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暮色下的虞師開始第三次進攻,暮色下的竹內聯隊也開始第三次反擊。戰線已經拉近到如此距離。戰防炮幾乎在頂着工事開火,而迫擊炮手把炮彈引信截短到一個幾乎出膛就炸的距離。

他們迅速就絞結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溝的爭奪,面對面的搶射。扔過來的手榴彈因爲距離過短被對方撿起來回擲,一段戰壕裡的衝刺——只要不被對方的攢射擊倒,就可以把刺刀扎進對方的身體。

何書光用刀狂砍着阻礙了部隊前進的鐵刺網。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彈擊倒的——鐵刺網上閃爍着電火花。

從南天門的主工事羣滾下來桶,推它們下來的日軍立刻扎回工事裡,然後那些鬼玩意開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彈還要響,然後裡邊的碎片飛射幾百米方圓。

李冰指揮着迫擊炮爲遠程壓制發射煙幕彈指示目標,但從三防上飛來的煙幕彈立刻和他發射的煙幕混爲一體——於是後續而來地遠程炮彈在日軍陣地上也在我軍陣地上炸開。

李冰從目瞪口呆到捶胸頓足。

那兩雙眼睛互相瞪着,虞嘯卿如虎。而死啦死啦似足待機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我保證我用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我親眼看到的,是將來會砸在我們頭上的。”

虞嘯卿便將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臉上移向沙盤:“特務營準備。”

仍在進攻,仍在防禦,沒完沒了的進攻和沒完沒了的防禦。

炮火在夜色下炸開,任何軍隊在這樣毀滅性的爆炸下都會暫緩攻擊的。但這兩支不會-於是我們看見人在和鋼鐵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終於炸上了南天門樹碉的表面,那意味着他們距目標已經只有一百多米的距離,但是爆炸過去,樹碉露出它石質的紋理,連槍眼炮眼裡發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軍從樹堡的上層露出身體,投擲的不是手榴彈。而是整發改裝的迫擊炮彈、七五山炮炮彈和比通常手榴彈大十倍的特製手榴彈。它們在竭力用人梯和豎梯攀上樹碉的人們中間炸開。

我的團長今天不損,而是……他的戰法說出來都嫌惡毒。他給鐵棘刺通了電,在防線上不光佈設了地雷。

還埋設了五公斤再加五公斤釘子這樣的搖控引爆,他用屍體堵住炸開的鐵絲網,讓日軍通過地道在虞師背後出現,他從陡坡上投擲裝滿和玻璃片的桶、炮彈殼、包和炮彈改選的巨型手榴彈、燃燒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個總愛亂放信號的搜索連,讓人發現亂放信號彈等於通敵,虞師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擊炮發射的煙幕化解,他甚至用假煙幕把美國飛機引到了虞師頭上。他讓人看戰爭會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來了最多的仇恨,全部來自自己人。

虞嘯卿說:“休息。”

於是一切定格,一切嘎然而止。死了的,活着的,將死的。

這個屋裡的氣氛像是凝固,所有人:中國人、美國人、英國人,都用一種古怪的忿恨眼神看着沙盤前那個渾身汗漬、重傷並且精疲力竭的傢伙。連麥克魯漢亦是,連阿譯亦是——連我亦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古怪眼神。

虞嘯卿低頭看着沙盤,虞嘯卿不看他。

虞嘯卿:“正午早過。大家少事休憩。一小時後再述。”

然後他沒看任何一個人,出去,張立憲和何書光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後,唐基也跟着。

我們看着那個仍挺得像杆槍一樣的人,下意識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該讓他先出去,包括美國人和英國人。

真正的死亡和這沙盤上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區別?馬上要投身這場戰爭的人會覺得沒有區別。這屋裡的大部分人已經死了,虞師早已折損過半,換成別的部隊早已潰敗,但看着虞嘯卿你絕不會懷疑他會戰鬥到最後一息

虞嘯卿出去,其他人也陸續地出去,只唐基在我們身邊停下來了一會兒。

唐基:“龍團長,你要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的團長低了低頭,沒有說話,於是我感覺到他對唐基有一絲本能的畏懼——也許我更該說戒心。

我對着那個忙活竈臺的小販發聲:“一碗光頭餌絲,一碗稀豆粉。”

那傢伙擡了頭便看着我的鬼樣子發呆。

我::“看什麼看?老子是傷兵,可不會吃了不給錢!”

