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紡車擺在了國王面前。
路易十四饒有興趣地繞着它走了幾圈,然後回到位置上,新紡車的發明與製造者上前,顫抖着手開始操作紡車——如之前描述過的那樣,紡車有一張四柱牀那樣大,高聳着的輪軸也有四柱牀的牀柱那樣高,要讓它動起來,需要一個人或是兩個人協同操作,伴隨着熟悉的吱嘎聲與碰碰聲,一根又一根銀亮的棉線慢慢地在紡錘上膨脹起來。
無人可以否認,這種紡車不但要比原先那種小小的,只能拿在手上,放在膝蓋上的紡車更有效率,也能紡出更好的線,紡車的製造者一開始還有點因爲敬畏而產生的縮手縮腳,伴隨着紡錘逐漸變得“肥胖”,他的神情也變得輕鬆與驕傲起來,不過這份驕傲完全值得國王讚許,路易點了點頭:“這確實是我見到的最好的紡車。”
約瑟張着手,傻乎乎地看着,還是邦唐上前,示意他應該跪下,接受國王的賞賜與褒獎了。
他跪在地上,路易俯身,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他毛髮稀疏的頭頂——不是因爲紡車的關係,不,應該說,在遭到那場可怕的謀殺前,他的頭髮還是好端端的,只是在大火燃起的時候,他不顧居伊的勸阻,竭力想將紡車搬運到火焰無法觸及的地方,但這怎麼可能呢,熾熱的赤色包圍了整個倉庫。
來人早有預謀,居伊選擇的地點更是方便了他們縱火,成桶的煤油被搬運到倉庫附近,一等到居伊與約瑟,還有他們的紡車進了倉庫,他們就將倉庫的大門從外面閂上,將煤油倒進門下與牆板間的縫隙,而後點了火。
如果不是國王的“鳥兒”一直注視着奧爾良城的每個地方,約瑟和居伊就算扔掉了紡車,也別想從火焰熊熊的倉管裡逃出來,就算逃出來了,也有被行會首領僱傭的士兵等在外面,他們總歸是難逃一死的。
居伊與約瑟都沒能猜到和想到的是,如果他們真的在行會首領杜波面前拿出了新紡車,杜波並不會拿着新紡車去向國王邀功,他們只會毀掉紡車,還有它的發明人。
看到這裡,準有人感到迷惑,難道將新紡車獻給國王,得到國王的賞賜不是一樁好事麼?
是好事,甚至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好事。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愚昧的蠢貨,他們只能看到眼前三寸的地方,只能理解自己出生到二十歲之間的事情,又或是什麼都明白,卻畏懼改變,與路易十四渴望着改變這個國家乃至整個歐羅巴,世界不同,他們希望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不要改變,永遠不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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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後一種人,一般而言,都過着稱心如意的日子,像約瑟或是更糟的那些人,他們是不會在乎的。
路易十四既然有心爲女性創造出一份足以讓她們被允許走出家門的工作——醫院的護工依然被認爲不是“正經事兒”;不管是法國,還是西班牙,又或是奧斯曼土耳其,男性還是田地間與作坊間的主要勞動力;像是礦洞、冶煉、工程等等,又不是女性可以承擔得起的沉重作業——就算有那麼一兩個女性,她們也多半是隨着丈夫與兒子,打下手或是做零工的。
這樣看來,只有紡織業也是最合適的。在法蘭西吞併了荷蘭與佛蘭德爾之後,法國的商業與紡織業都在迅猛地發展——商業無需多說,佛蘭德爾從來就充滿了英國商人,爲什麼呢,正因爲佛蘭德爾正是歐羅巴呢絨產出最大的地區,他們每年要向英國人購買上千萬裡弗爾的羊毛,並且將其加工成爲更有價值的漂亮呢絨,賣到四面八方。
但請注意,諸位,無論是法國還是佛蘭德爾,紡織工人依然都是男性,而且所有的步驟都是手工完成的,要讓一個人變成一個紡線工或是織布工,需要好幾年的學徒——幫工——匠師的過程,女性在家裡紡出的線與織出的布,並不被視作有價值的出產。
而國王在敕令的附件中,提出的,紡車必須能夠讓一個女人也能嫺熟自如的操作的要求(所以約瑟纔會讓他的妻子來嘗試操作),讓一些嗅覺敏銳的傢伙聞出了一些不祥的氣味。
