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文館古樸幽靜,流水潺潺。
花廳內,吳廣淮拘束的捧着茶,不時偷偷瞥坐在上首的那位南國攝政王的臉色。
雖然名爲戴燕國主,可吳廣淮心知,實則不管從哪方面講,他的地位也未見得能比上南國的一名七品知縣,攝政王會設宴接待他,更在酒宴後召他來花廳議事,這對於他自然是極隆重的殊榮,他即惶恐又緊張。
品着茶,葉昭淡淡問道:“聽聞你吳家和坤甸的華人公司淵源頗深?”
坤甸是婆羅洲西部港口城鎮,華人極多,也是蘭芳公司的大本營。
吳廣淮恭恭敬敬道:“是,鄙家祖與蘭芳的開行大哥是生死之交,但這些年,小的與蘭芳公司已經少有往來。”
葉昭微微點頭,實則葉昭對蘭芳公司的印象不佳。荷蘭人在婆羅洲實行以華制華的政策,對華人公司抑或說華人武裝團體分而擊之,如曾經實力最強橫的大港公司,曾經數次擊敗進入婆羅洲南部的荷蘭人,而荷蘭人除了從其在南洋的殖民地政府所在地巴達維亞(雅加達)派兵增援,更籠絡蘭芳公司對大港公司進行夾擊,而蘭芳公司果然充當了荷蘭人的馬前卒,大港公司被荷蘭洋槍隊擊潰後,又被蘭芳公司堵截,殘部流落窮山惡水中,漸漸銷聲匿跡。
不過葉昭也知道,自不能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衡量這些海外華人團體,他們漂泊海外,乃是中土棄民,即沒有國家歸屬感,又沒有綱領沒有目標,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生存爲了利益,屈服在荷蘭人的淫威下也是有其不得已。
“客家話你會說吧?”葉昭又問。
吳廣淮忙道:“是,小的會說。”婆羅洲的華人盛行客家話,甚至當地土著許多都會說。
葉昭嗯了一聲,說:“早些休息吧。”
“是。”吳廣淮忙起身,跪倒磕頭,恭送攝政王離去。
……第二日,葉昭正在翻閱手上文牘,侍衛來報,荷蘭公使施耐德來求見王爺,在巷子外被攔住,大吵大鬧的很不成體統。
葉昭略一沉吟,道:“帶他來吧。”
又看向了手上的資料,乃是平遠水師和南洋一帶荷蘭兵力的詳盡對比。
現今平遠水師,不算運煤船、運輸艦、通報快艦等等後勤保障船隻以及改裝的淺海炮艇和綁火炮的小型木帆船,具有遠洋作戰能力的戰艦十三艘,其中排水量兩千五百噸以上的四艘,金陵、定海、鎮海、靜海。
其餘廣州號、靈波號等九艘巡航護衛艦。
荷蘭陸軍,在婆羅洲並不多,大概不到兩萬人,主要集中在大海相隔的瓜哇島,具體來說就是巴達維亞(雅加達),其荷印總督所在地,在雅加達,荷蘭人大概有一萬人的兵力,其餘分散在各地,也是其統治東印度羣島的基礎。
海軍,根據南洋的線報觀察,其在南洋活動的武裝船艦大概超過四十艘,不過葉昭知道,這個數字水分很大,不說輕型初級艦,只怕許多武裝商船都計算了進去。
腳步聲響,葉昭隨即將文件合起放在一旁,花白頭髮的施耐德走了進來,脫帽,躬身道:“親王殿下,您好。”
葉昭微微頷首,手動了動,旁邊立時就有侍衛搬來軟墩,施耐德坐了,那顆浮躁的心卻也慢慢靜下來,東方人的權勢,總有種令人震撼敬畏的感覺,這位南國攝政王,那手細微的動作,根本不必說話,他身邊的人就如同得到聖喻一般忙碌。
“施耐德先生有要事?”葉昭淡淡的問。
施耐德心裡那團火馬上又騰的燒了起來,沉着臉道:“親王殿下,我對貴國外務部的工作效率深感不滿,對貴國將吳廣淮這種海盜列爲上賓的作法很不理解,也很遺憾,希望親王殿下能瞭解我國的主張,將吳廣淮引渡回巴達維亞。”
