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崎,已經漸漸打上了中國人的烙印,中國商人在長崎辦起了日本第一家自來水公司,籌備中的煤氣公司雖然因爲南國發電機的出現而擱淺,但因爲泰和電氣公司生產的發電機實在供不應求,是以,被擱置的煤氣燈項目又有幾名中國商人有了參與的興趣。
南京——上海——長崎——江戶客輪開通,經營此航線的乃是盛興船務,英國人和中國人合資興辦,客輪本來每週一次,但隨着前往日本淘金的中國人越來越多,現今航班增爲每三天一班。
簡直同西方國家一個模式,真正的中國貿易商人自會僱傭商船前往日本,而坐客輪前往日本的中國人大多是具有冒險精神的無賴、破落戶或者是小資本者,懷着白手起家的夢想前往海外殖民地。到了日本靠着中國人身份騙吃騙喝的也大有人在,而且,大多數混的還不錯,畢竟許多殷實的日本商人,想在長崎做生意,都要尋些中國人做靠山,一來需要中國人牽線搭橋與南國貿易;二來與長崎殖民政府打交道就更方便,長崎管理委員會的日本官員,面對中國人時通常都會更客氣,也更謹慎。
雖然才一年的時間,長崎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甚至如果不計人口,僅僅以區域論,繁華程度隱隱超過了江戶,人口也進一步激增,短短半年多時間,人口增長了一倍以上,現今長崎人口已經超過十萬人。這也得益於長崎的管理制度更接近近現代,各種稅收透明,資產也有保障,比起江戶的封閉和排外,英國、法國、荷蘭等國甚至日本商人也更樂於在長崎投資、購買地皮、做貿易等等。
表面上看,長崎欣欣向榮,好像是外國投資者在爲日本人建設城市,其實又哪裡這般簡單?
日本的黃金在瘋狂外流,幕府和皇室也發現了這一點,不得不開始減少錢幣中的含金量,日本國內,隨着黃金大量外流,外國工業品(主要是中國產品)的傾銷,經濟更陷入崩潰的邊緣,通貨膨脹,物價飛快上漲,手中有米的武士發現能在市場上換的東西越來越少,在貧困的東北諸藩,攘夷的口號越來越是激烈。
葉昭,就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來到了日本。
南朝駐長崎領事喚作馬博文,同文館出身,四十多歲,斯斯文文的,穿唐裝(中山裝),戴金絲眼鏡,據說是個笑面虎,在日本人看來陰險無比,策劃了多起血腥鎮壓長崎日本反抗組織的暴亂,現今在長崎,基本已經沒有新撰組、烏鴉組、白虎隊等反抗組織的生存土壤,他委實功不可沒。
長崎也專門劃定了軍用港口區,南朝常駐陸軍一千人,乃是由南京衛戍區部隊負責,每半年輪換。
此外負責長崎市區治安的則是南朝武裝巡捕部隊,二百人的步槍隊,加之數百名日人組成的治安隊,有時候南國商團武裝適逢其會,也會參與對長崎周邊一些反抗組織的武裝清剿,這也使得長崎附近城鎮盯市,日本激進武裝組織的活動漸漸銷聲匿跡。
長崎的日人治安隊,稱爲治安局,總辦由中國人出任,幾位副總辦皆是日人。
說起來長崎治安局總辦還是葉昭的老熟人,曾經廣州巡捕局的同事,黑子,現今官樣名字喚作李精忠。
在長崎的中國官員,只有馬博文知道攝政王來到了日本,不過葉昭並沒有住進領事館,而是在臨海的別墅宅院區住下,這裡住的幾乎都是中、英、荷等外國人與日本買辦,是長崎上流社會聚集地,葉昭索性將租改爲了買,正式擁有了一座古典日式風格的豪宅。
在長崎轉悠了兩日,金妃隨即和族兄搭乘馬博文安排的中國商船回國。
