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是怎麼來的?”
“你說過,被開水燙的。”
“你燙出一個正圓給我看看。”路雯珊的薄嘴脣一撇,“告訴你,我家重男輕女到嚇死你。我媽懷我的時候查出我是女孩兒,一針墮胎針就打了下去,按理說必須要打到我的頭上,可惜姐福大命大,這一針打偏了,打到我的胳膊上,我活下來了,只不過出生的時候半條胳膊都是爛的。”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麼狠?”
“你知道我當時多大了嗎,在我媽的肚子裡?”
“多大?”
“七個月。”她聲音蒼涼地說,“我已經長出指甲了,他們還想弄死我。你說,一個人在路邊見到野貓野狗,也不忍心舉起來摔死呀,怎麼弄死自己的孩子反倒像吹滅個肥皂泡似的那麼輕鬆呢?何況我家當時有山有礦,養一個幼兒園也養得起,爲什麼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呢?我能活着站在這兒,除了胳膊上有道疤,不比誰醜,也不比誰傻,我覺得是老天有眼;可話說回來,老天沒眼的時候也多着呢,有多少孩子好不容易投胎做人,還沒來得及出生就被扔進垃圾桶了。所以陳白露身無分文也敢生,不爲別的,就因爲他是條命,我覺得她特牛×,真的。”
我哽住了。我想說什麼。可我能說什麼。
半晌,我說:“那麼以後,口下留情吧。”
“哈?”
“別再說她是婊子。”
“那是隨口一說,而且我只和熟人說過,又沒到外面亂嚷嚷。”
我心如刀割。
你哪裡知道你和熟人的隨口一說,就是陳言對陳白露的第一印象?
我低下頭:“太晚了。”
“什麼?”路雯珊睜着大眼睛看着我。這個姑娘的善和惡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既無處隱藏,也不想隱藏。我能說什麼呢?
當天的聚會,陳白露和陳言都沒有出現,但他們兩人是毫無爭議的主角。每個人都在談論着他們的名字。
我聽到了許多個版本:那個純潔的姑娘付出真心又被辜負,那個拜金女攀附權貴又被拋棄,那個女編劇同製片人關係曖昧,那個交際花黑紅背景都不乾淨,那個自命不凡的女人終於受到懲罰,那個可憐的母親失去了她的孩子……每一輪添油加醋的描述都使我更加思念那個真實的陳白露。當我聽到“你當真相信她願意做單身母親?還不是想借孩子把陳言套牢”,我遏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把一杯熱茶潑向這個喋喋不休的女孩,我不認識她,也從來沒有在陳白露身邊見過她,那麼她言之鑿鑿的自信是從何而來呢?
許多人拉住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更多的人圍着她,拿冰塊給她敷臉。我始終不記得她的長相,當時我淚眼模糊。後來楊寬把我從人羣裡拖走的時候,我聽到身後有人指着我問:“她是誰?”
“害死陳白露的人。”
我反而平靜了,頭也不回地走出這歌舞昇平的小天地,並且再也不想回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凡事總有因果,而試圖把每一個細節都理出因果聯繫,是一件龐雜的工程。誰肯花時間?人人愛故事。
~6~
流言在幾天之內包圍了我們。未必有人真的敢詢問陳白露,我和陳言因此身處流言的中心。我的電話和微信不停地響着,後來我不得不關掉手機。
然後電話鈴從客廳的角落裡響了起來,我愣了很久,纔想起家裡還有一部座機。誰還會打到家裡來?除了我媽。
但是是陳言。
半小時後我出現在他和陳白露的小公寓裡,他來給我開門,臉色蠟黃,額頭上不知道從哪裡蹭了一點兒灰;儘管天氣已經回暖,他懷裡卻抱着一隻熱水袋。我站在這間熟悉的狹小客廳裡,看着桌子上用快餐盒盛着的半盒米粥,它已經完全冷掉了,我說:“胃病又犯了?”
他沒回答。
客廳中間的黑色尼龍拉桿箱還敞着口,我蹲下身拉上拉鍊,手指摸過順滑的蠶絲裙襬,它彷彿還殘留着陳白露的香水味。
“我會永遠記得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她拉着這隻箱子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