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色的深秋很快就要過去了,托萊多人即將迎來十一月一日的諸聖瞻禮,作爲天主最忠誠的侍從,從雙王時期,也就是西班牙立國的那一瞬間開始,國王與大主教都在竭力保證西班牙在信仰上的純潔性與唯一性。
後人經常將托萊多稱之爲“三種文化之都”,意思是,托萊多的基督徒,摩爾人與猶大人都能夠和平自由地居住在這座城市裡,事實上在基督徒佔領此地後,無論是摩爾人還是猶大人要麼改信要麼送命要麼逃亡,並不存在信仰自由之說,猶太人的會堂,摩爾人的寺廟更是被拆除或是改建成教堂,無一倖存。
要說三者有和諧共處的時候嗎?還真有,那就是阿拉伯人(摩爾人)在這裡統治的三百年間,可惜的是這樣的寬容沒能換得西班牙雙王的憐憫,現在你在托萊多看不到一個摩爾人,猶太人也從原先的兩萬多人,變成了現在的一千人左右。
他們的先祖要麼是因爲膽小怯弱,要麼是因爲不願捨棄積累的財富,要麼是輕信了旁人的謊言,在雙王驅逐托萊多的猶大人時,表示願意改信,留在了托萊多。毫無疑問,他們很快就懊悔了,篤信天主教的西班牙女王與國王,看待猶大人就像是看待一隻無力反抗的肥羊,先剃毛,後剝皮,再抽筋、拔骨……在西班牙進入了衰弱階段後,他們更是赤露露地開始吞噬鮮活的血肉,但到了這時候,這些猶大人已經沒有反抗的餘地了。
這些猶大人,因爲捨棄了自己的信仰與種族(猶大人甚至不會去接觸這些改信者),又無法融入基督徒的社會——就算他們表現的再虔誠,人們說起他們的時候,依然會說:“那個猶大人!”哪怕不是狂信徒,或是教士,他們也會被別人輕易地指責成高利貸者,貪婪的商人或是騙子,周圍的人用警惕或是厭惡的眼神看着他們,好像他們隨時都會做出十惡不赦的事情來。
皈依者所受的苦他們都受了,但如他們所想,皈依者應該得到的獎賞與接納就像是搖擺着的火焰,看似近在咫尺,想要抓在手裡卻不可能,還會被灼傷。
在大約二十多年前,還是腓力四世統治西班牙的時候,托萊多的城外還發生了一場小瘟疫,有人高喊這是猶大人帶來的!他們無法觸及到已經逃亡到阿爾及利亞的托萊多猶大人,卻能圍攻那一千多個改信者聚居的街區,他們舉着火把,運來稻草與木柴,差點就要和1348年到1351年的黑死病氾濫期間的基督徒一般,燒死這裡所有的猶大人。
一部分足夠天真的改信者們誠惶誠恐地舉着十字架與聖像(猶大教會並不承認耶穌)走了出來,跪在地上,哭泣着哀求這些基督徒,他們用先祖的墳墓發誓說,他們和他們是一樣的,也是最爲虔誠的基督徒,絕對不會做出有違教義與法律的事情。
他們當即就被幹草叉與連枷戳死與打死了,屍體被堆在馬車上燃燒。
其他改信者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嚇得只敢蜷縮在自己的屋子裡,但這有什麼用呢,他們的房屋又不是城堡,根本不可能抵禦得住火焰的吞噬,幸而托萊多大主教開恩(看在錢財的份上)驅散了那些憤怒的基督徒,但等改信者走出屋子,才發現自己的店鋪、倉庫甚至宅邸的馬廄、廳堂與小禮拜堂,都被洗劫一空。
他們欲哭無淚,卻連申訴與追索的勇氣都沒有,最後救了這些人的還是運氣,那場瘟疫不是黑死病,也不是天花、麻疹、霍亂或是其他惡性傳染病,只是一場小範圍的水痘,等到鳥嘴醫生趕到村莊裡,隔離了被感染的人,它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這場混亂迫使一些改信者不顧一切地尋求離開托萊多的方法,但這可不太容易,托萊多大主教也不願意放走這些溫順的羔羊,總要榨盡他們最後一點血油才行。
誰也沒有想到,被人們稱之爲“諸聖瞻禮之夜”的西班牙平民大暴動也就是從這些猶大人開始的。
說起來也不算新鮮——黑死病可以尋找猶大人做替罪羊,國王與教士要讓一兩個,也許更多的猶大人做替罪羊,還不是一件簡單到極點的事情嗎?
