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人們終於紛紛地退出去,英國人在搖頭,美國人在發悶,我最不願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們無聲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乾了年青和鬥志,像是戰死者的屍體伶仃歸鄉。
虞嘯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後才拉開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們這兩個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種略顯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門,當就要跨過門檻時,他站住了,轉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盤,他數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熱望——我清楚地看見他伸出一隻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終於噴涌出來的淚水。
然後他在邁過門檻時轟然倒了下來。
他的手下並沒有離開,張立憲幾個傢伙只是遵從命令閃在他視線之外的門楣兩旁,他們撲了上來,速度快得讓虞嘯卿沒能倒在地上——然後他們一聲不發地把虞嘯卿擡出了我的視線。
我慘淡地笑了笑,然後看着我的團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盤,他搖搖欲墜,他從一走進這裡就已經搖搖欲墜。
然後他摔倒下來,他的腦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門。
我沖沖地在院子裡大叫着,我抓住我能夠到的每一個人,“救人啊!幫幫我,救救人!”
他們無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開,甚至是把我推開,我像是一股擾人的空氣,他們視而無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挾着急救箱跑開——那爲的是虞嘯卿的鬱結而非我那團長的危殆。
驗證勇氣很難,表現勇氣就只要對我們同仇敵愾。虞師繃得像弓,今天斷了弓弦,沒人想你也許救了他,人們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我被院子裡的兩個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後我沉默下來。
大門口的哨兵用同樣冷冰冰的態度看着我們走出大門,我們也許是全禪達最潦倒的兩個背影,兩個都帶着重傷,兩個都精疲力竭,兩個都承受着無處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團長,還要避免他碰到我的傷口,還不想弄痛他的傷口,我們這樣離開了師部的大門。
但是兩個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滿意足,幾近燦爛,我對我拖着的這堆爛肉實在是再滿意不過了,我嘮叨和讚美。
我:“你沒說出來,太好啦。十個炮灰團來換南天門,虞嘯卿也要抱着你親嘴啦,你沒說,你真是太好啦。”
那傢伙在我的讚美中神智不清地:“太痛啦……痛死啦……”
我:“小太爺真沒跟錯人呢……總算做對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痛啊……你別念啦……痛啊……”
然後他就人事不省了——讓我站在我們那輛連泥帶血的破威利斯旁邊,我們好容易蹭到這輛車旁邊,現在我看着那輛車發呆。
我:“你不能這樣啊……現在咱們怎麼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臉頰:“喂,我不會開車!”
那傢伙死肉般地往下墜,最後我只好看着空地那邊的一輛破推車茫然。
我的團長躺得很舒服,這也許是我的主觀,因爲他躺在那輛破推車上,我不知道一個人暈厥的時候是否還能有舒服與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一隻用不上勁的手是拉不了車的,我象克虜伯拖他的戰防炮一樣,用破布和揹帶做了一根挽帶,挽帶掛在我沒受傷的那半邊身子上。我拉着車上掛着的那枝槍,現在我就終於有了兩個着力點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掙命。
很費勁啊——可我仍然很高興,我仍然時時露出快樂的微笑,並因爲這種微笑而要回頭看一眼我拖着的那頭生豬,我滿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會死。沒人要死。”
後來我看見那幫精銳,他們憤怒而茫然地簇擁在街角,我的到來讓他們迅速有了焦點,他們向着我指指戳戳。
上天寵愛驕傲的人,給他們一顆永遠孩童的心。我說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們永遠只顧自己的喜好厭憎。他們愛死了虞嘯卿和那個能讓他們全體喪命的作戰計劃,他們有多愛那個就有多恨我們。”
然後他們分出了幾個,張立憲還沒動,但何書光、餘治、李冰他們迅速圍了過來,然後張立憲最後一個慢條斯理走過來,好象他和要發生的事沒有關係的樣子,但瞎子都知道。丫就活脫一個在模仿中長大的小虞嘯卿。
餘治拿掉了我的槍,他們看着我,憤怒在平靜之下,是的,虞師座訓導要冷靜,於是他們模仿出冷靜。
何書光:“師座很少坐,可現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靜,平靜而絕望,絕望模仿不出來,那是從心裡出來地東西。
我:“要是有個地方可以躺。我們謝天謝地。”
餘治:“拖着你的竹內連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該就地崩了你。
他們拍打着我的頭,拍得塵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後發現那隻會越擦越髒,於是他們改成了用腳踹,還好只是輕輕地踹。以儘可能地表示蔑視。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讓他們惱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還擊:“老天爺很寵你們,很煉我們。”
何書光:“因爲你們欠煉。”
餘治便給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煉?”
何書光:“在戰車裡憋壞腦子啦?欠煉就是欠揍啦。”
餘治:“咱給他補上吧。省得人老殘花敗柳的。”
何書光擦着他的小眼鏡,那叫默許,於是踹在我身上的腳重了很多,並且看勢頭將是十幾個人的劈頭蓋臉。
我站穩,站穩並且護在那輛推車前,我可不想哪個毛小子去動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捱揍,於是我指給他們看我地傷:“我受傷了。”
李冰:“傷了又怎麼樣?”他忽然開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槍,逃避戰事。”
餘治:“就是!”
