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sideup.”陳白露邊在煎蛋上撒鹽邊說。“我很喜歡這個詞。”她抿嘴笑。
“現在做些什麼?”
“工作嗎?沒有什麼工作……就是讀讀書,去郊外走走。”
“收入呢?”
“教幾個小孩學英語,解悶而已,收一點點錢。”
“他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我不知道。”
“他是北京人嗎?”
又聳肩。
什麼都不知道,也敢借房子住。
我扔下煎蛋,推開窗子,熱氣成股地撲到臉上來。窗外蟬鳴很躁,大團大團的樹葉挨挨擠擠,深綠挨着淺綠。最近的鄰居在三十米外。我猜方圓一百米內,也許不超過十個人。我也是獨居慣了的,但是在人煙密集的城區裡。如果自己住在這種地方,一定會怕得夜夜失眠。
“放心,人啊鬼啊,我什麼都不怕。”
“哪有鬼,叫出來我看。”
“你不相信?這就是一間鬼屋。”她抿嘴一笑。
我大笑。
她眼睛一瞪:“你忘了,我能感知到不乾淨的東西。”
怎麼能忘。有一年,我們一同去上海看演唱會,住同一間標間。我洗過澡,見她坐在牀邊發愣,說:“房間裡有很大的怨氣。”我說她胡說,她堅持說自己能感覺到,種種描述,令我頭皮發麻。我要問前臺換房,
她說:“就算孟姜女和竇娥都死在這房間裡,能怎樣?睡!有本事今夜來找我,一手一個都擰死。”
我還笑:“人家本來就是死的。”
當天夜裡,我夢到了兩個面目雪白的女人對着我的牀哭,一個長髮,一個短髮,眼淚像泉水一樣從四隻黑洞洞的眼眶裡涌出來,積滿整個房間,慢慢快要漫到牀沿。我一身大汗,大叫着醒來,見陳白露安穩合目睡得正香。我氣個半死,第二天跟同去演唱會的上海同學複述這件事,同學大驚,說那家酒店剛剛出了兇殺案,是一對讀大三的女同性戀,一個殺死了另一個,然後又自殺。
從此我對陳白露的“感知”深信不疑。
這次她又這樣說,我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她大笑:“你嚇成這樣!”
我悚然看看四周,窗明几淨,褐色地板光澤溫潤。
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是凶宅?所以才大方借給你?”
“不是。”她起身開櫃子,櫃子裡一本小小的相簿,一眼看去就知道有年頭。
“你看。”她翻給我看,戴着墨鏡的少年,對着鏡頭憤怒地齜牙;穿一身牛仔裝的青年,舉着一隻龍蝦大笑。
“是薛某?”
“是。這所房子是他八年前買下的,一直沒有住。空了這麼多年,又在荒郊野外,那些柳樹精啊,牽牛花精啊,野兔子精啊,就都來這裡安了家。”
我心裡的驚懼一掃而空,原來她是在說笑。我大笑起來。
然後她翻動相冊,指着一張照片給我看。
那張照片有年頭了,褪成了淺色。我能看得出是這所房子的陳設,一隻大條案,正是我身邊這一隻,不過當時擺在剛進門處的客廳裡。條案上大大的白色陶罐,罐子裡一把麥穗。
“你看這把麥穗,已經八年了。”她說。
我大恐。從開着的房門看出去,客廳裡那隻陶罐,那把麥穗還擺在條案上。窗外熱浪洶涌,我卻每一個毛孔都冒着寒氣。
“快扔掉啊!”我喊。
“人家在這裡好好地安着家,憑什麼趕人家走。”她說。
我一緊張就尿急,起身找洗手間,她指給我。
我推門進去,照例四面雪亮,馬桶浴缸都是德國牌子,只是地板上積了一層灰。
我從洗手間裡出來,問陳白露:“請阿姨還是自己做衛生?”
“自己做。”
“你不習慣打掃洗手間,還是請阿姨吧。”
她又笑:“我每天都清掃,樓上樓下,每個角落。可是洗手間總是髒的,無論擦幾遍。那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都是住在洗手間裡的,所以我已經習慣了。”
我轉身上樓,推開樓上洗手間的門,果然。
“明知道有問題,爲什麼要住?在城裡租一套房子,未必花得了太多錢。如果有困難,我借給你。”
“我不害人,誰會害我?”她微笑。“我一個活人,會怕山精樹怪?”
“山精樹怪也不能小看,《西遊記》裡的杏花精又美又會作詩,也不害人,還不是被猴子一棒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