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一種東西,讓我在禪達城外跛步時仍未意識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個人拉住了我,然後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獸醫不知道誰依靠着誰,在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郝獸醫一直在抹着臉上的雨水,後來我發現他在哭,“八個重傷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裡沒人管由着爛的!他們說殺了我,殺了我。我沒有槍啊,我說我是來救你們的,我怎麼能殺人?我是醫生啊!你們咋說我也是醫生!”
我沒理他,我們拼力把彼此從泥沼裡拽離。
這時我又看見那條巨大的狗,它從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過而不是跑過,雨幕茫茫讓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終點,所以我不知道它爲何跑得如此瘋狂。
當我和郝獸醫從後邊那條破牆縫子裡擠進來
時,廟裡的地上已經開始飄浮零碎了,迷龍和他新結識的狐羣狗黨坐在高處泡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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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當你們會騎着兩條大魚回來呢。就有魚湯喝了。”蛇屁股用腳拍打着氺。
我竭力把自己弄乾一些,“就瞧見一條狗。”
康丫砸吧着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擰乾衣服,說:“你去跟它說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東張西望,“哪兒呢哪兒呢?”
我無心再理他,因爲郝獸醫正在提心吊膽向幾乎每一個人發問:“沒查人頭吧?點過卯沒?”
我說:“獸醫,你真以爲他們知道這裡有多少頭人嗎?”
我說着,就聽見廟門外濺着水聲的急剎,還有何書光的噴嚏。
張立憲問:“這裡有多少人?”
何書光不太確定地答道:“七十多個吧?”
我們從後邊簇擁到了前邊,通過押送兵們管前不管後的警戒線往外看着,何書光開走的那輛車在這神憎鬼不理的偏僻地方停下,泥濘的車上坐着同樣泥濘的人。
押送兵給出的也是個模糊的數字,“報告長官,七十多吧。”
於是從車上的幾袋大米中推落一袋,它濺在泥濘裡,押送兵讓開條道,不用他們吆喝,我們自行衝過去把米從泥裡拖出來,張立憲發動了車,給米和我們濺上了更多的泥。
張立憲老遠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團座已經出發!很快就有行動!”然後和着何書光的噴嚏一起遠去。
我們湊攏了爲數不多的破舊鋼盔,尋找相對乾燥的柴草準備做飯——管它呢。
已經徹底空了的米袋子蓋在郝獸醫身上,這是對年齡最長者的照顧。
潮溼的柴草噼噼剝剝地燒着,溼煙讓我們在沉睡中仍被薰得兩眼紅腫和流淚。幾個一直在被當作粥鍋的鋼盔扔在一邊,有的被睡在泥濘裡的我們當作枕頭。
我膝上墊了蛇屁股的菜刀,拿張破紙頭,一個破筆頭在那劃字,“……兒欲盡忠,則難盡孝。此戰渺茫,凶多吉少。兒思父恩,則生愴然……”。
我們在這裡又耽擱了一天,喝了兩頓稀粥。除了稀粥還給我們中間某幾個封了官。阿譯營長,我連長,李烏拉和康丫做了排長,郝獸醫終於被正名爲少尉醫官。我終於確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則官位不會派得這麼大方。
郝獸醫痛苦地翻個身,看了眼我,臉上有些責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風溼痛!睡覺,睡覺。”
老頭兒絮絮叨叨地說:“又寫遺書呢?我說煩啦,你這合適嗎?左一封右一封遺書就照家裡捅,我要是你爹非嚇出失心瘋來不可。”
我接着寫,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兒子。”
“咱好好的不行嗎?”老頭兒不甘罷休,還說。
“睡去睡去。”我已經不耐煩了。
押送兵進來
,開始吵吵:“出發啦!走啦走啦!”
人們亂糟糟地起來,有的最後烤一把火,有的又忙着滅火。迷龍大聲地打着呵欠,要麻和不辣簡直在比劃跺腳,康丫一邊戴鋼盔一邊把鋼盔裡殘餘的幾個米粒撈進嘴裡,郝獸醫披着麻袋,聽見豆餅咳得不成話,又把麻袋披到豆餅身上。
這是一支不僅飢寒交迫,還睡眼惺忪的軍隊。
我最擔心的是把我們這七十多人當作一個營送上戰場,那這所謂的營還不夠一個日軍中隊甚至小隊塞牙縫。但是他們許諾說一個標準營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我們的武器裝備也在那等着。
我們出發,但大多數人擠在廟門口茫然了-今天大霧,厚重的霧氣把十幾米外都屏障了。
我們在霧中艱難跋涉,霧氣厚到這種地步,以至我們只能一個人拉着另一個人以免掉隊。阿譯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餅在咳嗽,把米袋讓給了豆餅的郝獸醫也在咳嗽。迷龍“咳!咳!”的咳得聲動四野,但只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別人的咳嗽。
我們是一支穿越霧氣的咳嗽大軍。我們的領袖阿譯非常緊張,因爲昨天有人告訴他,他是營長,最高長官,他得指揮我們打仗。
阿譯湊在我身邊,咳嗽更凸顯他驚恐的眼睛,“我要幹什麼?到地方我要幹什麼?”