當晚,馬博文就來拜見攝政王。
日式庭院佔地極廣,院中流水潺潺,垂柳鬆、紅葉木頗有日本風情,更有一棵古老的櫻花樹,雖然早過了開花季節,但綠蔭如冠,景色頗美。
馬博文來的時候葉昭正坐在那古樸幽靜的寢室木屋前,欣賞院中假山水池中竹筒滴水的奇妙。
推拉門開着,可以見到寢室中的精美木桌和手工精良的藺草榻榻米。
庭院極深,佔地一里方圓,鵝卵石路蜿蜒其間,在葉昭看來,和自己在後世影片裡見到的日本山口組等黑幫豪門的宅院差不多。
“臣馬博文叩見王爺!”馬博文在鵝卵石路上就跪了下來,磕頭。
“起來吧。”葉昭微微頷首,端起了茶杯品茶,又道:“外務部例條,寫的不挺明白嗎?動輒磕頭,這也不像你的作派。”
動不動就跪拜,是禁錮思想的另一個枷鎖,南國已經逐步廢除了文職官員以及軍中將領的跪拜陋習,實則就是按大清律,也沒這麼多需要跪拜的禮儀,只是有些官員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又有些官員喜歡用跪拜討上司歡心,這才使得官本位的官場文化愈演愈烈。
南朝規定,王室禮儀,除了正式場所,各級官員不許行雙膝跪拜禮,可以單膝禮代替之,這個王室禮儀,其實對象無非就是攝政王。
“是,是,臣下一時忘記了。”馬博文恭恭敬敬的回答,至於攝政王所說“他的作派”,他心裡清楚的很,兩年前,就因爲他不肯跪拜袁甲三險些被免職,若不是李小村和鄒凱之保他,只怕早就被一擼到底了。
葉昭放下茶杯,說道:“聽聞日本東北動盪,你可有對策?”
馬博文躬身道:“臣下準備與日人天皇、幕府談判,以我南國人進入日人中樞擔任顧問,協助其革新經濟,穩定局勢。”
哦?葉昭深深看了他一眼,倒委實是個人才,南國許多官員可都在幸災樂禍,卻不知道日本動盪太過,實則對中國並沒有什麼好處。
“好,你着手去辦。”葉昭點了點頭。
馬博文自知道攝政王嘴裡贊出一個“好”字代表着什麼,但他臉上表情平靜,躬身道:“是,臣下知道了!”
葉昭又道:“五日後我去江戶。”確實,還有許多事需要思考,更要真正瞭解日本人現在的思想狀態,纔好對症下藥,安撫大多數日人情緒,瓦解其反抗武裝的思想基礎,至少不能令其越來越壯大。
“是,臣下會提前一日給江戶寫信。”
葉昭點頭,擺了擺手。
馬博文躬身,猶豫了一下,道:“王爺,臣下舉薦一名侍女服侍王爺,王爺身邊沒有侍女,生活頗多不便,何況她又粗通我朝文字語言,可爲嚮導,爲王爺引路遊覽長崎。”
葉昭微微一怔,確實,金妃假扮侍女,是以忘了這茬,身邊沒細心小婢照顧,也委實有些不習慣,問道:“她懂我朝文字?”
馬博文道:“是,半年前臣下選定的人,頗用了些力氣,本就是爲王爺訪倭而備,本想王爺能用上就用,用不上就花些銀錢送她回家。這人是極好的,家境貧寒,自幼受藝伎栽培,初舞那伎館老闆就要五百個銀元,只是尚未與人議定,就被臣下買了來,令人教她南朝文字語言,現今已有小成。臣下也很是調查了她的家世,鄉下貧民,背景極爲簡單,斷不會與反抗軍有任何牽連。”
葉昭微微蹙眉:“你花銀子買的?”
馬博文忙道:“實則是伍老闆花的銀子,他聽聞是爲王爺物色侍女,慷慨解囊。”
葉昭心下苦笑,又是伍崇曜。
馬博文又道:“臣下沒與她見過面,爲王爺物色侍女之事都是臣下的小妾去辦的,她說此女聰慧,王爺多半中意。此女也不知道臣下小妾身份,更不知道王爺身份,只以爲是我朝大戶人家買下了她。”
從頭到尾,馬博文倒是絲毫不隱瞞,從半年多前就開始準備,可謂用心良苦了。而且能猜到攝政王肯定會來日本走一走,心思何等厲害?