小販便忙低了頭:“沒事沒事。不要錢也可以的。”

我倒覺得有些過了,我拍了拍他肩,順便把幾張法幣放在竈上寬他的心,然後我回到死啦死啦身邊,那傢伙痛苦不堪地坐着,壓着自己的傷口——可他的傷口面積恐怕要多生二十隻手才壓得過來。

虞嘯卿說休憩,於是每一個人都有地方休憩,連阿譯都有他的行軍牀和食物,而我們被人有意地忘掉了——儘管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倆最需要休憩。

我在死啦死啦身邊坐下,街頭的幾張小板凳,一張破矮桌,幾小時前被死獸醫折磨過的傷口很痛,關鍵是很累,他比我更痛,更累。但那不是最值得關心的部分。

我:“……日軍真會像我們今天這麼打嗎?這麼陰損?”

死啦死啦瞪眼,他擡手想揍我,萬幸,他今天行動不便。

死啦死啦:“蠢話!從東北到西南!從民國二十年到三十三年!居然還在這裡癡心妄想?——自己掌嘴!”

於是我在自己臉上輕捆了一下,他沒錯,我問了句愚蠢之極的話。

我:“你現在跑了怎麼樣?我給你找套老百姓的衣服。別順着大路跑,虞師人太多,你在林子裡呆着,等到他們開打了,你再往北走。那時候亂了。沒人管。”

死啦死啦:“我不跑。”

我:“你所有的防線都沒啦,就那麼一棵樹!虞嘯卿還有整個特務營和警衛連!你沒瞧他眼神嗎?你把他的師快打成光桿啦——他贏了就會砍你的頭。”

死啦死啦:“你要的那本地玩意我從來吃不慣。”

他沒理我。是對着端上來的食物說的,那就是我說的形同放屁端上來的是我們今天聊以果腹的東西。我悶悶地端過我的稀豆粉吸拉着,那是一種外觀很不好看的稀糊,而死啦死啦吃的是一種類似米線的東西,他玩命地給自己放着辣椒。

死啦死啦:“你吃得慣嗎?”

我:“還可以。”

死啦死啦:“這也吃得慣,你可以在禪達住下來了。”

我:“不關你事。”

死啦死啦:“我說。煩啦,想過打完仗去哪嗎?”

我愣了一下,這還真是沒想過的事:“……打完了嗎?五年前就說收復失地,倒把自己收到這西南邊陲來啦。照這速度,怕是要打到下輩子吧。”

死啦死啦:“總要完的。去哪?”

我給出個麻木而平庸的答案:“回家。”

死啦死啦:“太應付了吧?在衚衕裡做個歪嘴瘸腿怨天咒地的壞跛子?”

我:“那你讓我怎麼着呀?人人打仗不都喊就爲回家嗎?”

死啦死啦:“我瞧迷龍就不會回啦,他已經把心裡捂着的東西拿出來啦。你呢,總是遠得夠不着的才說好。你看看眼前這碗。”

我就看了看那碗我吃一半的稀豆粉,我什麼也沒看出來:“看什麼?”

死啦死啦:“這麼怪味的本地東西你也吃習慣了,這地方只要不打仗,真是不錯。煩啦。人這輩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時候要是沒力氣換種日子過,別勉強,你父母就在這,你那小姑娘也不錯,你們心裡都乾淨,都年青,別再做捨近求遠的事……”

我:“……你說這幹什麼?我用你操心嗎?你是不是也覺得自己死定啦?那你跑啊!——要不你扎這破攤上等虞嘯卿找你來談心,我捎了你腦袋跑?我做第三回逃兵?這樣他就砍不到你的狗頭啦。老闆,借菜刀使下。”

老闆莫名其妙地看我。而死啦死啦苦笑,然後吃他的餌線。

死啦死啦:“你發什麼瘋啊?不捨得我死就好好說不行嗎?”

