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獨自一個坐在車內,聽外面唯有馬蹄聲伴着車軲轆滾動的聲音,心想這蘇青果然不愧是正人君子,可這也防範的太過了點。昔日三國時候,傳說糜竺路遇火德星君所化的美女要求同車,糜竺如此的正人君子也還是答應了,並未自己出到車外,只是端坐着目不斜視罷了……如今他竟更勝古人。
月娥又想,這得虧是在古代,若是在現代,身爲女性的自己倒要反省一下,是否是因爲女性魅力不夠所以才叫他如此的“冷若冰霜”。
車行滾滾,外面卻聽得車伕又說:“蘇先生,瞧你臉色都變了,不如進車內暖和暖和。”蘇青說道:“不必。多謝,還受得住。”月娥聽了這個,便隔着簾子,緩緩說道:“蘇先生何必這麼苛求,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必要如此刻意?豈不聞古來柳下惠的故事?又倘若因爲月娥在而讓先生如此顧忌,受了風寒,豈不是月娥的罪過?”
車伕聽了,便說道:“正是正是,姚娘子說的對,先生又是正經人,何必擔憂別人說三道四的。”蘇青聽車伕跟月娥這麼說,才說道:“多謝姚娘子。”果然撩開簾子進了車內。
蘇青進了車內,端然坐定了,不敢看月娥一眼。
月娥擡頭一看,見他規矩坐在自己對面,那本來白淨的臉此刻果然有些鐵青,不由暗暗心痛,低聲問道:“先生無礙嗎?”蘇青點了點頭,看她一眼,忽然有些面色不自在的轉開頭去。
月娥坐在一邊,蘇青坐在馬車另一邊,月娥本來是隨意坐着的,因爲要勸他進來,所以特意拘束了自己,只是跪坐着,蘇青進來之後,卻也是如此跪坐,兩人面對面如此,月娥想了想,不由地低頭微笑。
蘇青進來之後便無言語,坐的筆直,眼睛只是看向別處,也不敢就盯着月娥看,月娥心想自己跟他兩個的樣子,倒好象是應了一個詞——“相敬如賓”,又如此跪坐着,倘若不是在車廂內,倒像是古人拜天地時候的交拜一節,不由面露微笑。蘇青察覺了,便掃了她一眼,見她花面含笑的樣子,一顆心忍不住怦怦亂跳,那聲音大到耳邊都能聽到,不由地又是尷尬,又是羞澀。
不多時候,蘇青的面色也緩和過來,大概是車廂內的光線有些暗,臉上隱隱地竟似泛現了一抹紅暈,月娥望着蘇青,一時心亂如麻,想道:“若我跟他無緣,爲何他三番兩次都能遇上,若真的有緣,那會是個什麼造化?他倒真是個好人,偏偏讓我碰到……唉。”又是不捨又是擔憂。
只是雖然兩人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坐着,感覺卻是極好。外面車軲轆發出有規律的聲響,馬蹄得得的,帶着一股塵世的真實的安穩,再擡頭看眼前的人,蘇青垂着眸子,面色淡淡的,其人如玉……
車內靜靜默默,正當兩人相顧無言,各懷心思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面車伕說道:“咦,那不是王家婆子麼,在做什麼?”
車內兩人皆是一怔。接着,聽到藥童的聲音,說道:“那婆子又在撒潑,不過今次彷彿是動了真格了,可又有什麼用呢。”
月娥也不好問。蘇青卻問道:“外面發生什麼事了?”藥童見問,便說道:“回先生,是王家的那個婆子,又在路上撒潑呢,弄得衣裳都亂了頭髮也散了,十分狼狽,許多看熱鬧的都在。”
蘇青沉默片刻,說道:“不用管她,走就是了。”外面車伕便說:“昔日這婆子鎮日裡喊着尋死覓活,如今卻真個兒要死要活了。”
馬車繼續向前,原來這已經進了王家村,卻聽得那婆子的聲音,嘶啞着叫道:“沒有天理,爲何不放了我兒!如今老東西也不行了,家破人亡,讓我怎麼活……我不如就死了算了!”乾嚎着,聲音甚是難聽。周圍大抵圍了很多人,都在指指點點的說。
這時侯馬車經過,那婆子彷彿見到了什麼,便叫道:“那不是蘇青的藥童?你家大夫在車上?”藥童不理會她。那婆子卻叫道:“大家看,那是蘇小大夫,好好的人被那狐媚子迷得忤逆不孝!我早就說那狐媚子不是好的,如今我家四鵠兒就是被她所害的,生死不知,命在旦夕……蒼天啊,你怎麼不下一道雷劈死那狐媚子!”