眼看又是一頓暴踹,但是張立憲舉了一隻手:“等會兒!”
在這幫渾小子中間,他發話至少頂半個虞嘯卿。於是都住了。張立憲踱上來,研究了一下我地傷口,他絕不會輕手輕腳,但也不會刻意重手重腳,他倒不惡毒。
張立憲:“三八槍,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傷。別碰他的傷。”
我:“別碰我團長。”
張立憲:“我們不碰沒知覺的人。”
何書光:“那碰啥?老子是不是還要請他吃頓飯?”
張立憲:“不碰沒知覺的人。不碰傷兵——只要他是和日軍作戰負的傷!”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靜了。然後他譏誚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慄。
那是驕傲。不是憐憫。那是自誇,不是同情。
我地團長躺在推車上。他們沒有去動他,真沒有去動他。
我被十幾手烏烏匝匝地推跪在塵埃裡,我的手被毛毛燥燥地纏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槍,幾把刀在我頭上縱橫捭闔,把我本來草窩樣的頭髮割成了狗啃,幾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闊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們做這些勾當的時候還真夠小心的,儘量不碰到我的傷口。
我忍耐着,從人腿紛沓的空檔中看着我的團長,我甚至還能微笑。
那只是暫時。
餘治:“筆墨伺候!”
那小子拿着從老百姓家要地一一個臭哄哄的硯臺和一枝臭哄哄的禿筆,他擠進人羣,還沒忘了作個大揖,把筆硯捧到我的跟前。他們的老大張立憲拿了筆在我臉上開始塗抹,我看不見寫地什麼,我忍受。
張立憲在我額頭上畫了一個太陽旗,在我臉上寫了“小日本鬼子”。
然後他擦着手推開,他很滿意,他在笑,他周圍的傢伙笑得打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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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書光:“不夠象啊不夠象!”
不象他來填補,我赤**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畫的地方,於是他在我人中上畫了仁丹胡之後,在我身上畫上了一個更大號的太陽旗。我開始猛烈地掙扎,但那幫傢伙營養良好,體力充沛到過剩,哪一個都能製得我動彈不得。
餘治在我身上寫着“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着他們大叫:“你們幹嘛不剝了我一塊皮?!”
李冰在我身上做着諸多的補充,而一幫傢伙躍躍欲試地等着更多補充。
李冰:“我們不碰傷兵。”
我:“我與日寇作戰多年!”
張立憲扯開他地衣襟,讓我看從鎖骨直下地刀痕,我不知道他怎麼還沒死。
張立憲:“跟老百姓吹去吧!我們也與日寇作戰多年!”
何書光:“咱們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地是啊——既然已與日寇作戰多年。於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全往我身上堆了,某中尉地肩章,某軍曹的勳章。某死鬼的千人針,某軍官的王八盒子-居然還是灌滿子彈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隊縛在頭上的帶子-全是來自他們的敵人,瞬間我成爲全禪達最荒誕的一個人,我琳琅滿目到慘不忍睹地跪在禪達的街頭,禪達地鬧市。
張立憲:“向虞師和禪達跪罪。跪足一個鐘頭,送你和你的鳥團長回垃圾團。”
於是我眼裡充盈着淚水,我怪誕地笑着:“好啊。真好。值啊。真值。”
何書光:“那小子哼什麼?”
餘治:“嘴硬唄。腿完了,勁跑嘴上了。”
我跪着。
在我被塗得鬼畫符地肩頭蹭掉我不想在他們面前流出來的眼淚,臉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跡模糊了。襯着我臉上掛着的那個古怪的笑容。
我的團長還躺在推車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着會如何對付這些人。
這時候一塊石頭向我飛來,砸在我的肩頭,伴隨着一個禪達人地暴喝:“小日本子!”
張立憲:“擋掉!”
何書光便摘下鋼盔,“咣”的一聲把第二塊飛來的石頭擋在人圈子外。
張立憲同時笑嘻嘻地向我低聲——一個不明事態的小陰謀家:“不準說中國話。說一句跪多一個鐘頭-就是說,你的團長要躺多一個鐘頭。”
我瞪着他。我看着我的團長,也看着迅速聚攏的禪達人的怒潮向我涌來。那幫精力過剩的小傢伙並不知道他們惹出了什麼樣的事,排個圈子,把我護在其中,把揮舞着石頭與鍬頭地禪達人排在其外。
張立憲笑嘻嘻的,還以爲他能控制事態:“鄉親們,這個鬼子俘虜很重要,我們還要押回師部審問。不要弄傷他——就是說,扔可以,不要扔石頭!”
於是暫時的。飛向我的換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暫時——很快餘治就發出了一聲慘叫:“誰他媽的又扔石頭?!”