我:“我好好說過啦——你跟我說稀豆粉!”

死啦死啦:“我不會死的。”

我:“憑什麼?”

死啦死啦:“我不會輸。”

我:“憑什麼?”

死啦死啦:“我要是死啦。弟兄們照樣大把地死在南天門上,我哪兒會做這種蝕本生意?”

我:“其心可嘉。”

我保證虞嘯卿砍了你腦袋後也會這麼說,他就是那麼個自覺能納百川的小肚雞腸。”

死啦死啦:“他一諾千金的,我腦袋穩當得很。”

我:“他一諾千金纔要砍你腦袋。”我看了看他,我開始意識到什麼:“怎麼打?說說看。”

可死啦死啦一副索然無趣的樣子,開始吃飯:“不想說。”

可我開始高興起來,因爲我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東西,在緬甸、在南天門,這種東西總讓我們絕處逢生。

我:“又要猜?我想想看。表面陣地你看過我也看過,這個沒什麼。花樣在地道里。那天你鑽了小日本的耗子洞,回來時臭得像屎,可高興得很,嗯,三分數啦,畫了半天的圖。小太爺差點被你害死,六分數啦。”

死啦死啦:“錯啦錯啦。換個方向。”

我:“我纔不信。鬼就在這一你說你摸到了那棵樹的根,這我信,你幹得出來。你幹嘛去摸那棵樹的根?從山腳到山頂的圖什麼?你……”

我忽然愣了,我想到一種可能性,一種只有他這鳥人才幹得出來的可能性,我瞪着他,他當沒有看見,把那碗已吃光的餌絲捧起來喝湯,喝湯時那隻碗整個攔住了他的臉。但他把碗放下時我仍在看着他——我再也不輕鬆了,比剛纔還沉重。

死啦死啦:“錯了啦。一開始就錯啦。重猜重猜。”

可我已經不打算重猜了,我現在不關心他能否贏虞嘯卿了,他肯定能,我現在關心的是另一件事,那纔是真要緊的事。

我:“你有辦法拿下南天門?”

死啦死啦:“剩了東西你要吃光啊。我嘗口你的稀豆粉……”

我把他去拿的豆粉給推開,一個一直在上惡當的人有理由像我這麼憤怒。

我:“你去西岸不是要找證據讓虞嘯卿放棄進攻。你是找攻下南天門的法子。”

死啦死啦:“對呀,跟這頓飯一樣,乾乾稀稀的混着,多好?你又繞糊塗啦?”

我:“你已經找到了,可你不說,跟我不說,跟虞嘯卿也不說……爲什麼?”

死啦死啦:“啊?什麼法子?這麼好的事情,我爲什麼不說?”

我:“別騙我,都這麼熟啦。今天你很怪,知道嗎?我以爲是被虞嘯卿催的。可不是……剛纔你勸我在禪達安家,我覺得,你很傷心。”

死啦死啦有點木,然後開始苦笑,連苦笑都很做作:“我沒心肺。何來傷心?”

我:“爲什麼有辦法不說?這辦法都能讓你想到仗打完之後了,還讓你傷心。”

死啦死啦:“因爲沒有。你心眼子多得像馬蜂窩。”

我:“我在想……地道,你摸到南天門的樹根……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對啦,你很高興,你敢跟狗肉打架的,你就敢鑽桶……那就是拿下南天門的路。對不對?……你一個人不行的。要很多人……打這種仗,部下只對你信任是不夠的。要盲從……除了炮灰團,虞師沒人會聽你的……”

我從一個隱約的感覺摸索着實在,像在沙盤前一樣,憑着對我這團長的熟悉和南天門前刻骨銘心的經驗摸索出一個打法,然後我被我想到的嚇到了,並且我確定這就是我眼前這位的打法。我被嚇住了。男人會被嚇哭嗎?體質羸弱卻殺人無算,我一直以爲這至少讓我比別人堅強,但我幾乎被嚇哭了。

死啦死啦看着我的表情苦笑,他知道瞞不住了。

我:“你瘋了嗎?!這樣去打我們都會死的!你從不說軍令如山,可說什麼我們都聽都信,是因爲你帶着我們活下去,再苦再難我們抱着團活下去!不用你來爲我們發明千奇百怪的死法!——我叫我們炮灰團,那是開玩笑的!你真當我們是炮灰?!”