與商業行會不同,手工業者的行會並不怎麼喜歡這位國王——雖然路易十四自第二次投石黨運動結束後回到巴黎,就創造了不少利潤可觀的新產業與新行當,但讓那些墨守成規的人看來,這純粹就是貴人們憑着自己的心意在胡作非爲;假若只有這些也就算了,買回洛林之後,因爲洛林有鐵礦與山地,還有陶土,國王就順理成章地開辦了王家所有的大作坊,鋼鐵、鏡子、玻璃、陶瓷……
無需多說,國王開設的作坊,從工具、技術到工人,都沒有行會插手的份兒,這讓各個行會首領又是難堪,又是嫉妒,國王的大作坊每天產出的好東西就像是塞納河流淌的河水,它們換來的金路易可以如同陽光那樣鋪滿巴黎與凡爾賽的廣場,但他們就是一個子兒都拿不到。
最可恨的是,因爲在國王的作坊裡做事,並不嚴格要求必須是匠師或是行會成員,甚至你原先只是一個農民或是一個士兵,只要你願意,就有官員安排一個熟手來教你做工,這樣,行會不但拿不到學徒-幫工-匠師晉升過程中必須繳納的費用與賄賂,行會的新血也流失了很大一部分
這也不奇怪,如果有其他出路,誰願意去做三年的學徒,兩年的幫工,有時候還要分別延長一年——而且是不是能夠成爲匠師,還必須由行會首領決定——這又是一筆可觀的支出,而且隨着行會對匠師數量的制約,現在要成爲匠師還要有作坊,有配套的工具和設備,還有一筆抵押金。最近還有人提出,在幫工成爲匠師後,應該給他的匠師免費效力三年或是五年。
對平均壽命只在四十歲左右的工匠們來說,他們能夠爲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幹活的時間就可能只有十年或更短……
但如果是在國王的作坊裡呢,無論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都不必爲自己的將來擔憂,年輕的工人,只要不懶惰,不蠢鈍到一個無可救藥的地步,國王不斷開設起來的作坊總有他們的棲身之處;而那些失去了幫工與學徒的老手們呢,他們每教會一個人,就能領一份賞金,而且他們在國王的作坊裡,除了人頭稅,無需繳納任何多餘的費用。
行會首領當然會對此怨氣叢生,他們的存在原先是支持幼苗成長立穩的好樁子,但如今他們卻是絞殺喬木的藤蔓,沒有了新的“喬木”,他們別說享受最高處的陽光雨露了,就算是靠自己站着都不可能。
但他們的對手可不是卑微的工匠,也不是頭腦發昏的長老或是異想天開的議員,他們面對的是一個遮天蔽日的利維坦(聖經中的海中巨獸),他們甚至不敢直視他,更別說玩弄什麼陰謀詭計了——但要說他們就此乖乖從命,不做任何反抗了,那又是胡說八道。
在國王的敕令下傳之前,他們已經加強了對匠師、幫工與學徒的控制,尤其是匠師與幫工的兒子們,如果他們的兒子或是侄子沒有成爲學徒,繼承他們的手藝,行會就會剝奪他們的匠師或是幫工資格,趕出行會,甚至城市,通告其他地方的行會,不允許他們繼續做這個行當,強行低價買下他們的作坊和宅子,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像是更惡劣的欺辱、毀掉做工的手和眼睛,或是殺人什麼的,也不是沒有。
除此之外,還有對新工具,新技術以及新的創意與想法的限制——因爲國王的大作坊裡採用的技術與產品(如染料),有一部分來自於學者(巫師),行會無從插手,但他們可以拒絕它們滲透進他們的行會——別忘記,行會成員的原材料也是由行會首領統一購買的。
他們還曾試圖與商人勾結起來,不過商業行會與手工業行會原先就是仇敵般的關係,路易十四與商人的關係又一向相當親密,商人們只願意中立或是旁觀——反正無論那一方得利都少不了他們的一份,雖然他們絕對看好國王,但誰知道呢……
不過就算是行會中人,只要聰明點,也知道這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他們還能苟延殘喘,靠的也不過是太陽王的不經心罷了,就連布列塔尼的諸侯們也不是值得路易十四正視的敵人,他們又算什麼?但就是這麼一點微薄的希望,也在國王的敕令中破滅了。
敕令中已經明確地說了——將來的紡織產業是沒有門檻的,可能一個人稍微學習幾天,就能上手工作,男人行,女人也行,甚至孩子和老婆子也行,這無疑將會徹底打破行會的壟斷——誰不想讓家裡多份收入?就算行會成員被控制了,農民、僕人或是士兵的家屬也行啊,會有數之不盡的人在國王的大作坊裡做工。
而與之相對的,等這樣的大作坊建造起來,靠手工紡織過活的行會以及成員就別想有出路了,正確地說,是行會首領以及那些趴在行會體系上吸血的人要走投無路了,畢竟行會成員還能放低身段,到大作坊裡去做工。