葉昭微微蹙眉,南洋主要的三個殖民國家中,佔據菲律賓的西班牙已經沒有幾艘戰艦,近日更跟美利堅矛盾重重,前不久同中國簽訂了貿易協議,給予了中國商人在馬尼拉的自由貿易地位。英國人因爲控制疆域實在龐大,從荷蘭人手中奪得馬六甲海峽的控制權後,更樂於荷蘭人在東印度羣島佔據主導地位。在東印度羣島,英國人僅僅在婆羅洲北部有幾塊殖民地,而且很大程度上是英國商人的個人行爲,乃是一個名叫詹姆斯?布魯克商人和他的團隊,幫助文萊蘇丹鎮壓反叛者,文萊蘇丹遂任命他爲沙撈越總督。
這位詹姆斯?布魯克先生在英國不過是無所事事的敗家子,但卻有着非同一般的冒險精神,靠着三萬英鎊的遺產招募了一幫流浪漢,來到南洋就儼然成了一枝軍事力量,而布魯克家族也就一直管理沙撈越一地,直到二戰結束英國政府才取代其家族對沙撈越進行統治,不過一般意義上,還是將沙撈越一帶視爲了英國人的殖民地。
所以說,對整個東印度羣島最具野心的就是荷蘭人,力量最大的也是荷蘭人,如布魯克家族的武裝,幾十上百杆槍,再加上僱傭軍,在土著部落聚集的婆羅洲確實是一枝強大的力量,但對於荷蘭、中國這種國家力量來說,可以忽略不計。
而現今荷蘭人在血腥鎮壓了爪哇島此起彼伏的反抗運動後,目光開始盯上了婆羅洲,加緊了對婆羅洲的滲透,更開始打擊活躍在婆羅洲的各個華人社團,侵吞婆羅洲林立的土著部落亦或說是國家。
依仗着和英國人三十年前簽訂的瓜分東印度羣島的協議,荷蘭人顯然覺得中國人不敢真正挑戰其在東印度羣島的霸主地位,在感覺到中國人有將勢力範圍拓展至婆羅洲的意圖後,荷蘭人自要先下手爲強,加快侵吞婆羅洲的腳步,搶在中國人頭裡將婆羅洲抓在自己手心。
引渡吳廣淮一事,施耐德已經向南朝外務部發出了數次嚴正聲明,可中國人一直拖延,態度曖昧。而且在昨晚,施耐德聞聽攝政王設宴款待吳廣淮,他可就有些坐不住了,思慮之下,索性來見攝政王,要中國人明確表態。
施耐德是個很傲氣的人,在廣州就與葉昭頗多爭執。當時南朝照會各國,在重申尊重各國在南洋的利益的同時,也要求各國妥善處理與南洋華僑的糾紛,尊重南洋華僑的生存權,否則南國政府保留採取進一步舉動的權利。見到這個照會,施耐德還專門追去長沙與葉昭理論。
有與英國的協議,加之荷蘭在南洋的軍力支撐,施耐德對中國人也不大看在眼裡。
只要能逼迫中國人引渡吳廣淮,中國人在婆羅洲的圖謀就會遭到重大挫敗,這比驅逐中國商人更爲實際,也更爲管用。
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葉昭說道:“施耐德先生,我國與戴燕王國有正式的貿易協定,反而是貴國不宣而戰,突然進攻戴燕王國,驅逐我國商人,將戴燕王國賣與我國商人的金礦重新拍賣,我倒認爲,貴國是在向我國挑釁呢。”
施耐德早就料到葉昭會這麼說,仰着臉分辯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戴燕王國,不過是海盜壓迫土人爲之效命的非法政權,我國打擊海盜,解放土著,是爲了東印度羣島的貿易暢通,在對貴國外務部的公文中我國已經闡述的很清楚。”
葉昭微微點頭,也不跟他分辯,說道:“施耐德先生,實則貴國重貿易,輕工業,本就是商人社會,現今我國工業發展迅速,若貴我兩國能達成共識,這中國海之貿易圈必定極爲繁榮,實則你我兩國合則兩利,又何苦爲了眼前利益爭執,橫生枝節?”