馬博文繼續道:“她本名渡邊麻奈子,臣下小妾爲之更名葦月伊織,是王爺中意的名字。”
葉昭倒不記得自己在什麼場合說過,或許是舞會上和人閒聊?倒也不奇怪,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不知道是多少人研磨的對象。
“就送來吧,你也算用心。”葉昭深深看了他一眼,在自己面前也能表現的不卑不亢,明明有諂媚的嫌疑,卻令人頗多好感,是個厲害角色,而且前途無量。
“是!”馬博文躬身告退。
《寧報》乃是日報,在日本雖然有延遲,但卻靠客輪送來,每隔三日可買三份。葉昭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翻看《寧報》之時,就聽屋外鵝卵石路上,響起了木屐的聲音,輕輕的,敲打着樂曲一般。
隨即門沿外木地板“嚓嚓”的微響,是那種日式布襪與榻榻米摩擦的聲音,日本女人特有的典雅淑女步姿才能發出的聲響。
“先生,我可以進來嗎?”清脆嬌柔似融的聲音,有些異國味道,煞是動聽。
葉昭嗯了一聲,隨即拉門被拉開,麗色好似潮水般涌入,油燈都爲之一黯,那一刻,葉昭竟然升起驚豔之感。
明亮粉白點綴紅花的和服,華麗的耀目,更顯得她身材修長、苗條淑靜,那好像小揹包的帶揚和丸絎帶選用嫣紅色,明紅寬大錦帶,束着她的柔軟腰肢,端莊中的性感無以復加,錦帶結法據說有三百多種,她腰纏由中國工匠織的青紅兩種顏色的筒狀錦帶,豔美逼人。
雪白的布襪,稱爲足袋,據說傳自中國,又叫“丫頭襪”,南人因爲當地氣候潮溼多雨,多穿木屐,丫頭襪就是專用來配搭人字帶木屐的襪子,所謂“屐上足如霜,不着鴉頭襪”,講的就是越女風情。
她微微低着頭,美髻如花,盤着五彩髮卡,雪白脖頸更顯誘人。
“你叫葦月伊織?”葉昭問。
“是的,先生。”她輕聲回答。
葉昭就指了指木桌對面,自己繼續看報紙。
葦月伊織就跪坐下來,葉昭眼角餘光瞥到,粉臉黛眉,硃脣皓齒,姿色豔麗,明媚奪目,加之那淑女至極的氣質,倒端得是極出色的女子。
過了會兒,她突然輕盈起身,窈窕小碎步,拉門行了出去。
葉昭愕然,竟然會自己行動?可也透着新鮮,比之動輒磕頭事事請示的王府婢女,這就透着一股子仙靈活氣兒。
過不多時,謎底揭曉,她卻是端着一盤紫砂茶具回來,重新跪坐在桌對面,靜靜的刷茶粉,泡茶。
“先生,我打攪您麼?”葦月伊織小聲問。
葉昭擺擺手,屋裡有個活人,實則舒服的多,自己不怕的就是被人打擾,想想,就算鳥類鳴蟬,好似都在自己身邊漸漸絕跡,除了蓉兒和紅娘,都沒幾個人敢主動和自己搭話,更不要說府裡機器人般的小婢了。
葦月伊織輕輕將茶杯送到葉昭面前,就不再說話,只是看葉昭抿乾杯中茶,又默默幫他斟上。
然後,就這樣靜靜的看着葉昭翻報紙,偶爾會拿起小剪刀,剪去油燈燒焦的燈芯。
淡淡的清香,在室內瀰漫開來。
“你覺得,長崎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葉昭突然仰頭問。
葉昭語速太快,顯然葦月伊織沒大聽明白,說:“先生,您說什麼?”
