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婭王后,一個奧地利公主,她怎麼會知道這樣隱秘的地方,知道莫利羅家的貝拉?
當然是因爲卡洛斯二世。
就算是成婚的時候,受了那樣的苦,安東尼婭依然有着一點可笑的幻想,她知道自己面容醜陋,也知道卡洛斯二世曾經因爲想要法蘭西的大郡主,奧爾良公爵之女做王后,親自跑到巴黎去。她也看過那位公主的小像,就算是小像,那美麗的面容依然足以令人心往神馳,而且從詩人傳頌出去的作品來看,這位大郡主並不是一個徒有空殼的人偶。
更不用說,她還有一大筆嫁妝,在她快要出嫁的時候,利奧波德一世還在哀嘆自己沒有一個合適的婚約對象,白白便宜了普魯士人——安東尼婭也知道,她父親之所以擡手允許了這門婚事(同時答應了勃蘭登堡公國升爲普魯士王國的請求),是因爲勃蘭登堡大公答應,如果這門婚事成功,他可以挪動大郡主的一部分嫁妝,爲利奧波德一世解決因爲大會戰而欠下的戰爭債務。
一個公主的嫁妝,足夠解決一個皇帝的煩惱,可想而知她的陪嫁箱子有多充盈,要說不羨慕,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安東尼婭呢,她的父親所有的資產都是一個負數,需要用包稅權與國內的鐵礦來償還債務,她的嫁妝自然也十分地……不可觀,卡洛斯二世討厭她也是人之常情——她當時是這麼想的。
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一個正常的人,是的,甚至不需要是個好人,他都不會這麼對待一個無辜的小孩子。
卡洛斯二世就是一頭有智慧的野獸。
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此,當一個人有智慧的時候,上帝肯定會希望他將智慧用在創造美與善上,上帝不知道的是,也有一些人他們的智慧也與美好,良善有關,但不是爲了創造,而是爲了摧毀。
一路上,從寢室到走廊,從廣場到街巷,從洞開的鐵閘門拾級而下,卡洛斯二世一直緊緊地抓着王后的手,他成年了,王后卻還是個孩子,等進了不見天日的陵墓,她簡直就是被拖着走的。
卡洛斯二世與王后的侍從,侍女都被留在了外面,這裡只有兩種助紂爲虐的惡徒,一種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一種是來自於佛蘭德爾或是其他地方的黑巫師,可笑的是宗教裁判所成立的初衷就是爲了緝捕巫師,沒想到數百年後他們倒開始爲一個國王效力,雖然他們還是儘可能地以國王爲中心,對立着或坐或站。
將這種古老的地下陵墓開闢成監牢與審訊室,是最好不過的。這種陵墓原先就有通風——畢竟這裡雖然是供死者長眠的,但總有人進入送行或是哀悼,就是穿過泥土與岩石的風總是陰冷了一點,不過沒關係,這裡用火把照明與取暖,還有晝夜不息的炭火盤,好讓行刑者隨時能夠烤紅烙鐵與別的刑具。
卡洛斯二世第一次將王后帶來的時候,還說要和她一起看場演出,安東尼婭還期待過——路易十四就經常帶着王后出現在公共場合,她自慚形穢,不敢求得卡洛斯二世的愛,那麼至少可以求得一點尊重吧,哪怕只是在寢室之外。
然後她就看到了貝拉,莫利羅的貝拉。