確實,荷蘭一直以來貿易立國,歐洲工業革命,但荷蘭卻死水一潭,加之轉口貿易衰敗,這也是其漸漸淪爲歐洲三流國家的原因。
葉昭苦口婆心,施耐德卻覺得被捅到了痛處,作爲曾經的歐洲霸主,施耐德有時候還陶醉在昔日的榮光中,他敲了敲菸斗,淡淡道:“是貴國一直在東印度羣島製造麻煩。”
他自不知道自己關上了與中國人和解的最後一道門,自不知道磨刀霍霍的中國人已經決心將昔日的歐洲霸主狠狠擊倒,更不知道南洋一地,由他這句話起,將會吹響血與火的號角,成爲全世界聚焦之所。
葉昭深深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深邃的大海,濃霧。
坤甸港附近,幽靈般的漂浮着十幾艘戰艦,是中國水師的艦隊,其補給後勤船則隱藏在幾十海里外一處星羅棋佈的羣島之間。
旗艦金陵號甲板上,馬大勇用千里鏡,默默觀察着這處海域,根據在南洋各處的密探線報,坤甸到巴達維亞的貿易線有越來越多的荷蘭商船活動,而由三艘荷蘭軍艦組成的小艦隊時常出現在坤甸海域,威懾海盜以及坤甸的華人社團。
同泰西強國打海戰,馬大勇雖然在攝政王面前立下了軍令狀,心裡,卻又如何不忐忑?這些年,平遠水師除了圍剿海盜和演習,幾乎就沒有真正意義上同勢均力敵的對手交過手,更不要說是西洋強國了。
雖然聽攝政王說荷蘭國國力已經不如南朝,更遠隔重洋,但這些紅毛鬼,可是與大海打了一輩子交道,只怕聞聞海風的腥味就知道風向會如何轉,而平遠水師,在這千萬裡之外的海疆活動,也不過三兩年時間。
這場仗,只能水陸並用,將海軍步戰隊運上坤甸,取得華人社團的支持,如此在坤甸有了落足點,就算海軍失利,卻也可靠步兵驅逐婆羅洲的荷蘭人,總能維繫個不勝不敗的局面。
在運輸艦上,裝載了二十多門重加農岸防火炮,只要能在坤甸立足,將火炮佈下,海軍失利,也可暫時退避進港口。
未勝先思敗,是馬大勇一貫的用兵之道。
海戰方面,集中全艦隊火力,先行消滅對方兩到三艘戰艦是比較現實的目標,練兵加練膽,如果妄想一口氣吃成個胖子,只怕會敗得很慘。
“叫吳廣淮下船。”馬大勇回頭吩咐站在身側的親兵。
休息室內,吳廣淮正臉色蒼白的唸佛,上了船,他才知道原來是來婆羅洲打荷蘭人,他當時就嚇傻了,紅毛鬼子,在南洋就是霸主般的存在,幾百人的步兵隊就輕輕鬆鬆滅掉一個土著國家,一艘戰艦出現在海面上,就可以令抵擋力量鳥獸散。
攝政王,又哪裡知道紅毛鬼子的厲害?挑戰荷蘭人,這,這從何說起?
