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巴羅就興奮到快要爆炸了,他叔叔曾經不滿地告訴他,他確實有意將自己的推薦資格用在巴羅身上,但他也不是沒仇敵,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徇私,在行會會議的時候揭發出來,他和巴羅都要受罰——如果巴羅的手藝還算過得去,那還有說情的餘地,問題是巴羅的手藝別說是約瑟了,就算是約瑟代爲指導的學徒也比他強!
但若是隻有一個幫工呢?
巴羅浮想聯翩,卻沒忘記應有的警惕心——在這點上他倒有着十足的天賦,房間裡規律的碰碰聲突然停了一下,然後就是覆蓋了光線的影子,他立刻從地上跳起來,躲在一個廢棄的櫃子後面。
約瑟的長子走了出來,手裡拿着錢,他要去給母親買棉團。麗達一直很小心地按約瑟的吩咐,寸步不離房間,但像是打水,買棉團這種事情就只要交給兒子了,六歲的孩子在此時人們的心中也是半個大人了,而且如果不是因爲約瑟正在忙於製作與試驗新紡車,他也該去上學了,這點事兒他完全能幹好。
巴羅腦子一轉,立刻跟了上去。
當他看到約瑟的長子對着一隻掛在窗口的風乾雞流口水的時候,他就知道機會來了。
約瑟的長子在看到巴羅的時候,先是警惕地向後一跳,就算父母沒有警告過他,他也知道巴羅不是一個好人——巴羅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沒少踢過他的屁股,而且孩子總有一種天生的能力,知道什麼樣的人不能靠近。
“嘿,小崽子!”巴羅喊道。
如果巴羅笑眯眯地和約瑟的長子說話,孩子倒會覺得害怕,現在他露出了一副司空見慣的惡劣樣子,約瑟的長子也只是厭惡地皺起了臉,想要從他身邊跑過去,但巴羅橫向生長的身軀將巷道堵得嚴嚴實實——“你是要去市場嗎?”他問:“是要去買棉團吧,是吧。”
“你要是敢搶我的錢,我會告訴爸爸的!”
“我纔不要你的錢,你手裡有一埃居嗎,小埃居也行,有嗎?”巴羅譏諷地說道:“只有幾個利亞德的話,還不夠我買一瓶酒呢。”他說的沒錯,約瑟的長子握緊了手裡的幾個利亞德,面值最小的銅幣。
“我叫住你沒別的事兒,既然你要去市場,就給我帶瓶酒,帶一隻雞回來吧,就是廣場邊的棉紗酒館,你知道的。”
“我纔不給你帶東西呢。”
“你和你的爸爸一樣懶惰,小子,如果你不給我帶,我不但要敲你的腦袋,你也別想進我叔叔,或是我的作坊。”巴羅說:“我還要和其他人說,你是個懶鬼,這樣就沒人會招收你做學徒了。”
約瑟的長子後退了一步,他確實感到了一陣恐懼,一般來說,兒子總會繼承父親的職業,約瑟也不例外,雖然他不知道沒幾個人會相信巴羅的話,但六歲的孩子正處於一個非常敏感的時期,約瑟對巴羅的退讓也讓他有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那就是不能招惹巴羅:“……好吧,我給你帶,先生。”
巴羅給了他一個埃居。
約瑟的長子很快就回來了,也許是擔憂母親,也許是畏懼巴羅,他跑得氣喘吁吁,面孔通紅,脊背上的汗水流進了腰帶裡,籃子裡的雞雖然黃中帶黑,雞身上的油脂都快凝固了,但還是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他幾乎想將手指頭插在雞屁股裡刮一刮,然後放到嘴裡吸吮,卻還是忍住了。
“好小子,”巴羅說,接過籃子看了看:“還有面包和黃油呢?”
約瑟的長子呆了呆,“酒館主人就給了我這些……”
“那就應該有找錢。找錢呢?”
約瑟的長子面色發白,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他努力地尋找着……一個合適的答案,可他終究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樣,被蠻不講理的大人一恐嚇,就嚇得頭腦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想不起來,只會一個勁兒地發抖。
“看來你不但懶惰,還是個騙子!一個賊!”巴羅壓低了聲音喊道,“我就知道!約瑟是個賊,他偷了作坊裡的木頭,還偷了匠師的客人,你是他的兒子,所以你也是一個偷兒,聖母瑪利亞,你們都活該被趕出作坊,被驅逐,被吊在站籠裡!”
