到了其他人,每個人都是匆匆一碰眼神就離開,就算是有打招呼或是交談也是又快又短,魯爾看到了一些和他一樣的年輕人,他們有些孑然一身,有些挽着家人,和魯爾一家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少,他們緊握着讓魯爾的父親感到熟悉的“紙”,看來法國人發放了不少這種徵募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