可這些話他又哪裡敢說?從上了船,就躲在休息室祈禱,更不敢上甲板,若剛好看到迎面而來的紅毛鬼戰艦,那種煎熬,可真比死了還難受,眼不見爲淨,躲在休息室,就算沉船,作個糊塗鬼也好。
“吳先生,請出來吧,送你上岸!”休息室的鐵門拉開,冒出一張年輕青澀的水兵臉龐。
吳廣淮心裡深深嘆口氣,他的任務就是去坤甸等婆羅洲華人聚集地聯絡華人社團,說服他們爲南朝效力,一致對付荷蘭人,最不濟,也要給予登陸的南國水師步兵團後勤等方面的支援。
吳廣淮不敢說什麼,跟在水兵身後,踩着鐵梯上了甲板,濃霧瀰漫,不遠處,好像黑濃濃的礁石,又好似是船艦,一時也看不清楚。
甲板護欄前,馬大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用怕。”
吳廣淮苦笑一聲,沒說話。
就在這時,瞭望臺上,突然吹起了警笛,三長一短,是發現敵蹤的意思。
馬大勇微微蹙眉,是那幾艘荷蘭人的艦船?可真不巧了。
“吳先生,等你觀完這場戰事再登岸如何?”馬大勇笑着跟吳廣淮說,看得出,吳廣淮膽戰心驚的,要給他些鼓勵纔好。
吳廣淮就覺得腿有些軟,馬大勇已經轉身大聲喊:“升火、實彈,準備戰鬥。”
“準備戰鬥!”一道道命令傳下去,整個金陵號都開始沸騰起來,機器轟鳴,黑煙噴起,炮臺前,一枚枚閃爍着金屬光澤的炮彈被送進了線膛炮。
四下船艦上,隨即也響起各種各樣的船艦備戰發出的聲音,在這靜謐的早晨,顯得是那麼刺耳和殺氣騰騰。
晨曦下,濃霧漸漸淡了些,瞭望臺上,打出旗語:“西南方向發現五艘以上的敵艦隊。”
馬大勇微微一怔,舉起千里鏡,向西南方向看去,那漸漸靠近的黑點,一艘、兩艘、三艘……,竟然,有十幾艘之多。
馬大勇雙手立時沁出冷汗,可現在如果傳令退兵,對於士氣的打擊可想而知,更莫說,荷蘭人馬上就會猜測出中國艦隊的意圖,等他們回過味,聚集船艦來尋找中國艦隊,這仗就更不好打了。
“哼哼,十五艘荷蘭艦。”馬大勇低低罵聲娘,嘴上吼道:“準備戰鬥,響笛打信號,令荷蘭船艦離開這片海域,否則視爲戰爭挑釁!”
十五艘?吳廣淮噗通一聲,軟癱在地,昏厥過去。
此時甲板上亂作一團,又哪有人注意他了?
……慢慢駛近的荷蘭人艦隊旗艦喚作“馬塔蘭號”,是一艘排水量兩千五百噸的三桅三層甲板戰艦。
這支艦隊護送着數十艘荷蘭商船前往文萊,本欲在坤甸落腳補給,突然見到前方海面黑煙冒起,顯然有不明艦隻活動,遂緩緩減速。
霧氣漸漸轉淡,對方船艦上高高飄揚隱約可見的麒麟旗不是第一次見,這兩年,中國海軍在南洋海域出現已經不是新鮮事。
但等見到中國人給的信號,馬塔蘭號船長室裡,立時幾名荷蘭軍官就笑了起來,好像從沒聽到過這麼好聽的笑話。
一名身材高大的將領眉頭卻皺了起來,他棕色頭髮,臉色高傲,眼神陰騭,正是這枝艦隊的司令官卡利曼斯。
最近東印度羣島,中國人商船好像突然少了許多,他直覺上就覺得不對勁兒,但在巴達維亞,那些高官們卻在慶祝,高壓政策下,中國人終於退出了東印度羣島的角逐,從此東印度羣島重新歸於荷蘭共和國的榮光。
卡利曼斯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但他更不相信中國人敢挑戰荷蘭人在南洋的利益,更不要說其水軍不過剛剛成軍了,雖然聽說中國水軍有了鐵甲艦,但從未打過海戰的中國人會開炮麼?
