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這個樣子, 有些像是書中攝政王的形象了。
顧元白微眯了眼,問道:“你在看什麼?”
薛遠看着假山旁的一個太監偷偷從假山後溜走,若有所思地回過頭, 朝着顧元白風輕雲淡地笑道:“看看山水, 看看花草。”
“薛卿倒是有閒情, ”顧元白閉上了眼, “休息的日子, 傷養得如何了?”
薛遠道:“尚可。”
他站得離顧元白約有兩步之遠,等他回完這句話之後,兩個人就沒有再說話了。
片刻。
“聖上。”薛遠突然出聲。
顧元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薛遠恭恭敬敬地問着:“行宮之內, 是否還有宗親在此居住?”
“是有一些宗親,”顧元白漫不經心, “你是又衝撞了誰?”
薛遠沒忍住笑了, “聖上多慮了。”
說完這兩句, 一時之間風都靜了下來,正在這時, 亭外傳來一道呼聲:“聖上!”
顧元白轉頭一看,原來是被他派去找灑掃宮女打聽消息的田福生。
田福生累得氣喘吁吁,上了亭子正要同顧元白彙報事情,一擡頭就瞧見了薛遠,他眼睛一瞪, 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薛遠朝他彬彬有禮頷首道:“田總管。”
“薛、薛大人, ”田福生回神, 朝着薛遠訕笑一番, 繼續朝着聖上道, “聖上原來都已走了這麼遠,小的在後面怎麼也看不到影, 差點兒以爲要跟丟了,小的這心都要被嚇得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行了,”顧元白笑了,光明正大地道,“朕讓你打聽的事,你可打聽清楚了?”
田福生餘光瞥了一眼薛遠,隨即一板一眼地道:“聖上,那灑掃宮女知道的不多,但小的順着她上頭的太監一查,就查出了一些東西。”
顧元白道:“說說看。”
*
假山後方的太監偷偷溜走了之後,就一路來到了和親王府。
和親王冷臉聽着他的話,聽到他說的“聖上和薛大人相處甚爲親密”之後,猛得變了下臉色。
他沉沉地問:“是什麼樣的甚爲親密?”
太監委婉道:“小的不敢多看,只知道薛大人就站在聖上面前,還爲聖上淨了面。”
那就是連臉都摸了。
和親王倏地站了起來,來回踱步不停,“那聖上可生了氣,有沒有罰了人?”
“聖上並未呵斥薛大人,”太監小心翼翼道,“似乎也並無怒顏。”
“……”和親王頓住了腳,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道,“你退下吧。”
行宮中的太監退下後,和親王又叫了貼身太監過來。
貼身太監一走了進來,便見和親王坐在房間背陰的地方,容顏在黑暗之中看得不清,只語氣很是壓抑:“去派個貌美的宮女送給聖上。”
顧元白和薛遠,顧元白難道……難道喜歡的是男人?
*
田福生打聽到的消息,其實也並沒有什麼特別。
不過是收了點銀子,讓手下管理的太監宮女們學學這首詩歌的譜子。這首詩本來就好,哼起來朗朗上口,人傳人,便誰都會哼唱一兩句了。
聽完他的話後,顧元白便讓侍衛長收了風箏,帶着人順着原路返回。
等他們走到那兩面環水的四角亭時,正巧見到有一個宮女正拿着巾帕擦拭着四角亭內的雕刻石桌。
這宮女面容很是貌美,不知是熱的還是羞意,面上還有些微的紅潤。素手纖纖,衣着雖是樸素,但卻突顯了身段。
田福生一眼就看出這宮女的不凡,但能送宮女來的,都是各府的主子,甚至有可能是宛太妃。田福生眼觀鼻鼻觀心,聖上不吩咐,他也不好主動出聲驅趕。
顧元白走過去坐下,隨口道:“退下吧。”
宮女有些失望,“是。”
但因爲心神大亂,她收手的時候反而不小心打倒了桌上的茶杯。剛剛倒入茶杯之中的熱水急速順着桌子流下,顧元白迅速起身後退了兩步,眉頭皺起。
袖上已經染上了熱水,顧元白甩了兩下手,往那宮女身上看去。
宮女跪地,嚇得臉都慘白了,“聖上,奴婢該死,請聖上恕罪。”
顧元白嘆了口氣:“退下吧。”
宮女連忙低身俯拜,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四角亭。
田福生正吩咐人去收拾桌上的水跡,顧元白走到涼亭兩旁,手隔在扶欄上,往水底看了一眼。
不久,竟然有小鳥雀靠着扶欄落下,尖嘴啼叫不停,顧元白不由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這些鳥雀的羽毛。
但應當是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太過顯眼,讓動物也愛極了,顧元白的手還未碰上小鳥,鳥雀已經出其不意,探頭叼走了着顧元白指上的玉扳指,翅膀一揮,就要銜着玉扳指逃跑。
顧元白失笑,“就你這個小傢伙,也想來偷朕的東西?”
他伸手一抓,反而驚到了鳥雀,鳥雀驚慌揮動幾下翅膀,嘴巴一鬆,“撲通”一聲,玉扳指掉到了涼亭兩旁的湖泊之中。
顧元白跟着玉扳指看到了湖面上,笑容都僵硬了。
身邊一道黑影閃過,顧元白最後一眼之中,就見到薛遠踩上了欄杆,毫不猶豫地朝着湖中跳了下去。
顧元白眼皮猛得一跳,撩起衣袍就快步走出了涼亭,大聲叫道:“薛遠!”