一提站籠,就算是六歲的孩子也要雙腳發軟,誰不知道呢,廣場和教堂前都掛着這種依照人型打造的鐵條籠子,罪人被關在裡面,除了筆筆直地站着之外擺不出其他姿勢,手腳腦袋也動彈不得,風吹日曬雨淋,還有烏鴉來叼走他們的眼睛鼻子和耳朵,蛆蟲在他們的傷口裡拱來拱去,成團地往下掉,他們和他們的親朋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這樣的罪人一般要被擺到只剩下森森白骨纔會被拿走,有時候骨頭會留在籠子裡直到下一個罪人進去。
雖然路易十四已經免除了這種可怕的酷刑,但約瑟的長子,一個孩子怎麼會知道呢,他聽到巴羅的恐嚇,看到那張猙獰的臉,終於忍耐不住,哭了起來:“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我不是賊!”
“你是,你爸爸也是!”
“他也不是!”
“那你告訴我啊,他在做什麼!?他一定在做一個聖物龕!”
“不是!”
“那麼就是在做一張漂亮的四柱牀!”
“沒有!”
“啊,我知道了,肯定是在做一個大書桌,這是一位伯爵先生交給匠師的單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要馬上去和匠師說,他就是個賊,他偷了匠師的買賣!!”
“不,不不不,不是的!”一聽到竟然有伯爵這樣的大人物,約瑟的長子更慌張了,他甚至丟下籃子,抓住了巴羅的袖子:“我父親只是在做紡車,紡車,用來紡棉線的那個!不是書桌,也不是四柱牀,更不是聖物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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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羅一怔,這個回答也超過了他的猜測範圍……約瑟在做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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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回到家的時候,一切如常。從延續了整整一天的繁重工作中脫了身的男人沒太注意孩子們,他走到紡車邊,愛惜地摸了摸,“準備一下吧,麗達,禮拜四我們就要把它送到河邊的倉庫裡去。”
正在忙於收取棉線的麗達聞言頓了頓:“您已經和居伊長老說好了嗎?”
“說好了,”約瑟說:“他會帶我……”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不是杜波,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助我們的。”
“願主保佑他,”麗達說:“還有我們。”
約瑟上前抱了抱麗達,“我們會稱心如意的。”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從身後的背囊裡掏出麪包,黃油,“今天我們好好地吃一頓。”聞到麪包香味的大女兒立刻跑了過來,約瑟將麪包分給她,然後是妻子,之後才注意到兒子沒過來,這可很少見:“你是不是又闖禍啦?”他問。
“他跌了一跤,把買回來的棉團都弄髒了。”麗達沒什麼好聲氣地說。
“沒什麼,以後我們想要多少棉團就有多少棉團。”約瑟說,“來吃吧,孩子。”
約瑟的長子遲疑地走過來,他對母親說了謊,因爲父親和母親都一再警告過他絕對不能告訴別人他的父親在做什麼,他也一直很小心地保守着這個秘密,今天卻在驚慌下對巴羅說了……但這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對吧,反正父親剛纔也說了,禮拜四就把紡車搬到河邊的倉庫去。
今天是禮拜二,禮拜四就是後天,紡車頂多再在家裡擺一天,不,聽父親的口氣,他要先將紡車拆掉,那麼就算有人來看,也看不到什麼。
他還記得昨晚父親給他的幾巴掌,還有那隻原本就壞掉的紡錘,如果父親知道他泄露了秘密,一定會狠狠地揍他。從心底蔓延上來的畏懼讓他閉上了嘴,只小口小口地咬着麪包,他的眼睛還紅着,麗達也以爲只是因爲在路上摔倒弄髒了棉線的關係,卻不知道事情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發展到了一個怎樣可怕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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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與巴羅的匠師正要休息的時候,卻被自己的侄兒喊起來了。
“有件事情我想和您說。”巴羅想了一下午——他不太明白約瑟爲什麼要鬼鬼祟祟地造什麼紡車,紡車挺多木匠都會做,甚至學徒也能。他不知道是不是算是抓住了約瑟的把柄——他倒希望約瑟造了大書桌與四柱牀呢,每個作坊的商品規格與數量都是由行會指派的,小點的如木桶、鏟子之類的東西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是傢俱就觸犯了行會規定了。
“說吧,我聽着。”匠師打着哈欠,他沒有兒子,只有女兒,所以這個作坊最終只能交在侄兒手裡,所以他對這個蠢貨一向寬容,只可惜了約瑟,他真是一個有才能的孩子,但誰讓他沒有一個好姓氏呢。
於是巴羅就將下午的事情說了。
匠師先是瞪了巴羅一眼,這可真是一個混球,然後又思忖起來,紡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約瑟爲什麼要躲開其他人的眼睛造紡車呢,完全沒這必要,紡車……嘿!他搖了搖頭,這其中肯定有緣故。
幾秒鐘後,巴羅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叔叔就如字面意義地那樣從牀上跳了起來!