“傳令,上彈,列陣!”卡利曼斯吼了一聲。
船長室內海軍參謀官們的鬨笑聲嘎然而止,一名參謀官猶疑的道:“將軍,中國人不會真的開火的,他們一貫的伎倆就是恐嚇。”
卡利曼斯眼神陰沉,道:“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次的獵殺遊戲會很好玩麼?”
船長室內立時口哨聲歡呼聲一片,獵殺中國人的船艦,果然是很刺激的遊戲,想令中國人再不敢踏進東印度羣島海域,就要狠狠的教訓他一次。
中國人來恐嚇,那就叫他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海戰。
十幾艘船艦組成的艦隊,就算打到廣州去,那也不會遇到什麼阻滯吧?
薄薄的海霧中,荷蘭人的幾艘三桅戰列艦慢慢排成首尾相接的一線,戰列艦,本就因此得名。其船舷旁的炮口對準了前面中國艦隊的黑點,更隨着風向,巧妙的飄向了中國人艦隊右翼,很老道的海戰戰術,以船旁炮對敵人的艦艏艦尾轟擊,更躲開敵人船旁炮的攻擊範圍。
小型船艦,則靈活的穿插在四周,尋找打擊敵艦的機會。
老牌海軍的花招,還未開打,已經處於最有利的位置。
中國人的艦隊,顯然並未因此調整陣型,還處於懵懂無知中,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想到荷蘭人會先開火。
馬大勇確實沒有料到,第一炮竟然是從荷蘭人的戰列艦上發出,就見一個巨大的黑點由遠及近,以雷霆萬鈞之勢砸來,甚至金陵號的舵手、水手都目瞪口呆,根本沒來得及閃避,那巨大的黑點就嘭一聲砸在了金陵號炮臺下的船舷處,金陵號猛地搖了一下,炮臺旁的幾名水手甚至嚇得軟癱在地。
接着,就見煙霧中,無數密密麻麻的黑點從荷蘭人的船艦上飛起,雨點般傾瀉而來,海面上,一股股水柱冒起。
廣州號、靈波號等小船艦躲避着荷蘭人的炮火,更脫離了艦隊的V字陣型,鎮海號,船尾中彈,冒起了火光。
而荷蘭人的重點打擊目標顯然是金陵號這艘中國人的旗艦,嘭嘭嘭,金陵號幾處中彈,船舷東側,幾名水手被炸飛。
馬大勇自刎的心都有,第一次與洋鬼子駁火,上來就吃了大虧,這他媽活見鬼了!可他知道這時懊惱無用,更沒有時間懊惱,大聲喊着開火,在親兵護衛下,踉踉蹌蹌進了指揮室。
吳廣淮剛剛醒轉,就見頭頂一個巨大的黑球嗖的飛過,到處炮聲轟鳴,他不禁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霧氣騰騰的海面上,炮火紛飛,回過味來的中國水軍急忙還擊,靖海號上,丁汝昌雖然手軟腳軟,但還是奮力將一枚枚炮彈推入炮膛,炮手只管開火,胡亂瞄着遠方的黑點,渾不知炮彈飛向何方。
薄霧中,根本就看不清荷蘭人艦隊的情況,只隱隱看到好似有火光升騰,馬大勇轉眼,卻見到了“和順”號正慢慢傾斜,向海中沉去。
“和順號”乃是華商和順行東家出資捐助購買,一艘排水量九百噸的木質蒸汽炮船。
看着在水中掙扎、一起一伏的士兵,馬大勇眼睛都紅了,更見到鎮海號上火光漸濃,這場海戰,竟然要全軍覆沒?