只穿着一件亞麻長袍的少女瑟瑟發抖,完全不明白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卡洛斯二世是原告,也是法官,更是行刑手——他控訴說,這個不知廉恥的女巫,在與他同牀共榻的時候咬傷了他的手,踢到了他的雙腿之間——重要的是後者,卡洛斯二世自然怒不可遏,爲虎作倀的教士們則開始訊問貝拉,事情是否如此。
安東尼婭回想起來,這不過是一個令人作嘔的陰謀。天真的貝拉還在辯駁說,是國王強迫了她,她在王宮外有愛人,並已經約定了要在明年或是後年結婚,她對她弄傷了國王很抱歉,但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夠得到國王的寬恕。
殊不知教士們等着就是這句話。
也許她一言不發也沒什麼用,不過有了這句話,他們就儘可以用對付女巫與罪人的手段來對付她。
他們先將貝拉身上的亞麻長袍扯掉,可憐少女的皮膚上還留着對比鮮明的淤青與瘢痕,這些教士一看,就說是魔鬼給她留下的痕跡,她必然是女巫無疑。而後,他們又要用純潔的水來再次驗證她是否與魔鬼做了交易——在行刑室裡不可能有河流,他們就擡來裝滿的水桶,用漏斗同時從上下口灌水,直到姑娘的肚子鼓脹到快要爆炸,他們才把她放開。
恥辱與疼痛讓貝拉放聲大叫——若干時日後,當安東尼婭僞裝妊娠並生產的時候,就在想,也許這就是上帝賜予自己的懲罰,懲罰自己當時竟然恐懼到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貝拉從嘴裡,從另外一處吐水的時候,教師們就聲稱她是魔鬼的妻子,無法接受純潔的水,所以纔會一滴不剩地排出來,女巫的罪名無可辯駁,接下來就是處刑。
正如安東尼婭所說,如果讓卡洛斯二世抓到了那位勇敢的夫人,她要面對的遠比燒手或是剜出內臟來得可怕。
他們將可憐的女孩綁在固定在地面的大十字架上,卡洛斯二世親自擔任行刑手,他用燒紅的烙鐵燒灼少女的身體,從上而下,不留一點餘地。
安東尼婭和貝拉一起放聲慘叫。
王后清晰地記得,她身後的教士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想要閉上眼睛卻不能。
只有很少的一點血,不知道是不是被用了藥,貝拉始終意識清醒。安東尼婭更是昏厥過去又被弄醒,與貝拉一般淚流滿面。
卡洛斯二世倒是很高興。他看着教士們完成了之後的工作,也許是覺得不夠,又或是安東尼婭的激烈情緒引起了他的不滿,他要求王后也和他一樣,親自來審判罪人。
他賜給貝拉的是絞刑。
聽起來何等仁慈!但西班牙的絞刑並不如法蘭西或是其他國家那樣,在高處設繩圈,套進罪人的脖子,然後撤掉踏腳或是讓他自己跳下去,西班牙的絞刑是讓罪人坐在椅子上,繩圈套在脖子與特質的椅背上,行刑手從繩圈裡套進一根鐵棍,轉動鐵棍,收緊繩圈,最後將人絞死。
這種絞刑除了讓行刑者更加吃力,讓受刑人更痛苦(因爲力量分散施加在整個繩子上,所以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絞死罪人)之外,沒什麼值得稱讚的地方,所以,當繩圈套在貝拉脖子上,安東尼婭握着鐵棍——她怎麼樣也只是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有力氣一下子絞死貝拉?