死啦死啦:“走。走。”他看了眼那攤上目瞪口呆的旁人:“別在這說。”

我:“你把腦袋給我好嗎?我捎上你腦袋做第三回逃兵!不是躲虞嘯卿,是爲了讓炮灰團的弟兄們活命!你那顆腦袋太惹事啦!——老闆,菜刀!”

死啦死啦:“走走!再泄露軍機視與日寇同謀!”他一邊往桌子放了點錢。

我:“給過啦!我請你個拿我們不當人的王八蛋!”

那傢伙很摳門地把錢又收了,掉頭就走,我狂怒地跟着。

我前邊那個瘸子比我瘸得更厲害,他跌跌撞撞躲着我,我怒氣衝衝追着他。

我:“你不要說出來!”

死啦死啦:“我沒有說出來。”

我:“你發誓,發毒誓!天誅地滅!”

死啦死啦:“我發誓……就算說出來,虞嘯卿也不會用咱們團的。沒看他在沙盤上怎麼用咱們團的?備用炮兵陣地而已。”

我:“自欺欺人!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虞嘯卿說的!這種戰不用你用誰?用了你,你又用誰?主力團?特務營?就算你用,他們聽你的?”

死啦死啦:“我不會說的!”

我:“你現在還在想,說還是不說!——我們都想勝利,誰他媽不想?!——可怎麼又是我們?——別走啦!你看着我!我像不像個活鬼?我們每個人都像。你現在不是看着我,是看着炮灰團的所有弟兄,你告訴我,告訴所有弟兄,我們還有什麼沒做?”

他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我真不會說的。真的。”

我:“那幹什麼嘆氣?因爲你在糾結,說還是不說,最後一定會說。這就是你說的。對和錯,很重要!”

死啦死啦:“……你也覺得說是對的?”

我:“自己心裡要打的仗,自己打去——就像你對我一樣!誰跟你說對錯?豆餅不辣他們分不清對錯,不會爲了對而死,也不會因爲錯就不活——可他們和虞嘯卿賣一個價,不好不壞,活着!我在跟你說死活!”

死啦死啦:“他們分不清對錯嗎?你低估了他們。”

我:“他們跟着你,我們跟着你,我們只是跟着你,哪怕你要揭了竿子做陳勝王,那也是向死求活。”我在那氣極反笑:“知道啥叫一目五先生嗎?就是一個獨眼的領着四個瞎子,我們就是一目五先生,炮灰團就是一目五。”

死啦死啦:“那你高估了我……跟你們在一起混久了,很快活……可真是的……我也快要丟失了我的魂魄。”

我:“快要?就是說,爲了你那個要丟還沒丟的魂魄,你會……說出來?”

他又看了看我,走開,是逃避,也是決定。

我:“……我看見他們了!!”

死啦死啦回過了頭,他驚訝,如其說因爲我話裡的內容,不如說是因爲我有點瘋狂的語氣。

死啦死啦:“……誰們?”

我:“死人!”

說出這個詞讓我瀕臨崩潰,我癱軟了,*着牆,滑在了地上啜泣。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向我*近過來是出自同情抑或好奇,反正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我有過這麼軟弱。

死啦死啦:“……誰們?”

