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沒有車伕的馬車, 緩緩走進了縣城,路上行人皆驚異,孩童停止了嬉鬧, 好奇地追在馬車瞧。
那車子停在了一間逆旅前, 滿樹紅梅似被驚擾, 紅豔豔的花瓣零落, 由風拂到車簾前, 裡面的人正掀起簾布,風一卷,花瓣打着旋兒飄遠。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伸出來的卻是一隻粗糙的手,下一刻, 車內走出一位皮膚微黑, 五官普通的女子, 手裡捏着一隻白兔的後脖頸。
他們“啊……”了一聲,遺憾地移開視線。
“還以爲會是絕色美人。”有人嘆息。
“天底下哪來那麼多絕色, 可惜,我一開始看她帶着白色的寵物,還以爲是神女——聽說神女身邊的靈寵就是一隻有着雪白皮毛的貂。”
白兔——換了個擬態殼子的系統垂着紅眼睛,耷拉着長耳朵,一動不動裝乖。
青霓抖了抖手裡的兔子, 也狀似嘆氣, 接話:“可惜, 神女迴天上去了。”
那說話的人眸光暗淡了, 擡眼看了一下天, 囈語似的:“是啊……神女回去了,是我們讓她失望了。”
“都怪那些狗孃養的!也不想想之前的豐收是誰帶來的, 就知道怨神女沒救命!”另外一個人說得又急又快,憤怒地踢了一腳牆,“神女還憐惜災情,賜下七天神泉,這個他們怎麼不提了!”
青霓瞥了白兔一眼。
系統:不、不敢說話。
馬車趕路並不快,青霓還沒離開大秦的地盤,就聽說了“凡人忘恩負義,神女失望遠離”的戲碼,在系統試圖撒嬌賣萌糊弄過去的舉動下,青霓從別人那裡得知了事情經過。在那之後,系統都夾緊了尾巴,裝乖企圖降低存在感。
青霓走進逆旅,拿出假符,待舍人驗證通過後,拎着兔子進了房間,把門一關,把兔子一放,系統慫逼兮兮蹭過來:“衣、衣衣……”
青霓沒有說話。
兔子用毛絨絨的腦袋蹭青霓小腿,極盡討好,“衣衣,我錯了,你別生氣。”
青霓盯着兔子的耳朵,垂耳兔立刻將耳朵彈起來,眼巴巴:“給你捏!”
青霓努力壓抑要翹起的嘴角,說:“說吧,你到底瞞着我多少事?”
系統愕然。
青霓垂眸,“如果我沒有聽到秦人的談論,你是不是就要一直瞞下去,不告訴我?”
兔子急得亂蹦,“不、不是!只有這一件事,以前沒有事情瞞着你!我……衣衣……我只是想要……”
青霓擡手,摸了摸系統的兔子耳朵,兔子呆住,就聽見青霓輕聲說:“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保護我。”
“嗚嗚——”兔子蹦到少女懷裡,三瓣嘴直動,“就是這樣!衣衣,你脾氣太好了,哪怕知道他們指責你,你也不會走的。所以我就想……”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你下次有什麼想法,先跟我商量可以嗎?至少讓我能根據此安排一下接下來的行爲。”
系統瘋狂點頭,“我以後一定先跟你說,再也不自作主張了。”
青霓這才彎起了雙眼,“嗯!乖哦!”又抱起兔子,親了親它的耳朵,“不過,還是要謝謝統統啦,統統心疼我,我都知道!”
系統低聲問:“你聽到他們那麼指責你,你不生氣嗎?不怨怒嗎?不憤恨嗎?”
青霓認真想了一下,“不會。”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朝代,秦人是什麼樣的人。”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片土地上,士人是少數,大多數黔首奴隸衣不蔽體,食不飽腹,渾渾噩噩追求生存,知道什麼禮義廉恥,感恩戴德呢?
“當然,不能一棒子打死,還是會有一部分人懂得念恩,比如今天我們看到的那兩個人,他們不就念着神女的恩情嗎?但是,尚存的愚昧無知那一羣人,我總不能把他們踢出進步的隊伍吧?”
在今日,青霓誠懇地對系統說出自己的想法,爲什麼她能夠心態非常好的面對一些白眼狼。
“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沒有機會讀書,不知道什麼是八榮八恥,我和他們計較什麼?”
系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不過,不計較歸不計較,統統你做的也對,我是該適當任性一點了。”
系統:“誒?”
兔子擡起頭,對上青霓微眨的雙眼。
“畢竟,我不是真的泥塑木雕,沒有感情的神像,對吧?”
於是,第二天,青霓繼續坐着馬車往匈奴的地盤去,而咸陽城裡的始皇帝,他朝思暮想的神女,依舊沒有向他傳來消息。
三天後,蕭何尋到了張良老師那兒,正攔住要離開的張良,蕭何很欣賞張良那兩次縣報攪動人心的能力,經過他誠懇的挽留,張良沉默半天,答應了蕭何,留在朝廷之中。
二十二天後,神女坐騎留下來的三頭母牛幼崽,以及那頭小神牛,分別牽去交|配了。
二百八十天後,三頭母牛幼崽都生下小牛了。
一年後,劉邦帶着可以造紙的物件,以及粗糙的紙張迴歸,受封爵位“大良造”。
扶蘇拿着抄滿豕崽體重的紙張,指着最重的那兩頭公豕母豕,對隨行郎官說:“就這兩頭,留下來生小豕,餘下的都去陰。”
他新收的一個小學徒抱着竹簡,屁顛屁顛跟在扶蘇身後,沒有說任何廢話,只是埋頭記錄所見所聞。
等到扶蘇走完全部豕圈後,小學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扶蘇溫和地問她:“怎麼了?”