繩圈鬆了緊,緊了鬆,貝拉痛苦地呻吟着,安東尼婭更是快要崩潰:“求求你,上帝呀,”她祈禱着:“聖母啊,求求你們,快讓她死吧,讓她死吧……”這時候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貝拉竟然跟着她一起祈禱起來,天啊,如果這裡有一個人在,他或是她就算是死,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惜的是這裡只有一羣真正的魔鬼,他們從煉獄中爬出來,深深地憎惡着這個美好的世界,在看到這個景象的時候,他們竟然大笑起來。卡洛斯二世更是要了酒,痛飲起來。
安東尼婭想那時候她肯定是瘋了,她將鐵棍扔向了卡洛斯二世,只是她已經沒力氣了,所以看上去鐵棍只是從她的手裡掉了下來。
“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卡洛斯二世輕蔑地說。
安東尼婭以爲他會繼續,或是讓別人去絞死貝拉,但卡洛斯二世有了新想法,貝拉和安東尼婭被帶到另一座詢問室裡,這裡只矗立着一尊鐵雕像——鐵處女,另一樣讓罪人肝膽俱裂的可怕刑具。貝拉被放進去的時候,立刻發出了痛楚的喊叫聲,血沿着她的脊背、腿一直流到腳趾上,與人們想象的,罪人是站立在鐵處女中的不同,一開始的時候,鐵處女是被傾斜或是平放的,長鐵釘從雕像外刺入罪人的身體,等到鐵處女被豎立起來,裡面的受刑人就被“掛”了起來。
“門”沒有立刻被關上,教士還在調整雙眼,心臟和肝臟處的鐵釘,免得一下子就處死了裡面的罪人,令得國王不快。
安東尼婭直到現在還很難相信——自己竟然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撞上了“門”。
一聲壓抑的慘叫後,她立刻被拉開,門也打開了,但爲時已晚,三處足以致命的鐵釘深深地刺入了貝拉的眼睛,心臟和腹部。
她居然還微微地笑着。
安東尼婭因此被鞭撻了十幾下,當然,對王太后的說詞是王后去了修道院,受到聖人的感召後,自願領了“苦鞭”——卡洛斯二世那時似乎還有理智,沒有把她打死。她昏昏沉沉地在高熱中睡了很久,黑暗中永遠漂浮着一張慘白又帶着微笑的臉。
也許在那時候,她就決定要看着卡洛斯二世去死。
她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膽小鬼,但她也想過,如果到了最後,西班牙人不願意讓自己的國王去見上帝,或是下地獄,那麼就讓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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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萊狄夫人既然得到了聖多明各這個關鍵的詞語,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唯一的麻煩是現在這座修道院屬於托萊多宗教裁判所,那些與卡洛斯二世沆瀣一氣的教士們極其警惕,任何人靠近都會引起他們的懷疑,而大家都知道,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抓捕罪人是不需要證據的。
“但他們一定很懷念雙王時代。”米萊狄夫人說。
在場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雙王時代國王與女王,還有宗教裁判所算是一丘之貉,他們相互庇護,相互支持,從迫害與勒索中得來漫天的財富,西班牙的基座說是由此奠定也不爲過,不過自從雙王相繼離世,後繼的國王們與女王們就要小心得多了,或許他們也發現,宗教裁判所的這把刀子過於鋒利了。
裁判所的教士大概早就有了謀求政治權利的想法,他們無限度地迎合卡洛斯二世,縱容他的瘋狂,也許就打算着乘着這段時間從宗教轉向宮廷,從幕後轉向幕前。
他們格外警醒也有了理由,畢竟他們要對抗的還有一整個西班牙宮廷。
若是其他人或許會感到爲難,不過米萊狄夫人很快就邀請來了兩位幫手,是的,宗教裁判所裡的教士也曾是巫師,以至於無論凡人還是普通教士都無法僞裝成他們,但路易十四麾下也有真正的裁判所教士啊。
米萊狄夫人也不需要他們做什麼,只要去看看就行了。
他們去了,回來的時候面色蒼白,在述說其中的境況時,除了米萊狄夫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跑出去吐過。
米萊狄倒是一片平靜,這羣年輕人幸運地沒有經過美第奇王太后執政時期——雖然那時候名義上的國王是她的三個兒子,但主持政務的不是那位意大利王太后就是黎塞留主教。
這兩位是不折不扣的政敵,有一點倒很一致,那就是對胡格諾派教徒的憎惡。
最爲人們所知的是那場大屠殺,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宗教裁判所的監牢裡,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新教教徒。
人類在如何折磨同類上的智慧與耐心遠超過如何料理美食,曾擺在米萊狄夫人面前的刑具比國王的宴會菜餚還要豐富,她受過其中的一些,更多的使用過。
路易十四親政後,就逐步取締了一些殘酷的刑罰,這些年輕人或許聽說過,但親眼見過的可能只有空空如也的站籠。
米萊狄夫人一邊考慮這是不是自己的疏漏,一邊環顧衆人,看看有沒有因此感到畏懼,出現紕漏的人,幸好這些年輕人並不需要長久地潛藏在托萊多。
等到這件事情結束,托萊多她只會留下幾個最可靠的人。
畢竟之後……
托萊多會陷入一場無與倫比的大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