我:“康丫,李烏拉,要麻,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我記得名字的,不記得名字的,臉熟的,臉生的,我喜歡的,我討厭的,我壓根記不住的,所有的,死在緬甸的,死在南天門的,死在江那邊的,回不來的,死了的,都看着我,好像他們還活着,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什麼都不說,又什麼都說了,看着,看着……求求你,我快瘋了……行行好,求求你。”

我把自己難受得暈頭轉向,然後感覺到那傢伙觸碰着我的肩膀。

死啦死啦:“你……心思不要太重。咱們都只做咱們夠得着的事……你看,想太多啦,就發噩夢了。”

我:“誰發噩夢呀?你看得見死人,我們都不信,都說你被鬼催的,現在我知道,你真是被鬼催的。快死的時候就看見他們了,就對面,就南天門,看着我們,江上沒橋,他們過不來。我沒死,又去看,再看不見了。我想看見……不,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見。太難了,被他們看着就覺得碎掉了,什麼碎掉了,心碎掉了,魂碎掉了。你天天被他們看着,你怎麼過來的?怎麼還能把我們送去那個地方?”

他沉默地聽着,一邊用手輕輕拍打我的肩膀。那不是安慰人的表情,是個凝固的表情。

我:“他們還好嗎?他們缺啥?李烏拉要不要跟迷龍說話?康丫吃了郝獸醫的假面條沒罵?要麻在那邊是不是也跟人打架?……我要不要給他們燒點紙錢?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得燒多少纔夠他們花?”

死啦死啦:“……我……哪裡知道。”

我:“是不是要有座橋他們才能過來禪達?過了江纔好回家。對了,紙船,我們扎很多紙船,老人說他們坐着紙船也可以回家。”

死啦死啦:“……我……哪裡知道。”

我:“你家裡不是招魂的嗎?……你媽說得對,你沒有魂根,活人碰上你都不得安寧,別說死人……可你至少會。告訴我們怎麼做就好啦,爲弟兄們做點什麼呀。”

死啦死啦:“……你們還真就信啦?那是騙虞嘯卿的,我要保命啊,我只好說點似是而非的……你要大喊大叫鐵血衛國他倒不信了,他自己就喊炸了,他又什麼都不信……什麼都不信,人會枯的——譬如說你——於是他信這些似是而非的。”

我:“……你看得見死人?”

死啦死啦:“騙你們的——爲哄你們從緬甸走回來,我是三十六計全使上啦……你們也是,該信的都不信,幹嘛又信這樣虛幻的東西?”

我愣了會兒,把他搭在我肩頭上的手推開,我手重得讓他齜牙,但我毫不內疚——我不再難過了,至少在他面前,不會再因爲這件事難過。

死啦死啦:“他們過得好嗎?”

我:“虛幻之說,無稽之談,哪來的好壞。”

死啦死啦:“我不想他們,我得……活,不敢想,可是,有時候,猛的一下……”

他澀在那,我便看着他眼眶裡猛的一下充盈了淚水。

我:“……很不好,他們都回不了家。”

死啦死啦:“紙船……真的有用?”

我:“假的。我編出來的,爲了不讓你把你活見鬼的妙計說給虞嘯卿。”

死啦死啦:“真的,對你來說,就是真的。真對不起,你跟人都沒說,你以爲能跟我說——你已經死過一次,我沒有。我沒資格跟你談這事,你只好憋在心裡,它是隻有你孟煩了纔有的經歷……我又讓你失望。”

我:“假的。別信這種不該信的東西。你豪情萬丈,視往日如糞土,只管去做你的吧。你不會枯的,記得,回頭學學疊紙船,以後多爲我們疊幾個紙船。”

也許我只是感傷而不是惡毒,但這句話比任何話都惡毒地戳傷了他,我感覺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震動了一下。然後他轉過身,我清晰地看着他用手上纏的繃帶擦掉一滴淚水。

他起身去繼續我們的戰爭。我跟着,我沉默,我再也不想就此事說什麼。

我們走過空空的小巷,趕去師部地沙盤旁邊。死啦死啦在這靜得像是無人的巷子裡,不由自主地向每一個最靜寂的角落張望。

我默默地在後邊等着。

我的團長一路都在尋找,一雙看着他他卻無法看見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後脖梗子上每一根豎起的汗毛。我很想告訴他,別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樣涌來,全是思念,像我們對他們一樣,只有思念。