“紡車!”他大喊道,一邊咬牙切齒:“啊,紡車!我該想到的,這折磨人的魔鬼!這下三濫的竊賊!這該下地獄的無賴!”
巴羅都被這樣的突變嚇得倒退了一步:“聖母啊,”他喊道:“你是怎麼啦,我親愛的叔叔,您看上去真可怕!難道是中了咒嗎?又或是得了病!!”
“你才得了病呢!蠢病,我親愛的侄兒!國王的敕令就貼在城門旁,你都沒有看過一眼嗎?”匠師喊着就往外跑,跑到一半纔想起自己等同全身赤露,又跑回來整整齊齊地穿好衣服,不是平時去作坊的打扮,而是上教堂做禮拜的打扮,翻得衣箱亂七八糟,巴羅一陣陣地發愣,一股腦兒地在旁邊瞎嚷嚷:“您怎麼啦,您是不是病啦,要不要醫生,要不要教士來驅邪……”
匠師穿戴完畢後纔來得及呸了一聲,“別說傻話了,趕快和我去見杜波。”
行會首領在真正的貴人面前也不過是個卑微的工匠,但在如巴羅這樣的人面前就是不可撼動,不容高攀的大人物,巴羅一聽就和約瑟的長子那樣戰戰兢兢起來,他的叔叔一把把他拉上騾子,叫妻子關好了門,告誡她說,誰來也別開。
出門的時候,作坊附近已經陷入瞭如同墨水般的黑暗中,他們兩人騎着一匹騾子,往有亮光的地方去了,那是奧爾良的上城區,也就是達官貴人住着的地方。
杜波家都在上下城區交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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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四的時候,約瑟向匠師告了病,出乎意料的是匠師這次居然沒有冷嘲熱諷或是陰陽怪氣。他像是厭煩至極地揮了揮手,就讓約瑟走了。約瑟心中隱約有點不安,卻也說不出什麼,他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家裡,將拆分後的紡車裝到一個櫃子裡,拜託兩個朋友幫他悄悄地搬到居伊長老的倉庫裡。
在倉庫裡,他在居伊長老的面前將紡車重新組裝起來,然後取出棉團,羊毛團,抽出線頭固定在紡錘上,慢慢地拉過紡車,而後絞在紡車邊的輪子上。
約瑟不是紡織工,但要製造紡車,就不可能不懂紡線的步驟,雖然有點笨拙,他還是成功地演示了怎樣讓十二支紡錘吱吱呀呀地旋轉起來,居伊在一旁看着,喜不自勝,一邊摸摸紡車的框架,一邊摸摸紡出來的棉線,檢查它們的質量。約瑟手腳不停地工作着,因爲按照國王敕令中要求的,對紡車的產量也有要求。
“你的紡車還用了煤油潤滑嗎?”就在約瑟忙碌到大汗淋漓的時候,居伊突然問道:“有辦法解決嗎,如果紡出來的線都帶着煤油氣味就麻煩了。”就他看到的已經很好了,但如果棉線會被油脂的氣味污染,那就是有了瑕疵,他當然希望能夠呈給國王一樣十全十美的成品。”
約瑟迷茫地直起腰:“沒有啊,先生,紡車裡……”他纔回答到一半,居伊就猛地神色一變,衝向倉庫的大門。
門從外面被緊緊地閂上了。
然後居伊就看到了火光,有人點燃了從門下的縫隙流入的煤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