那藥童慣常跟着蘇青的,現在知道月娘在車上,又怎能任憑這婆子信口雌黃,當下便跳出去,罵道:“你這老貨趁早閉上你那張嘴,這樣髒東髒西的說什麼?我家大夫要怎樣是他的事,輪到你在這裡胡說八道望他身上潑髒水了?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樣兒的人,誰不知道,是你自己作孽,才逼得姚娘子被休掉,也是王四鵠自己尋死,衝撞了將軍大人,才被送進牢獄裡去的,跟姚娘子什麼關係,你只管記恨姚娘子做什麼?遲早的去反省你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得了報應纔是!”
周圍的人聽了,紛紛嘆說:“好個伶牙俐齒的童兒。”又說:“蘇先生是個好人,原是這婆子狗急跳牆亂咬人。”沒一個站在那婆子一邊上的。
那婆子聽了,實在是急了跳牆,便從地上爬起來,衝着童兒過來,惱羞成怒的要廝打他,說道:“連你這小畜生也欺負到老孃頭上來了,那狐媚子果然媚術了得,連這麼小的畜生都知道爲她說話了。”說着便來扭打藥童,藥童渾然不懼,罵道:“閉嘴,不要以爲你年長一些我就不敢打你!我卻不是姚娘子好脾氣的!”那婆子撒癡撒潑,嚎叫着說道:“你打啊打啊,你打死了老孃,正好乾淨!”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卻聽得蘇青說道:“童兒,不要胡鬧。”藥童聽話,便退了回來,只說道:“我家先生是君子,不屑跟你這種人計較,我聽我家先生的話,卻不是怕你,你快休來惹我!”
蘇青說道:“多話!”
童兒這纔不語。那婆子卻仍舊不捨,衝上來說道:“蘇青,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你要是還跟那狐媚夾雜不清,我家四鵠兒就是你的榜樣!他就是被那狐媚害得……現在我見他一面也難。”說着又嚎哭。
蘇青皺着眉,只望着月娥,低聲說道:“你別聽她的話。”
月娥心底冰寒一片,表面上卻還不肯透露出些兒來,只微笑着搖搖頭,卻已經垂眼下去,心想:無論如何,我都是下堂之人,就算人人知道蘇青是個好的,但在那“人人”心中,卻並不是所有都也站在我這邊,我若跟蘇青有瓜葛,果真對他不是好事,我還在妄想什麼呢?可笑。
蘇青知道她不言不語,實則心中不知怎樣難受,便安慰說道:“她不過是急了,所以隨口胡說,月娘……”
一急之下,這君子伸出手來,輕輕地向着月娥放在膝上的手蓋過去。
月娥急忙將手閃開,說道:“先生。”
蘇青的手僵在半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馬車轂轆着經過,那婆子叫嚷的聲才漸漸地遠了,然而此刻,車廂內的氣氛也已變。起初面上還笑意微微,此刻卻已經面無表情,表面看風平浪靜,心底卻是翻江倒海。
車伕說道:“先生,是回藥鋪,還是……”月娥說道:“我就在此下車了。”說着,也不管蘇青,起身向外而去,蘇青叫道:“月娘!”伸手過去,正好將月娥的左手給握住。
雙手相交,兩人都抖了抖,月娥回頭看向蘇青,蘇青也望着她,只覺得手心的她的手柔若無骨,帶着微微的暖意,蘇青緊緊地握着,一瞬間忽然很想將人拉回來,抱入懷中。