虞嘯卿擡起了頭,他不高興,雖然代表特務營、警衛連這些近衛精銳的標識已經幾乎包圍了南天門的樹堡,但他不高興,因爲他不喜歡犯疑惑。於是他從沙盤對面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頭,他的視線掉在沙盤上的銅鈸處而不是南天門,說白了他什麼也沒看。

沙盤上的刀根本就沒拔走,於是從虞嘯卿的角度上看,刀刃就在死啦死啦的脖子上。

我站在死啦死啦身後。而我們周圍的人們眼裡是有一種有胃口把我們活吃了的目光。

我不喜歡這,我恨這地方,這裡沒有好意。多年戰爭造就我的狹隘,而這裡的人們乾脆把希望和仇恨一起埋葬。

我終於忍不住在死啦死啦地腿上輕踢了一下,那觸動了他的傷處,於是他帶着痛苦的表情。擡起一張心力交瘁的臉。那張臉已經沒有任何光澤了,倒襯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嘯卿:“你還有多少人?”

死啦死啦:“……三去其二。一個大隊左右吧。”

虞嘯卿:“日軍最擅夜襲,你爲什麼不發動夜襲?”

死啦死啦:“……你防得太好,步步爲營。”

虞嘯卿:“在你挖的馬蜂窩裡?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褲襠下冒出個洞,還有把捅出的刺刀。”

死啦死啦:“……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虞嘯卿:“放屁!都無所作爲到老子在你肚臍上打風槍開炮眼啦!——你到底搞什麼鬼?”

看來虞嘯卿很想提前使他的刀了,我忙頂上去:“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殺傷攻堅部隊,以冷槍射殺爆破手,以地勢之利滾下桶,縱火製造應急障礙,以煙幕瓦斯阻礙直瞄火力射擊。”

虞嘯卿:“……他說了算?”

死啦死啦:“算。”

虞嘯卿:“喝口吊氣湯就想還魂?你慢慢燒,我看你有多少瓦斯和,我等天亮,稍有間隙便以零散兵力出擊——調川軍團上來。”

我愣了一下一每個人都愣了一下,最瞠然的一個人乃是阿譯。

虞嘯卿:“此團能打的人正在山頂上和我們作對呢——林譯副團長擔任指揮。”

阿譯敬禮的架勢活活要蹦將起來:“稟師座,舍死也要啃下南天門!”

虞嘯卿:“你那口蟲牙金鋼石鑲過?——海正衝團全軍盡墨,俞大志團三去其二,你川軍團一兵不損,這是光榮還是恥辱?”

阿譯聲嘶力竭地:“是最大的恥辱!”

虞嘯卿:“全力聽特務營調遣,盡你們該盡的力!”

阿譯:“是!”

於是炮灰團的標識也就來到了南天門陣地之上,窩窩囊囊簇擁於特務營、警衛連之後。

戰爭,從清晨到又一個清晨,連活着也成了恥辱,連炮灰團的渣子也拿出來塑個形就扔進炮火之中。我的團長回來後像被鬼附了身,他再沒做出像樣子的還擊。他爲之奮鬥的一切,他偷蒙拐騙來的事業再也沒有意義了——因爲弟兄們回不去家鄉的鬼魂。他一點點把頭塞到虞嘯卿刀下。他也覺得活着就是恥辱。”

我湊到我的團長耳邊:“你要是敗了,我們照樣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點反應,虞嘯卿也凌厲地掃過來一眼。

虞嘯卿:“川軍團以班建制輪番襲擾,特務營加緊打開爆破點。”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盤,我不敢擡頭,因爲擡頭就要面對虞嘯卿的目光。我身邊的死啦死啦還是一臉掙扎的表情,而沙盤對面的虞嘯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歡疑惑,所以這種疑惑早已上升爲憤怒。

虞嘯卿:“天亮啦。我的百敗之將。”

死啦死啦擡頭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剛睡醒差不多。

虞嘯卿:“你搞什麼?什麼也不做。就派個手下來跟我左支右絀?他是塊料子,可心竅是塞着的,他不開闊……”這個一向強裝理性的傢伙忽然暴躁起來:“十分鐘前我就可以爆開你的烏龜殼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搗什麼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飄忽着,那真讓我絕望。

我:“炸開個缺口!我們還可以在碉堡裡依*地利抵抗!竹內一定考慮到這個的!”

