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本章向所有在這場疫情中以及之前,現在與將來爲了我們這些平凡之人——不惜生死,無畏逆行,堅守崗位,枕戈待旦的醫療工作者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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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洛姆先生,最著名的莫過於他發明的防護服,也就是西頓漢姆提醒尚博朗斯準備的防護服的發明人。
他在1619年爲了避免瘟疫的侵害,而發明了這些層層疊疊,能夠將醫生從頭到腳,全都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防護服,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年輕人,但已經侍奉在亨利四世身邊好幾年了,雖然這也與他的家族有關,但他本人也確實有真才實學,之後他又曾經爲路易十三效力,現在更是成爲了路易十四的首席醫師,但讓這位真正的老人來到疫區,並不是路易的本意,原本路易也只是考慮到馬爾比基與西頓漢姆都是外國人,可能會遇到一些令人尷尬的局面而無法處置,但洛姆和他的學生就不一樣了。
尚博朗斯厭惡所有的天主教徒,但看到這位脊背佝僂,白髮蒼蒼,身材瘦小的老人時,也不免生出幾分憐憫之心:“您身邊跟着學生,完全沒有必要跟着我們一起去,”他語氣僵硬地說:“我們正值壯年,身體健康,對疾病有很好的抵抗力。”
“正因爲你們身體強壯,手腳敏捷,所以我才能和你們一起去啊,”洛姆先生理所當然地說:“難道您還要我一個老頭兒孤身深入疫區嗎?別說有你們就足夠了,如果真是天花,先生們,那麼正是天主賜給我的良機,因爲我正有對付這個魔鬼的武器。”
“別說啦,”馬爾比基說:“我,還有洛姆先生的學生,之前已經說盡了能夠說的話了。”
“那麼就請您們去好好休息吧,”洛姆先生得意洋洋地說,“明天我們用過早餐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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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國王的首席醫師在,早餐不但豐富而且新鮮,簡直看不出疫區就在距離他們不過數法裡的地方,不過每個將要前往疫區的醫生都只是酌情取用了一點奶酪、香腸和麪包,因爲防護服一旦穿上去,沒有別人的幫助就沒法再次穿上去,而且脫下來之後,也有可能因此受到疾病的侵擾。
一隊布盧瓦城堡的衛兵護送他們到疫區的邊緣,“越過樹林就是了,”軍官說,而那條路上已經架起了路障,看守們正在忙着將路障移開,尚博朗斯看到路邊的黑麥草裡露出了一個男人的手,一動不動,軍官也注意到了:“沒辦法,”他說:“有人想要逃走。”
“做得好,”洛姆說:“之後也是如此,軍官先生,增加巡邏的密度與頻率,在我們回來之前,不能讓任何一個人離開河谷!”他點點那具屍體:“讓我們爲他祈禱,先生們,然後就燒了他吧,屍體放在這裡很危險。”
“遵命,先生。”那個軍官說,接下里,瘟疫醫生們就陸續走進了路障裡,路障在他們身後合攏,洛姆身邊帶着三個學生,西頓漢姆身邊有四個,馬爾比基與尚博朗斯只有他們自己,不過洛姆與西頓漢姆的學生也會爲他們服務——這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他們只往前走了幾百尺,穿過了一片樹林,就看到了第一座村莊,醫生們先下了馬,讓學生們服侍自己穿上防護服。
防護服的最裡面是一件皮衣,皮褲,照着個人的身材製作,皮質柔軟,但穿上去並不舒服,因爲按照此時的醫學理論,動物脂肪是可以殺滅瘟疫,以及避免病人的體液沾染在防護衣上,所以這層皮衣皮褲的外面,要由學生塗抹上牛油或是豬油,這些油脂還是城堡總管特意新取的,沒有那股令人噁心的哈喇氣味,但那股黏糊糊的感覺也足夠讓人作嘔的了。穿上皮衣皮褲之後,可還要套上一層後厚重的長袍,領子可以一直翻卷到下頜,壓在面罩裡面,這樣就可以保證不露出一點皮膚,下邊的邊緣直接落在腳面,腳下是一雙沉重的皮靴。
