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出乎蘇子安的預料。除卻陸亂以外, 她身後還跟着的一個神色緘默的少年。
許隅依舊如同初見那般眉眼清俊,身形卻羸弱了不少,脣色蒼白, 擡起眸子的時候, 死氣沉沉的, 那樣沉默地站在陸亂身後, 不言不語。
蘇子安挑了下眉梢, 手指輕撫着懷間的黃狗,還未等到陸亂掀起袍子坐下來,就低低地哼笑了一聲:“你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陸亂穿着青色的衣袍, 較爲厚重。她緩緩地坐了下來,不問蘇子安的意見, 便擅自取了一杯酒水去, 抿了口, 客套地說了一句:“蘇姑娘何出此言?”
許隅依舊沒有動靜。
他與初見那副模樣當真是不一樣了,那時候他懷間捧着大簇的梅花, 眉眼懵懂天真,現在卻是一副什麼都受盡了的模樣,只會緊緊地抿着脣,指尖緊攥。
蘇子安拿着手指逗弄着一黃,懶懶散散地擡眸, 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 說:“我這裡可是窮的很。沒有美酒, 也沒有美人, 比不上你軟玉溫香在懷。”
她說的盡是反話, 話裡話外都在諷刺上一次陸亂邀請她冬日外出踏雪,卻讓她吃了一肚子氣甩袖離去, 讓她掃了興致。
那個時候,陸亂還寶貝許隅的很,看都不想讓蘇子安看幾眼。
現在到了算總賬的時候,蘇姑娘可從來都不會因爲任何事情而放過,一板一眼,什麼都講究的清清楚楚。
許隅的面色蒼白了下,沉默地垂下脖頸,像是沒有什麼話說。
蘇子安和陸亂的談話,也不是他這麼一個身份卑微的男寵能夠插上嘴的。若是擅自說了,便是僭越。
“見笑了。”陸亂彎起脣角,看上去並沒有生氣,而是用一種較爲恭維的語氣說,“上一次是陸某失職,讓姑娘受了委屈……”
她還未說完話,就被蘇子安打斷了,嗓音冰涼:“你這次到底是做什麼的?”
蘇子安不會與人客套。
她向來煩悶那些個恭維,特別是在造紙師之間。那些個養尊處優的造紙師們被人追捧慣了,什麼都得細細地誇獎一番,最後纔會說出最後的來意。
蘇子安蠻橫慣了,不像是他們那些個講究的,會說話,會來事兒。想和她交談很簡單,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曲曲繞繞,只會讓她反感至極。
陸亂也算是跟蘇子安相處的時間頗爲久了,卻從來沒仔細探討過這人的脾性。
因爲蘇子安在她面前,很少做什麼出格的事情,險些讓她以爲這大名鼎鼎的蘇姑娘是個好拿捏的。她當下就愣住了,想起她在外的脾氣來,忍了兩分,繼續客套地說道:“姑娘說的極是,真不愧是……”
“我問你,你這次來,到底是做什麼?”蘇子安已然有了幾分不耐,陰沉下眉眼,冷冷地掃了陸亂一眼,驀地撩開脣角,笑意嬌媚動人,“陸亂,我很閒麼?”
陸亂笑意一僵,顯然是被蘇子安這不按套路的出牌給擾亂了,從未應付過這樣隨性的人。
她思索了一下,知道再不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來意,恐怕蘇子安就會對她動手了:“上一次是陸某不懂事,惹了姑娘不高興,這一次,特地是來賠罪的。”
對面的人像是起了幾分興致,懶散地笑開了:“哦?”
許隅身子僵硬,卻沒有拒絕陸亂的手,在她的悄悄推動之下,緩緩走了上來。他臉上是死屍一樣的沉寂,衝着蘇子安露出一抹略顯得蒼白的笑容,低聲說:“姑娘好,我……奴才叫做許隅。”
蘇子安終於肯正視着對面的兩個人了。她纖細皓白的手腕一擡,託着自己盈盈的雙頰,眸色淡淡,不知晦暗:“我記得你。”
自雪地之中輕踏而出的紅氅白麪的少年郎,懷中擁簇着盛開的極其肆意的朵朵紅梅,面上清貴冷傲,讓人過目不忘。
真不知道現在怎麼會成了這麼一副德行,畏畏縮縮,不敢多言。
許隅呆愣了下,沒想到蘇子安會這麼說,當下有些無措:“姑、姑娘?”