最早在午夜之後的酒館與伎寮流傳開的是一樁血淋淋的風流韻事——據說他們的國王,卡洛斯二世有一個極其得寵的王室夫人,她爲了長久地抓住國王的愛情與目光,不惜僱傭了一羣黑巫師,還有墮落的教士,爲她舉行各種邪惡的黑彌撒,以此來保證青春永駐,魅力無窮。
當然,這種黑彌撒,少不了種種香豔至極又帶着一點血腥氣的細節,從王室夫人每天都要用少女的鮮血沐浴(這個可能直接來自於匈牙利的伊麗莎白·巴托裡),到她用男性的體液來塗抹身體(這個可能是從羅馬貴婦用角鬥士的泥垢來保養皮膚引申來的),再到習以爲常的,每個女巫都要做的,與魔鬼,或是魔鬼的僕從進行多人多次互動行爲等等……
這種流言從來就是最容易被人津津樂道,掛在嘴邊的,更不用說,這些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趣,無論是在酒桌邊,還是在牀榻上,灼熱專注的視線就是最具效能的催化劑——但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的流言並未如其他流言一般,慢慢地消失在人們的茶餘飯後。
不,應該說,恰恰相反,也不知道是誰,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竟然有人將這些傳言與托萊多越來越多的失蹤案與死亡案件聯繫在了一起。
與人們以爲的伊麗莎白.巴托裡案不同,巴托裡當初被控告凌虐僕從,做黑彌撒等等罪名,可能是因爲她捲入了侄子特蘭西瓦尼亞親王加布雷爾·巴托裡反哈布斯堡王朝的陰謀——不過法庭與證人是否依照哈布斯堡的授意污衊了她,誰也不知道。
如果這位想要博得卡洛斯二世恩寵的王室夫人確實存在,那麼事情還不至於被拉到托萊多大主教與帕蒂尼奧面前,但人們只要稍加追究,就會發現這位夫人並不存在,是的,卡洛斯二世將整個宮廷都視作自己的狩獵場,又怎麼會專注在一個女人身上。
既然沒有這個女人,那麼暗藏的魔鬼會附身在誰身上呢?因爲托萊多城的確是從這位小王后與卡洛斯二世成婚後開始不斷地出現失蹤人口的,一些人毫不遲疑地將罪名扣在了這個奧地利女人身上,每座宮廷都似乎如此,一個佔據了王后之位的外國女人本來就負着沉重的原罪,但也有聰慧的人蹙眉,王后安東尼婭不受國王尊敬愛護至少在托萊多城裡人所皆知——她甚至不能隨意走出王宮,身邊的侍女也多半都是西班牙人,沒有國王的允許,她身邊的侍從也不會爲她做事。
王后與王室夫人,事實上也都是一羣可憐的女人……她們的權柄只能來自於她們的父親,丈夫與兒子。
卡洛斯二世對安東尼婭的殘暴與冷酷,竟然還成了一件好事。沒多少人相信王后安東尼婭有這個權利與手段造成這樣可怕的結果——在有心人整理過後,發現托萊多城裡竟然少了兩百餘名年輕的男女,而且不是一般的漁夫農婦,就和莫利羅的貝拉一樣,他們的家庭就算不是那麼富裕,卻也能夠承擔得起孩子的養育與教育費用——失蹤的人竟然有很大一部分在王宮做事,還有一些是畫家與金匠的學徒,大學學生,唱詩班成員等等。
再追查下去,不但這些孩子,就連這些孩子的父母、教師或是與之有緊密關係的人,要麼就是突然消失了,要麼就是因爲各種罪名被下了獄。
到了這一步,無論是托萊多大主教還是帕蒂尼奧都無法繼續安坐下去了,當初伊麗莎白.巴托裡被定罪的時候,確定了受害者是五十人或是五十一人,也有一份供狀聲稱有三百五十人,但被當時的人們視作一個過於誇張的笑話。但受陷在聖多明各修道院的受害者已經遠超過這個數字了。
看到這個的時候就連帕蒂尼奧也不由得擡頭怒視卡洛斯二世,他與托萊多大主教一直在忙於促使卡洛斯二世的頭生子能夠以一個正統的身份出生——他連何塞.帕蒂尼奧被驅逐出國王的侍從行列,也只以爲是一種隱晦的抗議……
一旁的托萊多大主教卻是膽戰心驚,他心愛的弟子正在國王身邊,他爲何不來回報自己,大主教絲毫不懷疑這個孩子會背叛自己,也不認爲他會坐視國王如此胡作非爲——那麼他現在在哪裡?
