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還在耳朵裡震響,但我們已經穿行在密林裡了。人走出的道我們並不敢走,喪門星拿刀開着路。
狗肉忽然發出一種遇見危險時纔會發出的低聲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頭,我們跟着回頭。身後是喪門星砍出的路,實際上它立刻就被彈回的枝葉掩蓋了,什麼也沒有了。
死啦死啦低聲喝道:“回去。”
我們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個繩頭還在樹上結着,連狗肉在地上躺過的溼印都還在,但我們的索橋已經沒了。我們看着,太意外了倒沒人發聲了。
死啦死啦讓狗肉聞斷掉的繩頭。繩頭斷得很齊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追他。”他對狗肉發出指令,然後對我們說,“可以開槍。一定殺了他。”
狗肉聞了聞便猛衝向林裡的一個方向,我們把槍上了膛跟着。這回的路比剛纔好走點兒,總還有條腸子道,但在我們的眼裡它真是鬼氣森森。
我追着前邊死啦死啦和喪門星的影子,他們倆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們聞不到的氣味。
迷龍嫌拿機槍跑得慢,背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間的刺刀,“好像是鬧鬼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動搖……軍心。”
迷龍的大槍不再和枝葉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殺人滅口。”說完他跑到前邊去了。
搗鬼的一定是小股日軍,否則早嗚地殺過來了。如果這條通道讓日軍發現,然後他們堂而皇之出現在虞師後方,大家乾淨抹脖子玩兒完。我們像是在追趕蒼蠅拍的蒼蠅。
狗肉終於捕捉到什麼,猛然變成了衝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後的死啦死啦雖然說過可以開槍,還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我們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包抄的示意下,雙縱散成了橫隊,一多半人倒是從林子裡硬生生擠過去。死啦死啦直衝而上,消失在那條腸子道的拐彎處。
我聽見了他摔倒的聲音。
我狂亂地揮開鬼纏身般的枝條,想衝進能看見他或者掩護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經死了。這時我看見一片林間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屍骸上,正在茫然地打量這片空地。我們絡繹地從林間、從道口現身,同樣茫然地打量空地。
那具屍骸不是死啦死啦製造的。那是一具身着軍裝的骷髏,它剛纔絆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這樣的骷髏,不是東倒西歪,而是整齊地、以一種接近安詳的姿勢躺在這裡。藤蔓在他們身上糾結,枝草在他們身上開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聞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聞了兩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兩聲——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惡當的無奈樣子。死啦死啦過去,拔出那刀聞了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惡臭給嗆得面目都有些猙獰。喪門星是雲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樣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了,“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陣不管用了。”
登岸之後,我們總算是從漫長的懶散狀態中復甦,早已分頭展開了搜索。不辣過來彙報搜索的結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沒得了,一粒子彈都沒得了。”
我們倒不會恐懼自己同僚的屍體,但無論如何會覺得鬼氣森森。豆餅和蛇屁股已經在忙着插草爲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來,“列位同袍兄弟,我們不是來混世的,是來做事的,是來做你們拿命來做、但還沒做完的那件事。你們懂事,你們比我們多看了那邊的大千世界,知道諸多虛妄,可這件事不是。請勿再擾,讓我們把事做完。兄弟龍文章,如果沒死的話,定來給諸位殮骨。”然後他看着我們,“你們沒死的話,也是一樣。”
我們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報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唸唸有詞,我們幾乎是倒退着走出這片空地的。
我鞠了個躬,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這點兒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煩了。望弟兄們的英靈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大家,有點兒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了,無論相信鬼神與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種近乎親切的眼神。後來我帶人來收殮了他們的屍骨。
這裡很安靜、清幽,但他們的死法是軍人中最慘淡的一種,千里跋涉,望江興嘆,最後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們最後僅剩的尊嚴。我曾以爲我想像他們一樣死掉,但現在確定自己絕不想這樣死掉。我對着死人說:“謝謝。”
跟着死啦死啦沒好,我們又抹了黑臉,用枝葉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們從南天門腳下抄過了南天門,沿着林邊行進,以備被發現時可以退回山林。從確定過江後碰上的蹊蹺事是鬼魂所爲,死啦死啦倒釋然了,他眼中的人沒有惡的,那他心裡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釋然了,我們也釋然了,我們也絕不信康丫和要麻會來殘害我們。
我們沿着密林的邊緣前進,把自己掩蔽在林子裡,一邊觀察着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後的南天門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這麼看它們着實秀麗得很。我們走得已經不那麼急了,死啦死啦時時停下來,用望遠鏡眺望南天門。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塞給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門的反斜面。望遠鏡裡的南天門反斜面比我們看慣的正斜面更加猙獰,因爲這邊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了那麼多隱蔽,它們以那棵巨樹爲軸心往下延伸,形成兩個規則的半環形。正斜面的日軍是鬼影子般一閃即沒的,這邊的日軍則懶懶散散。儘管用這個太一般的老望遠鏡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點兒比我們在祭旗坡上也強不到哪兒去。