“傳令!全速前進!目標!對方旗艦!”馬大勇紅着眼大吼。
操舵手愣了下,隨即一咬牙,奮力轉舵,金陵號,突然噴出巨大的黑煙,向着荷蘭人的艦隊衝去。
廣州號、靈波號等巡航護衛艦顯然發現了提督的意圖,隨即飛快的追上,一邊開火,一邊與金陵號並駕齊驅。
金陵號,與鎮海、靖海、定海三艘各裝載着八九十門火炮的半風帆戰列艦比起來,反而火炮最少,僅僅三十六門,舷側裝甲採用了十三毫米鐵板,用兩層交錯放置的兩百毫米麻慄樹木材加上一層鍛鐵裝甲並用螺母螺栓鉚接,前有撞角,乃是當今南國最先進的鐵甲艦理念。
三十六門火炮,全部是線膛炮,爆破彈,炮臺的設計選用了廣州號的旋轉炮臺,更加以改進,火炮安裝在固定的炮臺裡面,這樣轉向時只要轉動火炮就行了,不用管那厚厚的裝甲圍壁,大大減輕了旋轉機構的負擔。瞄準、觀察的視野都比較開闊,火炮的俯仰角度可以調得比較大,也不會出現火炮發射後硝煙無法散去的問題,因爲炮臺本身是和艙面相連的固定裝甲圍壁,更避免了船面旋臺“彈著旋縫”的弊病。
而艦艏重炮,就算法國人建造的剛剛下水的排水量將近六千噸的最新式鐵甲蒸汽船光榮號,也未曾有金陵號這般重視。
而當金陵號艦艏重炮的炮火狠狠噴灑在馬塔蘭號船舷,令馬塔蘭號起火慢慢傾斜之時,金陵號上的偵察兵,這才發現,荷蘭人已經有三四艘船艦沉沒,其餘艦隻正在準備退卻。
19世紀,艦船的矛與盾之爭一刻也未曾平息過,如果說,幾年前俄國人和奧斯曼帝國的海戰展示了爆破彈下木殼船是如何的不堪一擊,蒸汽動力又是如何遠勝風帆動力,那麼發生在1860年的中荷坤甸海戰則宣告了鐵甲時代的到來,荷蘭人的實心炮彈多達二十多次擊中金陵號,卻幾乎未能損害到金陵號的戰鬥力。
中荷海戰,對於近代海軍理念帶來的衝擊是空前的,“亂戰”,進入火炮時代後,世界海軍戰術領域重新出現的一個新名詞。這種戰術的大致樣式是,採用整體編隊陣型接近敵艦隊後,再化解爲分散的戰術分隊,多點突破敵方艦船編隊,進行混戰,依靠撞角等近戰武器,在亂中取勝的戰術,“數羣攻敵,或一羣分應,求亂敵陣”。
艦首炮、撞角、橫陣開始受到重視,旋轉炮臺更完全替代船旁列炮,漸漸成爲各國海軍主力艦隻的標準配置。
“列陣,追擊敵軍!定邊、撫遠二艦救助落水傷兵!”馬大勇大聲下着命令。
金陵、廣州、靈波等船艦很快集結陣型,向狼狽逃竄的荷蘭船艦追去,此時海霧漸漸消散,幾艘風帆動力的荷蘭戰艦很快就被金陵、廣州等艦追上,碧藍的海面上,炮火轟鳴,沒有蒸汽動力的荷蘭船艦根本避不開平遠水師的炮火。
而輕靈無比的廣州艦,更是追上對方一艘正在逃竄的蒸汽木殼戰列艦,閃躲着對方的炮火,同時盡情將自己的炮彈向敵艦傾灑,廣州號同金陵號一樣裝備有膛線炮和爆破彈,甲板上股股白霧升騰,荷蘭人戰艦很快船舷水線處被打了個大窟窿,海水涌入,船身也一點點傾斜。
馬大勇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各處戰場,心裡暗道一聲好險,或許?攝政王早就知道此行有驚無險吧?