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卡洛斯二世瞥了一眼帕蒂尼奧丟在他面前的這份文件,居然還如同豺狼嗥叫一般地笑了笑:“啊,”他用那種純潔無邪的語氣,嘶啞着喉嚨說道:“有那麼多了嗎?我一點也不覺得啊。”
如果說托萊多大主教與帕蒂尼奧對那些受害者有多少同理心,那也是在胡說八道,但去掉托萊多大主教的弟子,若是那些受害者被發現,那必然是一場大丑聞。
國王可以冷酷,暴虐,譬如最近的查理二世,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插滿了腦袋,民衆們依然將他稱之爲“我們的快活王”,他們不是不恐懼,只是人們在面對無法抗禦的罪行時,如果能夠找到罪行發生的原因,他們的壓力就會大大減輕——“受害者有罪論”就是因此而生的。
如果卡洛斯二世要處死一個人,十個人,甚至一百個人,一千個人都不要緊,但他必須給出理由,哪怕那是一個荒誕無比的理由,即便如此,也不免會引起一些不安與蠢動,更不用說像是現在這樣——聖多明各修道院裡的罪人……要說他們是巫師,是魔鬼的僕從,或是犯了什麼不可赦的重罪,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愚昧的民衆也不會焚燒健康年輕的女性或是男性呢,這些都是家庭與領主的資產,是有益的,他們只會燒掉沒牙的老太婆,因爲她們只會吃,不會幹活。
但卡洛斯二世——他最初的受害者都是貴女,在王太后與王后身邊的侍女(其中還有一個帕蒂尼奧的外甥女)不幸地連續葬身在這頭野獸之口後,在王宮裡,他就沒有那麼隨心所欲了——但他將視線轉向王宮之外的時候,那些粗鄙無禮,容貌醜陋的農婦野人又無法給他足夠的樂趣,他們的皮膚不夠白皙,聲音不夠柔美,沒有羞恥感,卡洛斯二世動手的時候感覺自己是在殺豬。
於是,就有人爲他搜尋獵物,貝拉這樣位於底層的宮廷侍女,見習騎士,唱詩班成員,大學學生,藝術家的學徒……越是容貌姣好,前途無量,就越是能讓卡洛斯二世興奮不已——也許是因爲有着一張畸形的臉,以及愈發扭曲的軀體,還有對權力的渴望卻不得滿足……
托萊多大主教的弟子,阿爾貝羅尼,也許是因爲卡洛斯二世與宗教裁判所對大主教的一些忌憚,他只是被關押了起來,除了差點被漆黑無聲的長久拘禁弄瘋,滿身污垢,蓬頭散發之外,沒有受到什麼致命的傷害,他一被釋放,就立刻急切地在托萊多大主教手裡寫着什麼,大主教一反手握住那隻瘦骨嶙峋,冰冷僵硬的手,“安心,孩子,你得救了。”
但是……阿爾貝羅尼張大了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因爲長時間不與人說話,一時間發不出聲音。
然後他就昏厥了過去。
托萊多大主教搖了搖頭,他知道……阿爾貝羅尼想要告訴他的,大概就是兩件事,卡洛斯二世有意奪權以及犯下了怎樣的罪行。
但前者沒有多大意義,卡洛斯二世的事情他們也有所耳聞,只是他已經註定了活不久,他們也願意縱容他,免得節外生枝。至於後者……他會爲那些不幸的孩子做一場,或是很多場隆重的安魂彌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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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羅尼醒來的時候,還以爲自己已經上了天堂,然後才辨認出這是大主教的一處住所,他上次來的時候睡在地板上,現在卻睡在牀上,柔軟的羊毛毯子給他帶來了無比和煦的安撫,就像是母親的手掌,空氣中滿是沒藥的香氣。
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對大主教說了那些重要的事情——他擔心自己長久不說話後就不能說話了,在被囚禁的時候一直對着牆壁自言自語個不停。
“咔”地一聲,門開了,阿爾貝羅尼艱難地轉了轉幹澀的眼睛。
他還有點懼怕從外面傳來的聲音,因爲卡洛斯二世不止一次地強迫他觀刑,還曾拿起“開花梨”威脅他,要讓他上下兩處口一起四分五裂。
進來的是何塞.帕蒂尼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