我斜眼看着他,問:“軍官訓練團出身,你不會打仗?”
阿譯有些赧顏,“除了練操典就是背語錄……我哪打過仗!”
我看着他但是並不同情,我們有很多他這樣的軍官。
我扭過頭不看他,說:“封你營長的人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阿譯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讓我督戰!——什麼是督戰?”
這真是個讓我們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開了。
我的漠然讓阿譯更着急,“什麼是督戰?”
迷龍從他身邊過路時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營長,犢子督戰。”
阿譯被撞到了路邊,他看着以往就對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於是他更加茫然。
腳下的土地終於平了,我們踏着腳下明顯是用人工輾平的硬土,聽着霧氣中傳來的巨大引擎聲,被螺旋槳撞擊的霧氣像是有形質的怪物向我們撲來。
豆餅驚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撲向了我們,讓整個隊伍更加混亂。押送兵和我們中罕有的幾個還有槍的人摘下槍往他指着的方向空比劃——但我們只看見霧氣中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預熱,它的螺旋槳緩轉着把霧氣推送向我們。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羣中死鑽的豆餅頭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見飛機就喊日本!”
康丫興奮地直蹦,“我們的飛機!打日本飛機的啦!噠噠噠噠噠!那麼大的炮,看見沒?”
阿譯被他斬釘截鐵地說得拿不定主意,但還是決定糾正一下,“是美國盟友的飛機。”
我看着那個被康丫說成戰鬥機的大傢伙,他說的炮是螺旋槳發動機,美國空軍的標識倒是清晰可見,我告訴他們:“C46是運輸機,這是駐華空軍特遣隊。”
迷龍亢奮得不行,“我們要上去嗎?屁股擱哪兒?得有個抓手的地兒吧?”
看這傢伙的架勢是以爲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邊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們趕開了——那是連他們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們在霧氣中攢行,已經凍麻木了的神經被現代工業的奇蹟弄得又有點亢奮,“噠噠噠”“咚咚咚”的口頭模擬掃射和“烏滋空通”“噓-轟隆”這樣的模擬轟炸仍在我們中間層出不窮,我們實在已經被日本人欺得太久了。
“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了。”
但是我在笑,那種笑並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學生時我寫作文,論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爲民族之魂魄,論到最後也夾七纏八沒搞清楚,論民族之血爲石油,民族之骨爲鋼鐵,民族之神經爲技術那部分倒是工整對仗,因爲我父親就是早期留洋學機械的人。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什麼,因爲近戰要拼我夾七纏八的魂魄,霧氣裡的機羣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我們中的很多人看着機側漆的那個**女人發呆,起反應的不僅是他們蠕動的喉頭,我們被帶到一邊,現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紳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是地勤管理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要換新衣服啦!”“發槍!”“對,還要發槍!”“孃的,我要花機關!”“花機關算什麼?那個叫什麼?”“燙媽生!對,燙媽生!”“癟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讓你充好漢。”我們興奮地聒噪着,低語着,爭先恐後脫着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傢伙只是少尉,但對着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麼鬼信啊?”
我點頭,“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面了。”
那傢伙看了看我,算是接過去了,“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麼遺書。”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羣中,看着那傢伙把我的信隨手塞進了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後便露出大腿上包紮的繃帶,我退進了人羣,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現,沒人管這種小事。於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我手上的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着什麼,他唯一關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
他喝道:“放下!揹着槍幹什麼?”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幹什麼?放下!”
不辣很難割捨地把槍歸入脫了一地並被攏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爛衫,其他幾個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槍支的人有樣學樣,連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來。
軍官對了隊列外我們看不清的幾個人影叫喚:“發吧!每人一個!”
“發裝備啦!”“排隊排隊!”我們自覺地站排了,亢奮地等着我們的新傢伙。
然後便開始發了,人手一個,我們本來就更冷,現在更加冷,我們在霧氣中赤**或蒼白或髒污的軀體,很多人身上帶着暗紅色的新疤,我們發着抖,拿着我們新擁有的,並且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東西——一個印着英文的紙袋。
我的腦子已經被凍得有點木,我遲緩地念:“VOMITINGBAGS(嘔吐袋)?”