約瑟只是一個不受匠師看重,還有些忌憚的幫工,巴羅也不知道的事情他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了,但他們的匠師作爲杜波的心腹,卻早就被提點過——受紡織行會首領的委託,木工行會的首領早就決定了,不但不會允許麾下的匠師去研究什麼新紡車,如果有幫工或是學徒做出來了,也要連着紡車一起毀掉。
可以說,如果不是有居伊長老從中遮掩,也許約瑟還會暴露得更早一些,可惜的是到最後他們還是沒能掩藏住這個秘密,差點被人燒死在倉庫了。
爲了保住紡車,約瑟的頭髮都被燒掉了,睫毛和眉毛也是如此,一顆腦袋看上去就像是一顆焦黃的雞蛋,讓人看了就要發笑,但發自內心地說,他的新紡車確實是最好的——既然國王向法蘭西甚至法蘭西之外的地方都發出了敕令,送到他面前的紡車——即便有行會的阻擾,也有足足十來輛,其中還有英國人與西班牙人的。
約瑟的紡車能夠帶動最多的紡錘,紡出來的線也最牢固最光滑,路易毫不猶豫地選中了他,接下來他還要和其他的同僚一起工作,他是紡車的冠軍,織布機則有另一個佛蘭德爾人博得頭籌。
一聽說自己可以在國王的作坊裡工作,約瑟又驚又喜,差點昏厥過去,要說他之前也是有點惶恐不安的,他終究還是要在行會裡做事——匠師也只是行會成員之一,他這下徹底地得罪了杜波,別說奧爾良,別的城市他大概也待不了,也許得帶着國王的賞金跑到別的國家去才行,但既然現在已經是國王的匠師了,他還需要擔心些什麼呢。
他激動之下,雙膝跪地,低着頭要去親吻國王的腳,邦唐連忙攔住了他——路易在親政之前還能忍受這種禮節,在親政之後除非必須,他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吻腳禮。
雖然沒能親到國王的腳,但約瑟還是在國王走後,不停地吻着他走過的路面。行宮的地面當然都是光潔如鏡的大理石,但這樣的情景旁人也很難看得下去,達達尼昂伯爵正好來向國王覆命,見了就走過去,笑吟吟地勸說道,如果約瑟不趕緊出去,跑到奧爾良的殉難廣場去,他就看不到之後的好戲了。
約瑟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好戲,可他終究還只是一個工匠,一個穿着華美的貴人來好聲好氣地和他說話,他怎樣也要聽到耳朵裡,他也察覺了自己似乎有些失態了,連忙向達達尼昂伯爵行了禮道了謝,就在侍從的引領下,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殉難廣場顧名思義正是奧爾良的人們爲了悼念聖女貞德所設立的(改名),但今天這裡審判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罪人,約瑟才一過去,他所熟悉的人,大多都是行會成員就立刻讓開了一條路,他看到廣場裡已經立起了絞刑架,還有一個高臺,高臺上擺了鋪着白色亞麻布的長桌與高背椅子,正中坐着一個閃耀如同星辰的貴人。
這個貴人正是奧爾良的主人,奧爾良公爵,王弟菲利普,他懶洋洋地,心不在焉地卷着自己的長髮,斜睨着跪伏在地上的罪人,“他們挺走運的,是吧,”他降尊紆貴地與身後侍奉的人說道:“陛下早幾年就廢除了很多刑罰。”
侍奉在他身後的居伊長老,或者說,新的木工行會首領,順着公爵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懸掛在舊城牆上的站籠——站籠裡還有着殘存的枯骨……“是的,殿下,他們真是太幸運了。”誰都知道,寧願觸怒奧爾良公爵,也別觸怒國王,國王或許會寬恕你,但奧爾良公爵絕對不會,如果不是以叛國罪的名義來處置這羣小人算是擡舉他們了,公爵倒願意讓他們好好地吃一通苦頭。
但就算沒有站籠,或是車輪,又或是開花梨,罪人們的絕望也少不到哪裡去。
幾個主謀,行會首領杜波與兩個長老,告密者約瑟的匠師與巴羅,前者被判處鞭刑然後絞死,後者被判處拔舌然後絞死。
他們僱傭的士兵則被判處直接絞死。
被直接絞死的人在前者面前受刑,他們晃晃悠悠的的時候,杜波與長老的哀嚎聲也響徹了整個廣場,被拔掉的舌頭血淋淋地丟在地上,有大膽的人衝上去立刻搶走——這也是一味難得的藥材。
約瑟恍恍惚惚地看着,他都覺得自己可能還在沉睡,這是一個好夢,也是一個噩夢……直到他與居伊視線相觸。
短短一碰,兩人就立刻轉開了臉,
他們的性命對杜波來說有多麼廉價,杜波的性命對真正的貴人來說就有…………不,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價值可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