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白雲觀廟會,穿着棉猴兒,戴着大毛護耳,手裡舉着吹糖人兒,是戴着翎子的齊天大聖,走一步,舔一口。廟會上人挨人,跟爸媽走散了,聽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回頭看,爸媽就在我對面,卻被人羣越擠越遠,眼看要擠到橋下了,我就高聲喊着:“爸爸媽媽,我來救你們!”
夏天的初中校園,體育課,假裝來例假,偷偷揣一本《流星花園》到操場另一頭的長椅上看,怕蚊子咬,灑一胳膊一腿的六神花露水。下課之前看完,滿紙是淚,只恨自己不是貧寒人家的女孩兒,灰姑娘的夢這麼美,我卻沒得做。正哭着,陳言打完籃球跑過來,變聲期的小公鴨嗓朝我喊:“我要去英國讀高中,你去嗎?”
小宮殿似的老首長家,刻着CUBA的木匣,沉鬱的雪茄香氣,白色一字領毛衣,黑色鉛筆褲,雪白的腳踝,鼻樑高聳,脣線分明……老首長用痰音說着:“這是陳白露,你們倆誰大一些?”她朝我抿嘴一笑。
就算我的記憶全部混亂了,也忘不了這一笑啊,白露!早知道筵席有散的一天,我寧願不要人生裡的每一個初見。我寧願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從生到死都孤零零。
你們都是如何狠下心的,他說走就走,你說不回頭就不回頭,爲什麼我做不到呢?爲什麼我坐在這輛味道污濁的出租車裡,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只想對司機說:“帶我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後永遠不回來。”
我多麼理解你們都想逃走。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你們的影子。
我敲開朝陽公園路上楊寬家的門,他一開門,我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他說:“你發燒呢!”而我終於可以放聲哭出來:“我什麼也沒有了,楊寬,她恨透了我,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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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一個下午,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我沒有躺在客房,而是在楊寬的牀上。他的牀極寬極大,我在被子裡縮成小小的一團,看着他在我面前試襯衫,試了一件白色的,又換一件白底有灰色暗條的。
“你去哪兒?”我嘶啞着嗓子問。
他才發覺我醒了。
“今天是開年大par.你忘了?”
開年大par.怎麼會忘呢?往年這是我最盼望的一天,勝過自己的生日。
我下牀,眼前一陣發黑。“借你浴室洗個澡。”
他攔在浴室門口:“你不會是想去吧?”
我嘆口氣:“陳言是肯定不會去了,陳白露也不會再露面。我再不去,別人怎麼看?不定怎麼編排我們仨在家裡吵架呢。”
我沒有回家換衣服,穿着一身運動裝坐在夢會所的大廳最外圍。我的眼泡是腫的,眉毛雜亂,估計臉色也不怎麼好,認識我的人都以爲我是爲陳白露的不幸而傷心,不認識我的人看到我時,悄悄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那個人是誰?”
旁人也對着我奇怪的打扮搖頭:“不認識。”
今年很奇怪,從來沒見過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陌生的面孔。本來是好朋友歡聚,如今卻像個公關公司的年會。
竟然有人在交換名片。
我心裡涌起一陣淒涼。放眼望去,人數似乎同往年是差不多的,那麼每進來一個新人,就代表有一箇舊友被排斥在會所之外。路雯珊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只感到四個字:貴氣逼人。一切昂貴和時尚的元素擁擠地堆在她的身上,我都替她透不過氣來。
我把頭扭向一邊。她無非是又要講誰的八卦。
但她問陳白露。
“陳白露呢?”
我一警醒:“你找她幹嗎?”
“咦,我只是問一聲,你怎麼不陪她?”
“哼。”我不說話。
又想起來:“你那天怎麼替她說話。”
“我替有理的那一邊說話。”
“哼,不容易,虧你有覺得陳白露有理的時候。”
“當然,她這件事辦得真爺們兒
—不,一般的爺們兒也比不上她,
她真牛×。”
我懷疑自己把腦子燒壞了,路雯珊和陳白露認識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冤家對頭。
“你瞧我胳膊上的疤。”路雯珊掀起袖子,給我看她的肩頭。我早見過,一片拳頭大的褶皺皮膚,看慣了不覺得什麼,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覺得蠻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