不是誰,而是已經失控地大部分人,石頭繼續飛來,鍬把子已經舉起。虞師號令分明。不敢動手還擊的張立憲們迅速被撕開一個缺口——而我茫然地瞧着向我飛來的唾沫、垃圾、石頭,瞧着舉在空中的鍬,它象是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終於掙開了他們纏在我手上的繩索,他們本來就綁得不緊,我跳了起來。
我:“我從二十歲打到二十五歲!我爲這場戰做地不比你們少!”
何書光一邊儘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邊衝我叫嚷:“閉嘴!不準說中國話!”
我:“我只是沒你們那樣地力氣去喊壯懷激烈!我喊不出來——在還沒激烈的時候就做你們這樣地破事?!”
張立憲拼命抵擋着往上涌的人潮:“放下!你放下!”
他那樣叫是因爲我掏出了他們掛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枝難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他們無法干擾我。他們大部分人被衝擠到了圈外。僅剩的幾個拿吃奶的力氣拿出來抵擋狂怒的禪達人還嫌不夠。
我:“我夠啦!——去你們的虞師!——去你們的精銳!——去你們的這個世上的一切!——我見過死人!”我把槍頂到了自己頭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們送他回祭旗坡!”
張立憲:“放下!!”
我對他擠出個譏誚的笑容。打開機頭。
但我沒能摳下去扳機,因爲禪達人聽見一個小日本子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衝勢已經緩和,而這時人羣裡衝出來一個,瘋狂地掄着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張立憲的頭盔上——那是我父親。
我父親:“你們抓錯人啦!他是愛國將士!”
張立憲有點狼狽,我父親兇橫得狠,扒拉着任何攔他的人,王八拳着落在任何障礙之上。禪達人安靜下來,看着一個兇暴的老頭子對着幾個武裝到牙齒的年青軍官掄拳。
我父親:“他是愛國的!爲了吾國吾民他連父母都不要了啊!他連腿都不要了啊!蒼天,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嗎?!”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父親行兇逞強,餘治李冰幾個聯手才把他擡了起來,並打算擡離人圈。我手上的槍漸漸軟垂。
我羞憤欲絕。但是我在家父面前殺過人,我用槍頂過他的胸口,我是否還有勇氣在他面前打爛自己的腦袋?
然後我聽見小醉哭腔的嗓音:“他是川軍團的人啊!你們不記得了嗎?我們給他們放過長明燈的!就剩了十一個人回來!”
我轉過了頭,看着小醉和張立憲撕巴,張立憲今天也真是時運不濟,那麼愛裝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掄了幾王八拳,然後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拽着他鋼盔帶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睜眼瞎子。
我趕緊抹乾我的眼睛,這通胡抹也讓我象足在羅剎國混日子的馬龍媒,我從一張鬼臉下露兩個眼白,瞪着身周的荒唐發出虛假的笑聲——我並不想笑,但我知道這樣笑會讓折騰我的人生氣。
何書光急着爲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場子,那並非說他有勇氣去和一個年青女孩打架,“我知道你住哪兒!褲襠巷第三個門!老子知道你做什麼營生的!老子上門弄死你!”
我還在笑着——小醉根本沒管何書光虛弱的威脅,她有一個菜藍子,於是她把菜藍子罩在張立憲已經卡在鼻樑的鋼盔上——看着張立憲在鋼盔和菜藍之下掙扎,於是我聽着自己的笑聲都有些瘋狂。
第二十七章
郝獸醫、迷龍和不辣、蛇屁股走過街道,看着前邊那堆簇擁着的人。郝獸醫很茫然,迷龍幾個傢伙則精神大漲,有熱鬧看總是好的。
他們看不清人堆裡,只看得見人堆外被餘治和李冰擡出來的我父親。他們也真夠辛苦的,足擡了百十米纔敢放下,一路還要承受我父親的老拳毆擊。
餘治:“別動!站好啦!我捶你個老東西……”
他說別動的時候我父親已經站好啦,他說站好啦的時候我父親的王八拳已經又掄了過來,抓花了搜索連連長的臉,踢了戰車連餘治的褲襠。
郝獸醫們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後看見推車上躺着的死啦死啦、人羣中的我,和終於被何書光從張立憲腦袋上架開的小醉。
迷龍:“這犢子扯大啦,欺負老幼婦孺啊?”
蛇屁股:“打他們個死僕了街的!”
不辣掉頭就從禪達鄉農的手裡搶了條扁擔,迷龍要找殺傷力更強的傢伙,脫了衣服便在街邊包石頭。不辣拿扁擔狠抽精英們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龍衝上去掄開他的流星錘,一傢伙把輜重營副營長砸了趴下。
我忙活着撕扯開抓着小醉的何書光,但我後來發現我是在把何書光從小醉手上撕扯開。
張立憲忙着拽掉頭上新添的幾道頭飾,還要把連菜藍子一起摔掉的頭盔撿回來,他一邊吐掉嘴裡的蔥葉,一邊瞧着他的夥伴們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頭兒等了許久,最後終於決定和人進城瞅瞅,他們的到來逆轉了戰局——虞師講個秋毫無犯,精銳們絕不敢對百姓飽以老拳。我孟家穩贏。”
張立憲:“東北佬,放馬過來跟格老子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