葉昭啞然失笑,想想問她這些頗爲無趣,掏出懷錶看了眼,說道:“晚了,睡吧,我叫人給你安排住處。”這次知道了,幾乎是一字字的慢慢說出。
葦月伊織道:“先生,我知道被褥在哪裡,我先幫先生鋪被。”
葉昭點頭,自去洗澡,拉開東側門就是洗漱間,衝了熱水澡,換上絲綿睡袍,出來的時候卻見這日本和服麗人已經從衣櫃裡抱出被褥,給自己鋪在了榻榻米上。
鋪好被褥,麗人輕盈起身,道:“先生,我洗個澡。”
葉昭頷首。
接着,就見她開始解背上錦帶華麗的花扣,姿勢優雅無比,纏了好幾圈的寬大錦帶一圈圈放開,葉昭忙轉過身,盤腿坐下,翻看報紙。
窸窸窣窣的聲音,腳步聲,門輕輕拉上,水聲。
葉昭回頭,就見那華麗無比的和服和叫不上名的各種飾物吊墜整整齊齊置於屋角,清香氣息更濃。
葉昭翻着報紙,未免有些心猿意馬,異國他鄉,溫婉舒雅的和服麗人,簡直就是致命的誘惑,隨即搖搖頭,自己可真要成荒誕無恥的昏王了。
麗人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只穿了雪白長襦袢,就是一種類似簡易和服的長衫,雪白細帶挽在腰間,少了幾分豔美,多了幾分淑女的秀麗清絕,雪足羅襪已去,欺霜賽雪,腳趾甲點着淡淡粉色玫瑰油,說不出的秀美誘惑。
葦月伊織輕盈走來,溫婉的坐在葉昭身後,伸雙手到葉昭胸前,幫葉昭解睡袍繫帶,突見胸前雪白小手,身後淡淡清香,葉昭心裡突了一下,擺擺手,說道:“不用你服侍,我想想啊,你住哪兒。”
葦月伊織聽了葉昭的話,就起身,去衣櫃旁又抱出薄薄絲絨被和薄毯軟枕,將薄毯鋪在葉昭身後,嬌軀側身躺好,蓋上了薄被。
葉昭揉了揉鼻子,想想,滿院子住的大男人,也實在沒什麼好住處安排她,就不說話,也躺了下去。
葦月伊織坐起身,問道:“先生,您喜歡燃燈睡還是熄燈呢?”
葉昭道:“熄了吧。”
葦月伊織隨即起身,拿了油燈去了外間,聽聲音,用銅帽蓋熄了油燈,她又去洗了手,這纔回來,重新躺好。
兩人被褥只隔着一個身位,就是葉昭剛剛坐的那空隙,月光透過白色紙窗紙門射入,很快適應了光線後,室內纖毫畢現。
葉昭側頭,就見到麗人正靜靜看着他,黑漆般的眸子亮晶晶的,極有神采。
葉昭不由得有些窘迫,要說小婢們也在自己房裡睡過,但一來沒這般近;二來小婢們好似都是沒有思想的機器人,今日之感覺卻截然不同,這葦月伊織一見就知道是極聰慧的女子,更是性感端麗,與之同屋而眠,聽着她輕微的呼吸,身上清香在自己鼻端環繞,說不出的綺旎,心中也蕩溢無比。
乾咳一聲,葉昭問道:“你多大了?”
“十七。”麗人輕輕吐出的蘭花氣息好似噴到了葉昭臉上,葉昭心下不覺一蕩。
十七?那就是十六了。
葉昭又問:“沒有心上人麼?”
麗人臉色一黯,這反應可就出乎葉昭意料了,本以爲肯定沒有呢,不是從小就進了藝伎館麼?
“你有心上人?”葉昭奇怪的看着她。
“先生放心,我的手從來沒被男子碰過。”麗人輕聲的說。
葉昭道:“他是做甚麼的?”
“春江館廚房的小力笨,有時候會幫我們練舞的伎人送茶。”麗人眼神有些悲傷,春江館是長崎最好的藝伎院,也是她的出身地。
葉昭卻是不想小力笨這種俚語她都會說,就笑道:“那好啊,明天咱就去春江館。”
麗人一呆,說道:“先生,我真的沒說謊,我的手指尖都沒被男人碰過,您,您不要去難爲他好嗎?”極爲淑雅的女人,第一次語調有些急。
葉昭就笑:“那怎麼成你的心上人了?啊,我知道了,就是眼神交流,你知道他喜歡你,他也知道你喜歡他。”
麗人急忙點頭,說:“是,就是這樣子。”
葉昭笑道:“那就更要去看看了,放心,我不難爲他。來到日本,這藝館怎麼都要去見識見識。”
麗人就沉默下去,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