“衣服呢?”“槍呢?”我們中間開始出現這樣的質問,終於是有點兒抱怨了。
我們的軍官開始發怒,“聾了嗎?朽木!剛纔說話你們在聽嗎?到地頭美國人發武器,英國人派衣服!就在那邊的機場!穿衣服帶槍幹什麼?”
我們中間最強烈的抱怨是來自不辣哀哀的聲音,“冷啊,長官。”
軍官挺起胸膛,掃視着我們這羣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是一杯清水一塊餅乾了!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着爲國內抗戰的弟兄節省!”
我們都啞口無言了,軍官大人拍着我們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瘦弱的身子爬上側艙門的簡易舷梯。
軍官大人現在友善了許多,“小心點兒。第一次坐飛機都會吐的。”
我們挨個爬上舷梯,我前邊的郝獸醫、迷龍被機艙門吞沒,我後邊的阿譯用頭撞着我的屁股。
我們小心地抓緊了VOMITINGBAGS,似乎嘔吐會是我們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個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我的身後起了**,我回頭,軍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後的人全攔住了,李烏拉和其他幾個人全在其中。
軍官伸出手攔着他們,“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餅!——不辣你下來,咱們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邊,他有些囁嚅,顯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軍官將他推開,“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麼喊?再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我們頓時安靜了,要麻他們被轟趕到我們看不清的霧氣裡,我們被機艙吞沒。
不管這飛機是用來運貨的,連舷窗都沒幾個,而且爲了儘可能裝更多人,它已經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內的各種艙內設備,讓我們像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貼着彼此冰冷的皮膚。
一個美軍飛行員從駕駛艙的隔斷裡看了我們一眼,仍然轉回頭向着機艙下的地勤人員大罵:“這是你們說的貨物嗎?他媽的!在這樣的天氣裡你們讓我運人!”
引擎已在預熱,在貨艙裡聽來轟鳴尤其大,我們根本聽不見地勤的解釋。我看着簇擁在我周圍緊張的臉,阿譯的臉,郝獸醫的臉,不辣的臉……連迷龍現在都有一張緊張的臉。我們的皮膚快粘在一起了,在這樣一個從未經歷過的環境裡我們都不說話。
飛行員一邊忙着起飛前的什事,想起什麼來時便暴怒地向飛機下抱怨:“我的護航呢?我開的是日本運輸機嗎?天上飛的戰鬥機全是日本鬼子的!飛虎隊呢?!”
我流着汗,雖然冷我仍然流着汗。很近的距離上阿譯直直地瞪着我,“他說什麼?”
我騙他,“他說眨巴眼就到了。”
飛行員砸着他的座艙,起勁地罵着:“起落架沒修好!比起落架還該死的是中國的霧!比霧還該死的是美國的起落架!”
阿譯瞪着我,無論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興。
我不再看他了,我轉向正對着郝獸醫蒼白的臉,這時候預熱好的引擎開始轟鳴,在它轟鳴的同時康丫開始嘔吐,他一瞬間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餅拼命地捶他。
康丫邊吐邊哭號:“我不飛啦!媽呀我要下去!”
我說:“還沒飛呢你叫什麼叫!要飛先得滑跑!”
康丫從嘔吐袋裡擡起頭,“啊?”當他發現自己還在地面時,他的嘔吐也奇蹟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擠到小得比人頭大不了多少的舷窗邊,看着在C46轉上跑道時窗外移動的地面。他立刻輕鬆起來,“就跟坐汽車一樣嘛。”
不辣悻悻地說:“飛不起來啊?美國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嘛。”
而這時飛行員向着地面扔下最後一句,他說的時候也知道是沒人聽的,“他們不是凍肉!”
然後這架飛機在簡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動轟鳴,我那點兒粗淺的理論常識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實際,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着摔在地上,艙板上人們擁擠着滾了一地。
原運輸營副連長康丫對飛行員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呀?”
正副駕駛都沒有理他,我們的世界陡然傾斜,康丫摔過來時用額頭狠撞了我的顴骨。我們幾個人抱成一團在艙裡連滾帶爬。
簡陋的標識燈在霧氣中閃爍,這架飛機載着我們,衝破霧氣升空。
我們就此升空,據說在着陸的機場我們將會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編制、一切。人手一個的嘔吐袋基本沒用上,雖然它是上峰們爲我們考慮到的唯一細節,但嘔吐確實是我們一路上遇到最微不足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