蘇子安笑了下:“我記得的是那個你,可不是現在的你。”
這話算是透出了她的意思。
她向來瞧不起那些個肯心甘情願在人身後當牛做馬的人。若是有幾分氣節,不肯屈服於她,還能得到蘇子安的幾分讚賞。
讓蘇子安這個人念念不忘的,是那麼一個驚豔才絕的少年郎,而不是面前這麼一個低聲下氣的人。
許隅面色又蒼白了幾分,這一回,當真是說不出話來了。
“姑娘說的極是。”陸亂輕而易舉地接過話頭,瞥了許隅一眼,示意他退後幾步,這才慢條斯理地與蘇子安對視,“原本是想着姑娘應該對這麼一個卑賤的人有幾分興致,這才帶了他來,沒想到卻是污了姑娘的眼了。”
蘇子安微笑着望着她,淡薄的脣吐出一句話:“你來,也算是污了我的眼。”
不請自來。
高高在上。
比她還要把人的命不當人看。
哪一點,都讓蘇子安不悅。她曾經欣賞過的那個清俊風趣的少年郎,竟然在陸亂的手中,碾轉幾日,磨碎了,成了面前這麼一個糟粕。
亭子裡,二花穿着黑色的衣衫,沉默地佇立在最邊緣的一側。她看着許隅這副模樣,似乎是看見了自己未來的樣子。
麻木、忍受,行屍走肉。
大陸之上,造紙師爲尊。他們身懷絕技,眼高於頂,將人命視爲草芥,毫無仁慈之心。
方纔蘇子安說的那話,已然帶了許些的硝煙意味。
陸亂驀地瞳孔一縮,握住那青瓷色小杯盞的手一緊,顫抖了下,裡面的液體險些晃了出來。勉強地笑了一聲,這才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慌亂:“姑娘說笑了,陸某怎麼會……”
蘇子安似笑非笑,伸出右手瑩潤的手指來,輕推了下面前的酒壺到陸亂身前,語氣漫不經心地說:“吃酒。”
誰也看不懂她真正的心思。
分明方纔還面帶怒容,現在卻是言笑晏晏,嬌媚動人。
翻臉,從來都讓人反應不過來。
趴在蘇子安腳邊的灰色大狗懶洋洋地喵嗚了一聲,那的分明是貓叫。從這麼一隻灰頭土臉、體型龐大的大狗嘴裡發出這樣嬌軟的聲音,當真是讓人覺得違和。
不僅是旁人,蘇子安也吃了一驚。她擡起右腳,不輕不重地踹了下大黃,說:“睡覺。”
大黃:“喵嗚!”
陸亂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兒,找不到別的詞語來形容了:“……姑娘還真是風趣。”
蘇子安說:“不敢當。”
這下子場面突然寂靜了下來。
陸亂是從未預料到像是蘇子安這般挑剔的人會養這麼一隻醜陋的狗兒的。仔細看去,養的還不止是一隻。
蘇子安的懷裡,還探出了好幾只來,都迷迷濛濛地搖晃着肉爪子,朝着蘇子安的面頰上不知輕重地拍去。
被拍疼了,她就低下頭來,眯起眸子威脅道:“再這樣下去,我今晚要吃狗肉火鍋。”
那些個畜生似乎通人意,一聽蘇子安這麼說,便委委屈屈地汪了一聲,縮了縮頭,懶洋洋地趴在她懷裡。
驀地,蘇子安收回手指,語氣已經有了幾分不耐:“陸亂,你來這裡,該不會就是爲了塞一個男人給我吧?”
陸亂哽了一下。
她卻是懷着這個心思。上一次見蘇子安對她的新歡許隅有幾分心思,便等了許久,這纔再來拜訪,要將許隅送給她。
沒想到,這人喜新厭舊如此之快,才短短几日,便厭煩了。
陸亂不自覺地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看見對面的蘇子安已然收回了手,託着腮,眸子清冷地盯着她,那眼神讓人發慌。
蘇子安緩緩地低下了頭,嗓音淡涼:“二花,送客。”
“蘇——姑娘?”
陸亂從來都沒有受過這等的待遇,禁不住揚聲質問,眸子裡盡是驚駭。
反倒是許隅,沉默地垂下了頭顱,跟個木頭人似的,什麼都不知道說。
二花聽到了自家姑娘的吩咐,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腰間別着的長鞭上,面上毫無表情,聲音平靜地攔住了陸亂:“陸大人,請回吧。”
沒有絲毫讓人拒絕的餘地。
陸亂還在喘氣兒,似乎是不明白自己哪句話讓面前這個人動怒了,猶自驚魂未定:“蘇姑娘,爲何突然翻臉?”
蘇子安脣角噙着一抹淡笑。
她低下頭去,漫不經心地逗弄着懷中土黃色的狗兒,像是懶得回答。
正當陸亂以爲她不會再說一個字的時候,蘇子安撩開了脣,眸色淡淡:“你當我這宅邸是什麼地方?”
被人□□過,喪失了本性的垃圾,還能因爲那麼一副皮囊進來?
“你膩煩了的東西,我蘇子安,從來都是不屑。”她說,“也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