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狗都不如

蘇子安這個人呀, 從來都是個奇怪的姑娘。

她宅邸的人,除卻通用的一點美貌之外,其餘的, 在性格、容貌、身份上, 都是不同的。或妍麗, 或清純, 都帶着各自的一番風韻。

她挑挑揀揀, 眼光極高,可是又詭異莫測。或許一時興起,會拾起一個乞兒扔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或許懶散擡眸, 連王孫貴族也不願意多看。

陸亂面色蒼白了下,驀地說不出話來。她這次總算是察覺了, 自從她踏進這個宅邸的第一瞬間, 蘇子安就不願意用什麼好臉色來對待她。

不僅沒有好臉色, 還分外嫌棄。

長袍之中的手陡然攥緊,陸亂幾乎用了全身力氣, 才壓抑住了心頭的怒火,面上笑容僵硬地說:“那麼一個月後的大賽,期待與姑娘再次重逢。”

蘇子安興致缺缺地掃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嗓音嬌軟:“別了吧, 我還要眼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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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花將那主僕二人帶出府邸之後又折了回來, 沉默地站立在亭子的最邊緣處。她似乎是長了記性, 這一次, 雖然心頭有疑問, 卻還是沒有開口。

怕蘇子安再一次地擡腿踹她。

低下頭逗弄着狗兒的蘇姑娘哼唱着江南的小調,指尖粘着一塊兒香甜酥軟的桂花糕, 輕輕地啃咬着,驀地扯脣一笑:“想問什麼就問吧。”

“……”二花沉默了一下,終究還是沒能抵住心頭的困惑,“姑娘不喜歡他們?”

蘇子安隨口回答說:“不喜歡。”

像是陸亂那樣的人,鬼才喜歡。那樣清俊美麗的少年郎在她手中,活生生地被折騰成了那麼個樣子,連原本清高矜貴的本性都沒有了。

蘇子安想到這裡,心頭有幾分不愉快。

一黃被她戳臉頰戳疼了,嗷嗷地發出鳴叫,軟軟的肚皮滾了下,只撅着一個屁股給蘇子安看。

被氣着了這是。

蘇子安:“……”

她輕輕地伸出指尖,逗弄了下狗兒溼潤的小鼻子,嗓音淡涼:“你乖一點,我就不打你。”

聽到打那個字,一黃反應過激,馬上轉身,乖乖巧巧地蹲在蘇子安面前,擡起兩個前爪,討好似的舉在嘴邊舔舐着,鬍鬚抖了好幾下。

蘇子安被它這無賴的模樣逗笑了,脣揚起來,眉眼溫潤。

二花還沉默地站在一旁,沒有出聲,她像是還沒有弄懂蘇子安爲什麼會這樣說,卻還是沒有開口詢問,只是站在那裡,一個人猶豫着。

蘇子安擡起了衣袖。

她的袖擺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籠罩住了下方茫然不知的四隻小狗兒,眉眼含笑,靜靜地凝視着二花:“你看。”

那瑩潤白皙的指尖,指的地方,是雕花桌上四個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玩鬧着追逐對方屁股的醜東西。

二花頓時心跳加速,喘息出聲。她生怕這是蘇子安興致沒了,就要將這不足一月左右的狗兒們給殺了,只因爲……她再也沒了興趣。

可是蘇子安沒有。

她只是微笑着,用手指着那羣懵懂天真的黃狗,說:“我這府邸,雖然以我爲天,卻仍能不泯個性。”

天真的人,依舊天真,不怕被傷害。

心機沉沉的人,依舊心機沉沉,從未有人多舌。

豔麗風流的人,依舊豔麗風流,賞眼至極。

如若他們都不逾越各自的本分,是男寵,就做好男寵該做的事情,其餘的,蘇子安一概不管。

外面戰火延綿,各自爲政,顛沛流離,白骨血哀。

是有些人在她蘇子安的庇佑之下逐漸忘乎所以,逾越規矩,這才招惹了殺身之禍。

二花神色呆愣地望着蘇子安,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恍惚間覺得,自家姑娘說的,都是對的。

從沒有這麼一個地方,只需要好看即可。

也從沒有這麼一個地方,性格各異,卻其樂融融。

除卻有時候姑娘殘暴一些,讓人心頭髮慌,與外界相比起來,簡直是天境。

外頭是什麼?

人吃人,屍身堆疊,回望血海深淵,路途遙遠,永遠都見不着歸鄉。

“你們記恨我殘暴嗜血,”蘇子安低聲笑了下,漫不經心地說,“殊不知,正因爲我強大又無情,才能護人三分。”

她就坐在那裡,懷中四隻狗兒。

沒有像是方纔二花想的那樣動手殺死它們,而是見亭子外雪勢漸大,所以才攏緊寬袖,用厚實的衣袍裹住了這些個可憐的小東西。

二花仔細看去,原來,其中一兩隻已經受不了寒冷,開始瑟瑟發抖了。

蘇子安對別的東西的觀察……都是這麼細緻的麼?