實際上,在上世紀末將近五十年的時間裡,荷蘭七個海軍省,有六個省沒有一分錢撥給海軍,而就在三十多年前,因爲荷蘭被法國吞併成爲法國屬國,遂也捲入了英法戰爭,其南洋艦隊在馬六甲海峽遭到英國海軍毀滅性的打擊。
現今荷蘭在南洋的海軍力量,早已經非百年前可比,雖然說不上是紙老虎,但對於中國人新式艦隻的挑戰,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其燦爛的海軍傳統,在現今木製帆船向鐵甲蒸汽船過渡的時代,已經漸漸不能彌補與新技術之間的差距。
或許也可以這樣說,並不是荷蘭南洋海軍虛弱,而是中國水師已經漸漸成爲地區海域中一枝不容輕視的力量。
海面上,荷蘭商船四下逃竄,包括剛剛參加了海戰的幾艘武裝商船。
金陵號上打出信號,不許追擊商船,躍躍欲試的廣州號等巡航護衛艦這才慢慢駛轉。
馬大勇一條條命令傳下去,令通訊艦速去知會後勤運輸艦隊趕來,運輸艦抵達後,海軍步兵團馬上登陸坤甸港部署炮防,若遇阻礙,不管是華人還是土著,鳴槍警告無效下,可以開槍傷人。
金陵號,也緩緩駛近鎮海號,準備拖拽它進港。
雖然馬大勇發現荷蘭人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強大,其船艦似乎也有些落後,但這樣一個西方海洋強國,自不能輕視,何況就算這樣一場從船艦總噸位、火炮數到技術的完全不對等戰鬥中,己方尚被擊沉一艘護衛艦,四艘主力艦之一的鎮海號船身破損嚴重,可見己方同對手之間戰術素質的差距。
就算自己,剛剛又何嘗不是有些手忙腳亂,甚至有一刻,有了跟對方同歸於盡的念頭,這才令金陵號全速向敵艦逼近。卻不知道在己方艦隊的炮火下,荷蘭人的戰艦損失更是嚴重。
若不是薄霧瀰漫,荷蘭人想來也不會率先開火,荷蘭人不先開炮的話,或許己方的損失又會小一些,遭遇戰中的得失利弊,一時又哪能說清楚?
不管怎麼說,這場海戰對於提升平遠水師的自信和士氣極爲重要,馬大勇更模模糊糊的感覺到自己有些摸到了海戰戰術的門檻,而不是那些英倫海軍軍官灌輸的教條海戰知識。
但現在,不是反思總結之時,儘快佔領坤甸港,防範荷蘭人的大舉報復,乃是當務之急。
從荷蘭人據點巴達維亞到坤甸,加之荷蘭人調集艦隊進行決策等等,想來自己最少能有五天以上的備戰時間,來準備應付荷蘭人的反撲。
這一次,纔會是真正的考驗,是真正檢驗平遠軍水師戰鬥力的考驗。
“軍門,找到吳先生了!”兩名親兵把吳廣淮架了過來,剛剛他也不知道滾去甲板哪個角落了,驚心動魄的海戰,馬大勇自然覺得只是一瞬之間,實則已經數個時辰過去,現今已是豔陽高照。
一盆海水澆下,吳廣淮“嗯——”了一聲,慢慢睜開無神的眼睛,隨即就嚇得雙手抱頭,大喊道:“別殺我,我投降,投降——!”
馬大勇微微蹙眉,旁側親兵早大耳瓜子抽了過去,噼啪幾下,吳廣淮才慢慢回神,怔怔看着馬大勇,嚇一跳,說:“這,這……”四下看去,嘴巴越張越大。
“打,打完了?”他顯然腦子有些轉不開。
“是。”馬大勇笑了笑,說道:“一會兒還請吳先生和步兵隊一起登岸,同本地華僑宣示南國通好之意。”
“荷蘭人呢?”吳廣淮呆呆的問。
旁側親兵笑道:“都被打殘了!十五艘紅毛船,打沉加俘虜有八艘,投降兩艘,你說他們去哪兒了?”
