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迴天上去了。
這個消息傳出來後, 掀起軒然大波。
無數之前沉默着,不知是默認了,還是心裡反駁卻不敢提出意見的人, 聲音壓過了之前的指責。
“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老豕狗!都忘了我們現在收成那麼好, 是因爲國師告知陛下百越有良種了嗎!要不是駱越稻, 你們家裡的米缸都能跑老鼠了!”
“你們高興了吧!國師走了!迴天上去了!這下好了, 下次天災來臨, 你們也不用再指責國師不幫忙了,和以前一樣,繼續在天災中祈求老天保佑, 讓你們活下去。之前神女不會迴應你們,之後, 老天依然不會迴應你們!你們什麼也沒有失去, 哦, 除了神女給予的天雷種子,勞役也只不過是再恢復成以前的辛苦罷了。”
“國師求你回來吧, 那些人狼心狗肺,但是還有沒狼心狗肺的人啊!娘娘的恩情我銘記於心,我家裡現在還供奉着神女像呢!”
“你們惹惱了國師,萬一明年有蝗災怎麼辦!嗚嗚嗚,娘娘, 求你, 你快回來吧, 大秦不能沒有你!”
“你們懂個屁!還責怪國師!只要國師在咸陽, 不管遇到多少場天災, 我都不會怕!我們怕什麼!那些稻種麥田的收成,一年抵以前兩年的, 今年被淹了,明年種一輪就能收回來!哪怕明年也被淹了,別的縣城有很多糧食交稅,朝廷會給我們發糧食,怕什麼!”
一時間,哀鴻遍野,秦人不得不承認,只要神女還在國都,人民就能安心。
然而,有一些地方不僅沒有憤怒與悲傷,一個個彈冠相賀。
六國裡想要復國的人,坐在柔軟絲綢縫織成的軟墊上,舉起酒杯,相互敬酒慶賀。
他們快樂地沉進酒水裡,一個個奴妾的影子從走廊的牆壁上晃過,端着美味的食物,醇香的酒水放到案上,洋洋得意的聲音夾雜在咀嚼食物之中,覺得自己做成了莫大榮耀的成就,這處隱匿的院落裡,四處塞滿了喜悅。
“我們把神女從秦趕走了!”
“趙政小兒還想要得到神女的幫助?做夢去吧!”
“我們略施小計,就能讓他狼狽窘迫!”
“復國!秦,吾等必滅之!”
他們不瞞着奴妾,大肆抨擊秦的國策,侮辱秦始皇帝,展望着復國後的將來。而這些奴妾屬於他們的私產,隨便他們賞賜別人,或與牛馬同市而賣,而且,主人殺奴妾無罪——誰會去想道應該避開這些生死由他們掌控的人呢。
而這羣奴妾也確實恭敬,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他們的談論有任何情緒。然而,在麻木的人羣中,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這是一個機遇,一個危險的,卻或許能改變他現在人生的機遇。秦律規定,奴妾不允許告主,告主,官府也不會受理,而她只能去賭一把,賭這個消息足夠重要,重要到有高官願意法外開恩,免她罪責,此後她就再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妾了!
魏豹也看到了這雙眼睛,他哈哈一笑,招手,“你過來。”
這位女奴走過去,羊羔一般溫順地窩在魏豹懷裡,任他馴狎,待到夜深,又山貓一般敏捷,從牆上翻過去,也不知道誰在牆角胡亂扔垃圾,她踩了個正着,爛雞子的臭液濺在破破爛爛的裙襬上。女奴眉頭都沒多皺一下,腳下生風地離開了。
藉着醉意,魏豹享用完自家一個私奴,便醉醺醺地睡了過去,天還沒亮,就聽見外面傳來喧譁聲,魏豹皺眉起身,冷冷訓斥:“放肆!何事吵鬧!”
外面沒人回答,只有雜亂的吵鬧聲。昨晚荒唐了大半夜,腦子還沒轉過彎,魏豹揉着酸澀的眼眶,下牀,怒氣衝衝地出去,正要大發雷霆,就看到一羣穿着秦官服的帶刀衛卒,扭綁着這裡的主人家們。
他昨夜享用的女奴站在那羣帶刀衛卒旁邊,黑眸和昨晚一樣明亮,像是摻了明月珠的碎屑。
她側頭,目光落到他身上,忽地露出一個和承歡時一模一樣的笑容,“諸公,這人是他們的領頭人。”
寒意從魏豹骨髓裡滲出,將他死死定在原地。
——是他從來都看不起的奴妾,現在定了他的生死。
*
咸陽喋血,死的全是在野的六國貴族子弟,魏豹的頭顱骨碌碌滾在地上,死不瞑目。學宮中的六國貴族後代一個個牙齒緊合,嚇得瑟瑟發抖,連滾帶爬侍在扶蘇左右,“長公子!還有沒有去陰的豕嗎!我們動手,這就動手!”