月娥也看着蘇青,一瞬間,兩人都沒有話,對蘇青來說,進一步,則大有不同,反之退一步,則……
正是天意弄人,正當兩人心跳如擂鼓,蘇青艱難抉擇,在禮法跟己願之間徘徊時候,外面車伕問道:“姚娘子是要在這裡停嗎?”說着,馬蹄聲,車軲轆的聲音,各都停了。
蘇青身子一震,月娥望着他沒有動作的手,心慢慢地平靜下來,望着蘇青,緩緩地笑了笑,說道:“先生,我下車了。”
這一句,說的十萬分平靜,倒如同陌路之人。
蘇青只覺得手心握着的那隻手,忽然好像極之滑溜,怎樣握也握不住,而她輕而易舉的抽出自己的手,轉過頭去,到了車邊上,藥童上前來攙扶着,月娥跳下車,低着頭,匆匆而去。
不說蘇青在車內如何,只說月娥跳下車,站住腳的一瞬間,淚撲啦啦的滴下來,晃落地上,委實心傷。她不敢停留,挽着食盒邁步匆匆地便向前走。
不料走了剛不一會,就聽到有人罵道:“該死的淫-婦,你害完了一個又一個,好不知廉恥!”月娥停了腳步,擡頭一看,卻見正是王婆子。
月娥方纔在車內,並沒有見到王婆子是什麼樣,只聽她聲音沙啞的不像話,如今面對面看了,不由地一驚,只見婆子形容枯槁,竟然瘦的許多,兩隻眼睛也瞘婁了,直愣愣地瞪着她。
月娥皺了皺眉,不想理睬她。王婆子卻直直地走過來,說道:“淫-婦,早知道你會害得四鵠如此,我就不用顧忌四鵠會不樂意,趁早打死了你,或賣了你……都是好的,也不用讓你害人。”
月娥聞言站住腳,說道:“王四鵠若不去無理取鬧,怎麼會衝撞了官員,被捉入獄,你不必這麼欺軟怕硬的,竟說是我害的,你怎麼不去鬧那捉他進牢獄的人呢?”
王婆子被月娥問住了,卻仍舊不罷休,說道:“倘若不是爲了你,四鵠兒又怎麼會去鬧?”月娥說道:“你也知道,我已經被休掉了,王四鵠就該規規矩矩的纔是,他自己去鬧,又冒犯錯了人,又跟我有什麼關?”王婆子罵道:“你沒有良心,你這狐媚子!”月娥說道:“你有這精神,就該去多探望他,你們不是在縣衙有人麼?自讓人放他出來就是了,在這裡尋我,又有什麼用?”王婆子恨道:“我怎麼知道?一同抓進去的人都放了,只四鵠還在裡面,若不是你這狐媚子的緣故,四鵠怎會放不出?”月娥心頭一動,問道:“爲何不放他?”王婆子竟然流出淚來,說道:“你問我,我問誰去?爲了搭救四鵠,把他老子藏得錢都花光了,卻還沒消息。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說着,目露兇光,隨時都要撲上來一般。
月娥見狀,卻皺了皺眉,王婆子這模樣,的確像是個急怒攻心的,倘若她發了瘋,還真的應付不了……只不過,爲何衆人都放出來了,獨獨王四鵠還被關着?
月娥又擔憂又是不解,卻沒想到那婆子罵完之後,便立刻的衝着月娥撲了上來,月娥一怔之間,沒提防不料那婆子來的甚快,“啪”地一巴掌打在月娥臉上,她的指甲又長,頓時之間把月娥的臉給劃出幾道血痕來,月娥臉上一陣劇痛,不由懵了,那婆子張牙舞爪的,還要再動作,卻聽到有人怒道:“拿下!”眼前頓時人影一晃,有幾個人衝上來,將那婆子按了下去,捉雞一般,強押到邊上。
月娥眼前發昏,身子未曾站定,只覺得有人靠過來,從後面將她輕輕抱住,說道:“有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