我把望遠鏡還給死啦死啦,“看出來啦,竹內連山一分鐘沒閒着。”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麼嚴實做什麼?厚臉皮了還要鐵屁股。”
“固若金湯嘛,湯桶,當然是圓的。”我說。死啦死啦瞪着我,因爲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沒正形的玩笑,我嚴肅了,“我想,橋頭堡吧。就算咱們打回西岸,他們還可以佔山爲王,對公路侵襲。”
“美國偵察機也這麼想的。天上飛的可以偷懶,咱們下邊跑的,命可得自己愛惜。你看那兩棱堡,哪兒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內連山學土木設計的嘛,他勤快,不想閒着。”我說。他又瞪我的時候我便乾脆地說,“不知道。”
“應該上去看看。”他說。
我嚇了一跳,“你來幹什麼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來幹什麼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啦。也罷。打你張嘴,我就沒信過。”
“你活着就爲了不想死嗎?誰做事的時候會就爲一件事情?”
我纔不信,“拉倒吧你。事關自己,誰會被你一個大道理說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說:“那倒也是。走着瞧。”然後他繼續眺望南天門的反斜面,現在上去倒不會,但是我明白那已經成爲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開幾步,等着他。對一個擅自行動,回去可能又要上軍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適合的三個字。我跟自己打了個小賭,如果他待會兒先邁左腿,就沒有好下場。他轉身跟上已經走遠的小隊,我樂了——他邁的右腿。
西岸給人的印象並非兵戈林立,日軍要有那個實力早已打過江去。它給人的觀感是荒涼,我們極目的每一個自然村都像是無人居住,田地荒蕪。這讓我們膽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貼着林邊走。我們沉默地穿過幾具生花長草的炮架殘骸。這條道我們撤退時便走過,那些被我們自行炸燬後扔在灌木裡的炮架就像是恥辱柱。排頭兵喪門星掉了隊,衝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我們沒管他。他匆匆磕了幾個頭後,又緊一緊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們。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鬆,可沒人想過這會是傷心之旅,這裡是傷心之地。被我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虧欠,我們像賊一樣來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殘肢斷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個手勢,我們全蹲伏下來,蜷縮進林裡,但威脅並不像我們以爲的那樣是來自林外,它來自林裡。我們如臨大敵地掃視着林子裡那些不斷髮出碎響的生物。它們爲數不少,畏縮在密林深處。我們窺看它們,它們也窺看我們,當發現被我們窺看時,它們便迅速退向林子深處,帶起極大的響動。
迷龍搡着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麼耳朵!”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裡也是個巨大的官,在我的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說過什麼話。他吭吭哧哧地念叨着:“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麼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以一個農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裡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是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後也注意到這片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在一個真正的農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穀不分的懶鬼眼裡,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衝着那些逃進了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回來。”
這真是個不費勁的活兒。隔着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只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很快我們便把那羣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了。我們只是平端了衝鋒槍,看着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地端着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了,開始揉着臉,蹲下了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也泥雕木塑,像我們所對着的人一樣。
幾年後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爲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着。
他們身上掛着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着兀突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飢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髮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驚擾他們似的說:“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髮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一種跪的姿勢,從毛髮和破布下發出了唸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他們早站立不住了,我們剛纔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