她待人……殺人,寵人,是不是……心中也有一杆秤砣?

二花禁不住出聲道:“姑娘!”

這時候,地上的大黃似乎聽懂了她們的對話,汪的一聲格外激動地撲上前來,死命地抱住了蘇子安的大腿,張開了嘴,用牙齒撕咬着蘇子安腿部的衣衫。

蘇姑娘眼角一抽,說:“抱大腿不是你這麼一個抱法。”

大黃依舊熱切地望着她:“汪!”

她眉眼嫌棄,用了幾分力將這哈巴的大狗從自己身上踹了下去,說:“不行,太醜了。”

簡直礙眼。

大黃有些委屈:“喵嗚……”

桌子上還有一盤點心。

裡面有各式各樣的糕點:梅花糕、桂花糕、綠豆糕……

精緻小巧,看起來讓人食慾大開。堆疊着,分量很足。

蘇子安抱着懷間的四隻小狗,踹開地上那隻沒臉沒皮的狗後,就要朝着屋子裡走去。

二花以爲她是懶得坐在外頭了。

片刻後,漫不經心的嗓音淡涼傳來,飄渺虛無:“把那點心送去密室,就說是狗吃過的,其餘任便。”

伴隨着的,是一聲汪的呼喊。

……密室?

二花想起了那個不肯服軟,被關押進密室裡頭已經一夜沒有吃喝的明公子。

別人都是狗仗人勢,就他一個人特殊,人仗狗勢。

二花很少見地遲疑了下。

莫不是自家姑娘瞧着那最大的狗沒臉沒皮的樣子,想起明公子來了吧?

這事兒,估摸着不好說。

***

密室坐落於蘇家宅邸的東南角。那裡幾乎毫無人煙,在這冬日裡,白茫茫一片,悄無聲息。

就跟沒有一個人一樣。

二花想,或許這個說法是對的。

因爲一個瀕死的人,就跟死人差不多,算不得數。

二花甚至懷疑明與已經死去了。

不然不會如此寂靜。

她手中端着托盤,吱呀一聲推開了面前的木屋子,靜靜地站在了門口。

她逆着風雪,面上毫無表情,只是用那雙眸子掃視了下里面的場景。

出乎意料的,明與沒死。

他非但沒有死去,反而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動手,將他那些個錯亂的骨頭給硬生生地拼接了回去,現在看上去,雖說依舊是軟軟的垂着,卻是讓人感覺好了不少。

他身上那件衣衫破損大半,勉強遮住大部分的身體,裸露出來的脖頸和手肘都瑩潤光滑,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而那張本來高高在上,清冷高貴的面容,因爲莫名的嫣紅,變的格外妖媚動人。

饒是二花見多了這府邸上各式各樣的美人兒,也禁不住爲這模樣一癡。

明與喘息了一聲,聲音低沉悅耳:“……是你。”

這句話,是二花聽到的第二次。

她收斂了方纔的驚歎,沉默地上前,將手中的托盤沉沉地放在地上。托盤落地,啪嗒一聲發出響聲,那上面的糕點搖晃了一下,沒有受住,滾落到了地上,染上了污泥。

她用一種平靜無波的語調說:“姑娘說,這是狗兒吃剩下的,請你隨便。”

明與低下頭,細細地喘息了一聲。他眼眸處波光流轉,靜靜地望着面前的這麼些糕點,驀地扯脣,低笑道:“……願意當狗,還是連狗都不如麼?”

或許二花不大明白蘇子安的意思,可是糅合了蘇子安骨血的明與卻是深知的。只消一眼,便可知曉蘇子安到底是什麼意思。

二花微愣。

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家姑娘是這麼一個意思。

自己吃過的東西,拿到這裡,說是狗兒吃過的東西給他。

她遲疑了下,掙扎了會兒,終究沒有把真相告訴面前的人。

她以爲明與不會吃。

像是這麼清貴冷傲、鐵骨錚錚的人,怎麼會因爲一小些吃食而背叛自己?

可是二花又錯了。

明與脣角微揚,眼角彎彎,那樣柔潤無辜。他只是微笑,然後吃力地彎下腰去,修長的手指夾起其中一塊兒糕點,沒有片刻的遲疑,就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咀嚼兩下,吃起來的動作斯文優雅。

明與嗓音是那樣喑沉,帶着蠱惑人心的意味兒:“爲姑娘當狗……自然是樂意之至啊。”

他眼角微擡的時候,笑意淺淡,脣側撩起一抹笑,那模樣,動人心魄。

恍若黑夜中悄然盛開的罌粟花,噼啪一聲,沿着人脆弱的心臟,小心卻又大膽地攀附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