吳廣淮不敢相信的擡起頭,可看着四下海面,就在金陵號船舷左側,一艘掛着白旗的船艦被緩緩拖拽而過,艦船甲板上,都是紅毛兵,舉着手齊刷刷站着。
吳廣淮嚥了一口唾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報軍門,落水紅毛鬼裡,抓到紅毛兵最大的官兒,司令官!”一名親兵興高采烈的跑來稟告。
不大一會兒,卡利曼斯就被推搡過來,他雖然滿身溼透,很是狼狽,但還是高高仰着頭。
在下令開火之前,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當中國人的炮彈輕鬆的撕碎其艦隊主力艦薩佩號護甲時,卡利曼斯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中國人竟然在使用爆破彈,卡利曼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薩佩號第一個沉沒之時,整個指揮室都靜寂一片,那些剛剛還在準備獵殺中國船艦輕鬆開着玩笑的軍官們,一個個臉比黃連還苦。
撤退,已經來不及了,當薄霧漸去,看着破開海面飛速衝來的那鋼鐵船艦,看着它船首噴射出來的怒火,卡利曼斯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卡利曼斯將軍,我接受你的投降請求。”馬大勇一臉肅穆的看着這名荷蘭海軍高級將領,突然,心裡不可抑止的涌上一種情感,自豪、振奮、激動、莊嚴,各種情緒摻雜在一起,情難自己。
“我沒有投降!”卡利曼斯仰着頭,落在中國人手裡,他滿心的恥辱,剛剛他所在的旗艦馬塔蘭號中彈,慢慢沉沒時,確實有軍官開始掛起白旗,但這可不是他想見到的,他寧可沉入大海,也不願意接受投降的屈辱。
來到東印度羣島,自然帶了精通荷蘭語的通譯,聽通譯翻了卡利曼斯的話,馬大勇微微點頭,說道:“不管怎麼說,作爲戰俘,我們會按照南國戰爭法案給予你人道的待遇。”
卡利曼斯一呆,這句話,或許比中國人犀利的炮火更令他吃驚,因爲在他舊有印象裡,中國是一個野蠻落後的國度,以殘殺戰俘爲樂,雖然荷蘭人也虐殺土著,但那是因爲土著是低等民族,是動物,和自己的同胞完全不同。
馬大勇又道:“至於貴國艦隊剛剛對我國艦隊的野蠻偷襲,將會視作貴國對我國宣戰,我將呈報攝政王,同時在東印度羣島,我國海軍將不再保證荷蘭商船的安全,也有權力對貴國武裝進行任何形式的打擊。”
卡利曼斯哼了一聲,說道:“這只是我的個人行爲。”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到底是多麼嚴重,中國人,變得越來越強大的中國人,完全有可能對自己的國家正式宣戰,如果真的爆發戰爭,這一戰的結果殊所難料,至少他感覺,在東印度羣島的荷蘭軍團,並沒有戰勝中國人的把握。
馬大勇笑了笑,說道:“卡利曼斯將軍,你自己覺得你這個說法行得通嗎?”
卡利曼斯默然。馬大勇隨即揮揮手,親兵將他推了下去。
中荷的第一次遭遇戰,就在這種極爲混亂的情況下開始、結束,中國海軍邁向深海的第一步嘗試,顯得是那麼稚嫩,可是,又是那麼的堅定。
馬大勇佇立在甲板上,望着遠方深邃的大海,不知道怎麼,眼眶微微有些溼。
但他知道,與荷蘭人的較量,剛剛拉開序幕。曾經征服世界的紅毛鬼,不會那麼輕易屈服,而接下來,自己就要使盡一切力氣,給予它一次又一次的重擊,直到打得它疼,打得它傷筋動骨,打得它知道,中國人,在南洋的影響存在了上千年,現在,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