穿好長袍後,就是帶上面罩了,這個面罩,正如畫在書本上的樣子,面具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兇猛的禿鷲,表層用黃銅打造而成,在眼睛的位置鑲嵌着兩片圓形的玻璃,大到可以放進拳頭的那種,在眼睛下方,是綴在銅框上的的皮革長喙,長喙向前伸出至少有一尺多,裡面塞滿了香料,視醫生的緊急情況而定,從龍涎香、蜜蜂花、留蘭香葉、樟腦、丁香、鴉片酊、沒藥、玫瑰花瓣以及蘇合香都有可能,不過今天的香料都是由洛姆先生承擔的,所以都用了最好的香料,一戴上,就有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有着很好的心理安慰作用,像是這樣疫病也會退避三舍似的——當然,那時候的醫生確實這麼認爲的。
最後,還要戴上帽子,與現在的寬檐帽不同,這種帽子不但用皮革製成,同時還不帶一點裝飾,看上去就是黑沉沉的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這樣,全副武裝之後,就連一點發絲也不露的防護下,他們想要辨別彼此都成了一件難事,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幸而還有他們的手杖,他們的手杖都有着極其強烈的個人風格,洛姆的鑲嵌着一個純銀的蛇頭,西頓漢姆是黑鐵的杖尖,馬爾比基的手杖上有着複雜的花紋,簡直就像是一件精巧的裝飾品了,而尚博朗斯的手杖是他昨天隨手從路邊撿來的一根橡木枝條做的,上面還留着一些沒被剝除乾淨的樹皮,頂端裹着一塊手帕。
“哦,尚博朗斯先生,”洛姆驚訝地問道:“您沒有攜帶手杖麼,我可以讓我的學生讓一根給您。”
“不用了,”尚博朗斯說:“這正符合我的身高和手掌的寬度。”確實,尚博朗斯是他們之中最高大的,“您看上去簡直不像是個醫生,”洛姆在面罩後面打量了他一會說道:“更像是一個戰士。”
可不是麼,一邊的西頓漢姆在心裡說,他還是一羣暴徒的首領呢,但他還是沒說出來,雖然他知道這個人只怕要對法國的國王不利,但他又莫名地願意相信這個人,也許是因爲他說的那句話,他是說,他也是一個醫生。
等到洛姆與西頓漢姆的學生也都裝束妥當,他們就一個接着一個地,走向了村莊。
此時快要到中午了,一日三餐是巴黎的風尚,一些貴人們也會暗中如此享受,但在村莊裡,一日兩餐纔是正常情況——早上起來先去幹活,幹上三四個小時,纔在鄰近中午的時候有一頓飯,保證人們能夠有繼續幹活的力氣,晚上四五點左右時候的一餐,是爲了敷衍咕咕作響的肚皮,也是爲了早上的活兒做儲備,所以現在,應該能夠看到房屋或是棚屋上方升起的煙霧,但就是這麼一看,洛姆爲首的瘟疫醫生們,一顆心就不由得沉了下來,因爲他們只看到了十幾道煙柱,還是從比較好的房屋裡傳出來的,也就是說,大部分房屋,還有幾乎所有的棚屋,它們的主人不是去見了天主,就是跑掉了。
洛姆看了看,就向最整齊,最高大的一座房屋走了過去,說是整齊高大,也不過是無需他們彎腰進門罷了——除了尚博朗斯。
一個學生先走上去敲了敲門,過了很久,纔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誰啊?”
“醫生。”洛姆先生說。這讓另外三個人有點意外,因爲他們還以爲這位國王的首席醫師會說出一長串拗口的頭銜呢。
“我要是把頭銜說全了,”洛姆說:“這事情還會變的更麻煩一些,而且我們難道不就是醫生嗎?”
“哦哦,”西頓漢姆說:“您說的很對。”
即便如此,房屋裡的人,還是磨蹭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給他們開了門,這座屋子沒什麼特別的,就和所有農民的屋子那樣,火塘在中間,左邊是一個可以容納所有人睡在上面的大牀——也就是幾根木板拼湊在一起,右邊是一個牲畜圈,裡面是幾頭山羊和雞鴨,也許是見了生人,它們叫喚個不停。
洛姆簡單地掃視了一圈,就退出了屋子,給他們開門的只是一個老婦人,她見到一下子進來了那麼多人,嚇得渾身顫抖。
“還有其他人嗎?”洛姆的學生問。
“他們都去幹活了。”
“他們沒有染上疫病嗎?”