始皇帝他真的會殺了他們的!他不會一直放縱他們!識相一點,不就是養豕嗎?他們養!
張良聽到那些人被捕後,當衆斬首的消息,怔怔望着自己面前寫滿字的竹簡,日光碎成鑽灑落在上面,亦點亮了他眉間的疲憊。然而僅是怔然一瞬,張良筆尖再次動了起來。
那個竹簡被送去了他的儒者老師那邊,預備要出現在新一期的縣報上。
儒者打開了竹簡,覽看文章。
並不是什麼字字珠璣的絕世文章,一如既往的大白話,卻字字切中要害。
這裡面沒有譴責,也沒有痛恨,冰冷的文字一點點列舉出神女帶來的好處,再冷酷地反問:“易地而處,若你們被人不識好心,會不會想將贈予的東西收回?”
儒者一聲不吭地看完,皺眉看着自己這個弟子,“我還以爲你會從‘仁’‘義’‘知恩圖報’方面來將那些黔首罵醒……”
然而,通篇都是利益,都是得失的計較,冷冰冰的字眼裡,沒有一絲人情。
“老師,這是良最近懂的一個道理。”面對老師失望的目光,張良平靜地開口:“不要對餓肚子的人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不要對家徒四壁的人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不要只禮賢下士,卻吝於封賞;不要痛斥某些人沒有德行,在此之前,先看一看,他是不是快餓死了。”
“這世上聖人終究是少數,人們看的是切切實實自身的利益。”
你如果說神女離開了,罵他們不懂感恩,會有十之一二的人被罵醒,掩面而去。
你如果說神女付出了什麼代價,才讓糧食大豐收,所以之後纔沒辦法在災難時救人,會有十之三四的人羞愧,感激涕零。
可是,你如果說神女走了,以後土地會再變回畝產一到二石的低產量,祂帶走一胎十寶的母牛,朝廷就沒辦法給各家各戶分牛,雷霆的種子自然也要回去天上,以後開山鑿石就得繼續靠他們雙手去挖……十之八|九的人會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想法,痛斥先前責怪神女的人。
張良的話是對的。
在這篇文章發出去後,儒者特意觀察了人民的反應,不得不悲痛的承認,利益才能挑動更多的人。
那些指責神女的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家牆上和門上被潑了黃泥巴,蹲了好幾個晚上都抓不到,問鄰居,鄰居卻一反常態,冷淡地沒有搭理他們。
除了會有人潑泥巴,還有人經常用石頭砸他們家的窗,小石子打在荷葉/木柴/獸皮之上,一聲聲悶響,沒有財產損失,但是煩人。
漸漸的,發展到路上被人偷偷套了麻袋打一頓,走在路上當頭一桶畜生血潑過來,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偏偏去報官,官府一開始還義憤填膺,稍微查了一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下次再去問時,對面就微笑地說,可能是意外。
去他的意外!這出事的次數,意哪門子的外!
直到朝廷頒發了最新的一條律令,他們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朝廷——或者說他們陛下,從沒想過輕輕放過他們,直接表明:指責國師的人,將會被登記在戶籍上,國師所贈予的益處,將會越過他們,永遠不給予。
比如說,某樣能提升至少三倍產量的稻種、麥種。
伍就是當初指責國師,並且大發狂言“祂大可以迴天上去”的那個人,聽到這個政策時,他當場傻眼了,“怎、怎麼會這樣!”
再提升三倍產量,那豈不是下田也可以畝產六石?
他的妻子從田地裡回來,滿身的汗和泥,揪着伍的頭髮就打,“怪國師怪國師!陛下都沒怪國師呢,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吃着誰給的糧食就怪國師!”
都是種莊稼的,農婦的力氣可不會小。
“你這瘋婆子你幹什……啊!”
“住——啊!”
“別打了,我——別打——”
一通亂拳後,伍扶着牆,齜牙咧嘴,鼻青臉腫,他妻子仍對他怒目而視:“你說!朝廷不給我們發神種,我們要怎麼辦!”
“我……”伍張了張嘴,又頹然地垂下頭去,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在涉及到切身利益後,他才意識到某些事情。
——神女下凡,是人家憐憫蒼生,而非祂合該那麼做。
*
咸陽城中,始皇帝看着今日份的公務,卻心煩氣躁,始終無法靜下心去批閱。
“神女……”
還會回來當大秦的國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