小學徒期期艾艾:“老師,你說……國師還會回來嗎?”
扶蘇頓住了。
小學徒沒有發覺不對,依然叭叭個不停,“我長得好看,以前我家裡不需要我學習,只教了我唱曲跳舞,說我有這張臉就夠了。是國師提議了辦女學,那郎官收不夠人,強行帶走我,我纔可以唸書識字,現在還可以跟在公子身邊學習。”
扶蘇依舊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小學徒低下頭,羞怯地盯着自己鞋尖,“如果以後還能見到國師就好了,我想親口對國師表達感謝。”
現在的小學徒還不夠了解,待到十年後,她才更加的明白女學於她的意義。
——那是新生,是相對脫離了束縛的起點,不必困在四四方方的院牆裡,做男子的附庸。
是國師改變了她的人生。
扶蘇沉默了一會兒,說:“或許,祂在天上飛過時,偶爾會瞥眼下來,看大秦發展得如何。”
離開養豕的地方,扶蘇獨自回到自己書房裡,那原本擺滿了儒學說經典的櫃子上,如今盡是他手寫的《豕的護理方法》,《如何挑出肉質肥美的豕》,《母牛的產後護理》,《駱越稻如何從百日稻培育成八十日稻——摸索方向篇》。
今年二十四歲的扶蘇公子,依然算是單身,唯有在這件事上,他多次回絕了始皇帝,“阿父,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難道要把人家女郎聘回來做個擺設嗎?”
哪怕始皇帝讓人押着他成親,正妻是王翦的小孫女,誰都不知道新婚之夜扶蘇公子跟王女郎談了什麼,總之,第二天,扶蘇公子是從書房出來的,而單獨從主臥出來的王女郎拿着長|槍,回家對父親一口一個“女兒不孝”,說自己從小就想當將軍,然後,跑邊關去了。
始皇帝又給他納了美妾,好嘛,美妾第二天也鬥志昂揚地去尋找自己的夢想去了。始皇帝再霸道固執,總不能管到兒子房事去吧,沒辦法,他只好懶得管他,並且開始物色孫子輩,看看哪幾個順眼,都抱到身邊培養,萬一他成不了神,還能過繼給扶蘇,或者,孫子直接上位也行。
扶蘇撫摸着那一卷捲心血凝成的書籍,轉過去,櫃子邊緣有一結稻穗編織成的流蘇,用的是第一季的駱越稻,一小塊鐵石放在櫃頂,壓着下面一片銀色布條……
他站在神女留下的痕跡面前,一件件地撫摸過去,在他心中,這些都屬於稀世珍寶,“最新出生的豕比以往重了兩成;我們找到了讓百日駱越稻縮短成八十日稻的方向,或許再過幾年,就能讓駱越稻八十天一熟了;鍊鐵高爐每天出的鐵數量很多,再過一年,阿父就能讓我大秦的士卒全用上鐵兵……”
這些,你……這一年在天上,會去關注嗎?
*
最開始,天下人都在盼着神女歸來,他們在很多地方都建了神女祠,爲祂立像,爲祂供奉祭品,沒有能力供犧牲的,就撮土爲香,一日三次,無比虔誠。
後來,倒也不是不盼着神女迴歸,只是漸漸意識到,他們不能只爲了希望神女回來,纔去拜祭祂。祂本就該受他們的香火。
遙想當年,大秦尚未一統,神女還未來到凡間時——
秦昭襄王三十八年,上郡大飢,山木盡死,人無所食,蜂食田苗。
秦王政三年,歲大飢。
秦王政四年,十月庚寅,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
秦王政八年,河水鬧災,秦人輕車重馬,逃往河東就食。
秦王政九年,四月寒凍,有死者。
秦王政十七年,地動,民大飢。
秦王政十九年,大飢。
有正好活過這些災年的秦人抱着小孫子小孫女,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當年是真的苦,連年大災,稅收都收不上來,朝廷哪有餘糧救我們。你們大父我呀,是搶着樹皮活下來的。”
而現在是秦始皇帝三十二年,神女降臨凡塵的四年後,卻已豐谷滿倉,家家戶戶有餘糧。
得益於神女告知的駱越稻。
得益於神女告知的代田法。
得益於神女留下來的神種。
那秦人舉着家裡的小孩,笑着笑着就哭了,“現在不會了。哪怕現在再連年大災,朝廷的糧倉也能夠讓我們不會餓死。聽說,陛下在咸陽修的大糧倉,能夠全國的人吃足飯二十天!若是泡水成粥,能支撐的日子會更多。”
“你們要感謝神女。”
“記得嗎!不能當忘恩負義的人啊!”
小孫子小孫女點了點頭,將這些話深深刻在腦海裡。
到了今年的六月十日,是陛下在泰山初遇神女的日子。
大秦不少人,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去採摘了鳳仙花,帶到自己家附近的高山上,往山巔放。漫山遍野,放滿了鳳仙花,企圖天上的神女看向人間時,能見到漂亮的鳳仙花,爲此展顏一笑。
六月十日,爲神降日,人們便會上山,奉上一束鳳仙,以此祭奠神女的恩情。
——此節日自秦始,年年如此,代代相傳。
青霓在遠處瞧着接連不斷上山的人羣,點開系統商城,購買了一個道具,放在手中慢慢摩挲。
“神女離開一年了,也差不多可以讓陛下去天上走一遭,遇上神女,將其請回了。”
畢竟她在大秦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完,很多東西都處於萌芽階段,若是一走了之,未免太不負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