衆位侍衛連忙跟着出了涼亭,其中已經有人放下佩刀,“撲通”跟着跳入了湖裡。
侍衛長面色嚴肅,擔憂道:“薛大人這傷……”
顧元白表情變來變去,最終定格在一個格外難看的臉色上。
湖中的侍衛來來回回地高聲大喊,不停地潛下浮起,但薛遠還是一點聲都沒出。顧元白臉色越來越沉,突然,他腳底下的木道一旁猛得冒出來了一個人。
水聲嘩啦,大片大片的水往木製的平面路上涌去,薛遠冒出來了上半身,他渾身溼透,黑髮上的流水蜿蜒地順着身上的紋路流下。
他無奈朝着顧元白笑道:“聖上。”
“薛卿受傷了後也是這麼莽撞嗎?”顧元白語氣生硬,“朕問你,你若是沒命了,朕怎麼跟薛將軍交代!”
他心中的火氣蒸騰,雙目直直盯着薛遠,眼中藏着火光。
漂亮得整個天地都亮了。
薛遠道:“聖上的玉扳指不能丟。”
“朕的玉石多得是,”顧元白壓着聲音,眉目逼仄,“朕不需要一個任何人去賣命給朕找一個平平無奇的玉扳指!不過是一個死物——”
顧元白的聲音戛然而止。
薛遠靜靜地看着他,半個身子仍然泡在水裡,放在水下的手擡了起來,五指鬆開,裡頭正是一枚綠到滴着汁液一般的碧綠玉扳指。
掌心之中的流水,從指縫之中滑走,玉扳指上沾着幾滴水珠,那幾滴水也好似成了綠色。
“聖上,”薛遠無所謂地笑了笑,“這平平無奇的玉扳指被臣找到了。若是您現在還無其他的玉扳指可戴,那便先委屈些,暫且用上這個吧?”
他朝着顧元白伸出了手。
顧元白深呼吸幾口氣,遞出了手。
溼漉漉的手握上,另一隻手拿着玉扳指緩緩往大拇指上套。顧元白俯視着薛遠,從他的眉眼掃到他的身上,然而薛遠太過認真,一顆心神都放在了顧元白的手上,完全沒有發現顧元白這樣探尋的目光。
碧綠的玉扳指回到了它該回的地方,顧元白收回了手,“薛卿,上來吧。”
薛遠笑了笑,“臣衣物都溼了,會礙着聖上的眼睛,等聖上走了,臣再從水中爬出去。”
顧元白喉結上下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但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深深看了一眼薛遠,如他所願,轉身就離開了這裡。
這一大批的人浩浩蕩蕩地走了,水裡尋找薛遠的侍衛也跟在後頭離開。等人影幾乎看不見之後,薛遠才收了笑,他雙手撐在地上,幾乎是用着雙臂的力量將自己拖上了岸。
將自己拖上岸之後,他閉了閉眼,緩一緩。
下半身的腿還泡在水裡,背上浸透了衣物透出了絲絲縷縷的血痕。還好顧元白已經走了,不然就這幅樣子,被看到了之後,薛遠怎麼還有臉說自己是最有用的。
過了一會兒,薛遠緩過來了。他睜開眼,往四角亭一看,就在四角亭中的石凳子之上看到了一面倍爲眼熟的摺扇。
那是聖上之前拿在手裡的摺扇,褚衛送給聖上的。應當是過急,這扇子就被扔在這兒了。
薛遠嘴角一扯。
他又休息了一會兒,才撐着地面站起來身。拖着一身的水跡,走到了四角亭裡面,薛遠彎腰拿起這個摺扇,唰地展開一看,上面的山水畫和提的詩就露了出來。
薛遠看完了,道:“文化人。”
他似笑非笑,然後撕拉一聲,乾淨利落地將摺扇給廢成個兩半。
“爺不喜歡除爺以外的文化人。”
*
顧元白回到宮殿,讓渾身溼透的侍衛們先下去整理自己。而他則坐在桌前,眉頭深深,若有所思。
外頭傳來通報:“和親王前來拜見。”
顧元白回過神,“宣。”
沒過一會兒,和親王大步走進了宮殿。
他直奔主題地問道:“聖上也快要到生辰了吧?”
田福生回道:“回王爺,還有莫約一個多月的時間。”
“過完生辰之後,”和親王道,“聖上已有二十又二,也該有宮妃了。”
正在低頭處理政務的顧元白手下一頓,擡頭看他:“宮妃?”
和親王看着他的目光好像有壓抑着的怒火,雙拳緊握,“聖上從未考慮過嗎?”
他這個語氣簡直就像是在質問,顧元白的心情本來就有些不好,聞言直接氣笑了,他連臉面都不給和親王留,指着宮殿大門道:“給朕滾出去!”
和親王臉色驟然一變,夾雜着不敢置信,愣愣看着顧元白。
“朕說最後一次,”顧元白厲聲,“滾!”
和親王的表情變得鐵青,他嘴脣翕張幾下,轉身離開了。
顧元白轉頭問田福生:“朕先前讓你們查他,查出什麼東西來了嗎?”
“沒有,”田福生小心翼翼,“未曾發現出什麼不對。”
顧元白不出聲,過來一會兒,站起身往內殿之中走去,夾雜風雨欲來的火氣,“朕睡一會,半個時辰後再叫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