虞嘯卿:“能擋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誰鬥嘴:“這不公平!這只是沙盤!真打一場這樣慘烈的攻堅戰,地形複雜,傷亡慘重。我軍從無空地一體的實戰經驗,誰有這樣理論的效率和理論的勇氣?!”

虞嘯卿:“我每天睡眠從沒超過四個小時,一天當兩天用,就爲了效率!我虞師的兵絕不會比日寇缺少勇氣!”

我:“你每天睡幾小時是你自己的事,臥薪嚐膽也可以是精神鴉片!別的團我不知道,讓炮灰團去打這樣的仗肯定會譁變!”

我聽見一片死寂,我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禍。

虞嘯卿:“什麼團?”

我:“川軍團。”

虞嘯卿不再說話了,我連讓他生氣都沒能做到,張立憲看看他,他也沒做出任何反應。於是張立憲走開門邊,打開了門,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衛指了指我,“收押。”

我:“我沒有想回的家,可你記得幫我疊只紙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兒。”

我沒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說的,當李冰他們走向我時,死啦死啦伸出一隻裹滿繃帶的手把我扒開了。

死啦死啦:“我的防線還在呢。”

虞嘯卿:“你到底藏了些什麼玩意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脅才說出來?——你不會說,可你的防線在哪?三條防線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反斜面的。反斜面的兩道防線。”

虞嘯卿:“反斜面?它防的是銅鈸!它的槍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死啦死啦:“銅鈸一帶的赤色游擊隊值得用兩道工事羣防禦?”

虞嘯卿:“是防駐印軍!他們正勢如破竹地東進!”

死啦死啦:“反斜防線在我軍勢如破竹之前就初具雛形,而且中間還隔着兩個日軍師團。”

虞嘯卿不再做這種爭執了,他雖然總在爭執。卻又最不喜歡爭執。

虞嘯卿:“我炸開樹堡。”

死啦死啦說:“我們攻擊成性。敗局已定,反而視死如歸。每一個設計都是用來殺人。殺死更多的你們。兩軍絞結,空襲失效,主陣地移師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報廢了。雙方都是強駑之末,只是我這枝箭對着的是你的腦門心。”

虞嘯卿看着沙盤,平靜得我有點佩服他——但是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不擔心他在平靜中又生出什麼詭變。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個初聽讓人生氣,細聽卻十分傷心地腔調:“……整個南天門,一個大陷阱,餌肉就是我——竹內連山和樹堡裡的整個聯隊指揮部,你們以爲不惜代價搶下來就得到了南天門,其實造它出來就爲了殺更多的人,讓虞師實力耗盡。”

虞嘯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隻一隻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嘯卿:“在哪學的……打這種仗?”

他的聲音發悶,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跟他學的。”

於是我訝然地被虞嘯卿看着,我幾乎看不到虞嘯卿的憤怒,只看到他的無辜,如果我忽然搶走雷寶兒最心愛的玩具,再告訴他我纔是他的親爹——也會看到這種無能爲力到近乎無邪的無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釋:“他們都不想死,他們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們去打的地方,就會想他們會怎麼死。他們天天想夜夜想,後來我也被傳染了,我也那樣想——我就學會了。”

虞嘯卿:“……解散。”

人們稍稍動彈了一下,最大的動彈是他那幾個最親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邊,他們毫不掩飾地表示出這樣一種熱望:他們的師長揮揮手一把這兩妖言惑衆者拖出去點了。

虞嘯卿:“都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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