老太婆立刻不說話了,洛姆發出一聲尖銳的譏笑。他擡起手杖指了指,他的學生立刻用手杖擋住這個老太婆的去路,而後掀開了她的頭巾,頭巾下是佈滿了一整張臉的圓形疤痕,“天啊,”她喊叫到,一邊努力想要將頭巾蓋回去。
“這是個該死的女巫。”洛姆先生說:“還是一個卑劣的盜賊。”他一看就覺得不太對,這個老太婆衣衫襤褸,不像是能夠住在這種房屋裡的人。在瘟疫經過之後的村莊,這種現象很常見,一些僥倖得存的活人,會理直氣壯地將那些不幸的人最後的一點資產佔爲己有——那些圓形的疤痕,說明這個老太婆曾經感染過天花,但幸運的活了下來,所以她纔會這樣安安心心地住在疫區裡。
“聖母佐證!”那個老太婆立即悲慘地喊叫了起來:“大人們,我可不是什麼賊啊,這原本就是沒了人的屋子,修士先生允許我住在這裡的!”
“那些牲畜呢?”
“那是教士給我的酬勞。”她說,而後匆忙地,彷彿擔心這羣大人不相信她似的,指着一座普通的房屋喊道:“如果您們不相信我,那麼就去問問修士先生吧。”
“我們當然是要問的。”洛姆先生說。
老太婆被他們押着往那座房屋走去,那座房屋看上去平平無奇,和村莊裡的其他房屋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只在木門上懸掛了一個十字架,他們一敲門,裡面就走出了一個有着類似裝扮的男人,不過他的腰間捆綁着一根繩子,就是在修士中常見的那種,仔細一看,他的面罩和長袍都挺粗陋的,沒有寬檐帽,只拉起了一個深深的兜帽。
這位修士一看到這個老太婆,就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個老太婆確實是他僱傭的,因爲這座村莊在爆發了天花疫情後,大多數人都倒下來,還有一些人逃走了,在瘟疫醫生沒有到來之前,這位偶爾經過這裡的修士先生就承擔起了醫生的職責。
“我不太擅長醫術,”修士坦白地說:“我只能爲他們祈禱,做聖事,將他們埋葬。”
“已經足夠了,修士先生,”洛姆說:“醫生只能拯救他們的軀體,而您卻在拯救他們的靈魂。”
“這正是我應當做的,”修士說:“本來我還以爲您們不會那麼快來呢。”
“只能說是一個巧合。”洛姆先生說:“您到這裡幾天後啦?”
“有一個多月了。”修士說。
“那麼還請您跟我說說這裡的情況吧。”
於是修士先生就大略地說了一下他在這裡的所見所聞,這裡的村莊因爲地處荒僻的緣故,所以就連農事官都很少在這裡常駐,這裡也沒有教堂或是禮拜堂,當然也沒有教士,這裡的人們已經習慣了身上出現小疙瘩——或許是因爲蚊蟲,或許是因爲草木的汁液,又或許是因爲睡在了太過潮溼的地面上,孩子發熱、夭折更是常事,所以他們根本沒注意到種種異樣——它正是疫病的開端。
修士經過這裡的時候,只是在這座被村民們用來充當禮拜堂的房屋裡暫住,幸運地沒有和村民接觸太多,染上疫病,之後,他無奈地攤了攤手:“顯然,也許別處也有跑出去的人,我正要離開的時候,道路就被封鎖了。”這裡畢竟曾經是法蘭西王室的祖地,布盧瓦城堡始終有着一支軍隊看守,這裡的監政官與軍隊將領的反應也相當快。修士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離開的時候,就回到了村莊裡,盡其所能地找了一些藥草,熬成藥湯給村民們喝,但他確實如他所說的那樣不擅長醫術,人們不斷地死去,先是虛弱的老人和孩子,而後是女人,最後是強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