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Honey Pot

周遭昏暗無邊,唯有洗漱臺這一塊兒被圈在光內。

甘蜜站在鏡子前,帶着勁地揉搓自己的臉蛋。

沾染的墨汁已經在面上暈開了,清洗實在是不方便,她前後過了好幾遍溫水和冷水,這才擡頭去望鏡中的自己。

還好,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白嫩如初。

少女重獲新生般,長長地舒了口氣。

回想到剛纔那幕,她半擋着手臂都能被認出來。

那會兒她的臉跟唱戲似的,也不知道宋慕之是怎麼忍住沒笑的。不過也是,他那種人,大風小浪裡沉浮,什麼場面沒見過。

淡定得要命不說,一套動作更是如行雲流水般利落,幾步邁到她身邊,又從旁邊牆壁嵌着的紙盒裡抽出來幾張紙遞過來,要她好好去洗洗。

之後他還想說什麼,又被找過來的人給叫走了。

走之前還留了句話,讓她收拾好了就去茶園外的主道上等着。

甘蜜那會兒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臉上,沒往心裡去。

眼下,走廊盡頭十分沉寂,近處塘內蛙聲不斷,隱秘的小飛蟲繞在身邊,夏季凝悶的溼熱從小腿肚那塊兒蔓延上來。

甘蜜被烘得內心忿忿,越想越不對勁。

怎麼就能那麼巧,剛剛好被宋慕之碰上。

她不要面子的嗎!

不過認真說來,他今天能夠出現在這裡,甘蜜並不感到意外。

鄞城這邊,能得陸老青睞的世族本就寥寥可數。在慈善畫展的壓軸環節看到宋慕之,她起初也只詫異兩秒,沒覺得多麼突兀。

可他歸國並沒多久,據傳剛落地就全力投入到了宋氏兼千陸集團的交接之中,半點空都沒能分出來,鄞城的主流媒體爲了搶奪他最新的採訪,三天兩頭便要大肆宣傳一番,堪稱擠破了頭的典範。

今晚他出現的這一茬,應當是某些事情塵埃落定,亟待掀開新帷幕的起點。

甘蜜邊往回走邊冥思,連帶着之後在臥室收拾的動作都慢了半拍,她磨蹭了好一會兒,這才和住她對面的李疏桐打了聲招呼。

“你今天這一走,猴年馬月才能回來了啊?”章年書社內人本來就不多,李疏桐和甘蜜處得來,平日裡沒少在陸老眼皮子底下做點插科打諢的事兒,今晚同盟走了,她還有些不捨。

甘蜜拿了根棒棒糖叼在嘴裡,往伏水間外道邁,和她擺擺手,“我假期長着呢,過幾天肯定還來的呀,走了啊。”

送走賓客的茶園在晚間又恢復到了原有的平和。

甘蜜緩緩踱到門外,放眼撂去,沒瞧到林叔的影兒。

她拿出手機想詢問,面前驀地砸來團黢黑。

甘蜜眼皮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這團黑影朝她畢恭畢敬地鞠了身,“甘小姐。”

眼前的人不算面熟,看她朝這邊望了過來,繞到近處的梧桐樹下,打開後座的車門,“這邊請,少爺等你很久了。”

甘蜜這才注意到樹下還停了輛賓利,漆黑漂亮的線條几乎和夜色融爲一體。

宋慕之倚靠在後座,聞聲朝她看過來,他面容隱在側邊車窗透過的燈光中,看不太清,雙眸卻漆黑點亮,像是沉靜泛着磷光的水。

“怎麼是你啊……”

或許是剛纔在洗漱臺的偶遇過於深刻,小姑娘說着說着下意識擡手,去摸自己的臉。

隨後她又訕訕地放下,就很鬱悶,現在都快成條件反射了。

“剛剛我讓你在茶園外等,你忘了?”宋慕之說,“伯母讓我過來接你。”

見甘蜜巴巴站在車外,一時半會兒沒回過神來的模樣,他朝司機頷首示意,復又看向她,“先上車。”

車子很快調頭,往城中方向駛入。

歷經剛纔,車廂內陷入寂靜。

宋慕之自她上車以後就開始閉眼假寐,脊背往後傾,雙腿疊起,明晰指骨自然垂落,很是放鬆。

是和剛纔在慈善畫展上截然不同的模樣。

不多時,一股子柑橘的清甜在車廂內瀰漫。

甘蜜瞄他一眼。

見他沒什麼反應,動作放得更開。

她捏住棒棒糖的柄,一口咬掉,開始嚼嚼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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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城中京巷。

這個點不算太早,大院內很是沉靜,只有幾幢樓透出點光。

甘蜜在宋慕之來接她的時候就大概知道,他應該就是甘母口中所說的,來家裡拜訪的客人。

大院裡平鋪而直,幾家幾戶也落得分明。

甘宅和宋宅相連,只有一顆偌大的櫻桃樹庇廕隔開,捱得很近。

按理說左鄰右戶,串個門很是方便,宋慕之來甘家算不得拜訪,但他早先和父母搬到了城南半山的南苑居住,只偶爾纔回老宅看望祖父祖母。

所以這趟來甘宅,又恰逢他回國以後的首次見面,甘家老早就開始準備了。

甘蜜進門的時候,鼻尖剛嗅到那股濃郁的飯香,陳嫂就笑盈盈地迎了上來。

“喲,可算把人給接回來了啊。”

甘蜜到了家就是個人來瘋,她甩開身後的宋慕之,幾下褪掉鞋子,意思意思攬了把陳嫂的肩,直往裡衝。

望見客廳裡娉婷的身影,甘蜜調兒都擡高了好幾個度,“媽媽!”

樑音婉在擺弄茶具,一時不察,被猝不及防抱了個滿懷,差點沒站穩,“怎麼冒冒失失的。”

她嘴上埋怨,手卻攬緊自家女兒,嘴邊噙着淡淡的笑,“終於捨得回來了?”

甘蜜明眸彎彎,“我也沒出去幾天啊,爸爸和哥哥呢。”

樑音婉直起身,略推開女兒到一旁,“你爸還在樓上書房,家裡就你三哥在,他身體不太舒服,今天一整天沒下樓。”

甘蜜收了聲,明顯緊張起來,“三哥沒事吧?”

“還是老毛病,沒大礙,不過他喜靜,你只要不去打擾他就沒事。”樑音婉說着在甘蜜的腦門上點了點,她盈盈往門口邁,視線捕捉到人後,笑意更深,“慕之,今天麻煩你了啊。”

因着這句話,甘蜜總算想起來她忘了什麼。

剛纔她一個健步如飛,光惦記着要回家的事,連句謝謝都沒和送她回家的恩人說。

甘蜜轉身往後看,宋慕之正立在玄關處,他回了樑音婉的話,目光卻不偏不倚探向她,“伯母哪兒的話,不麻煩。”

“………”

樑音婉沒注意到這兩人的無聲交流,將宋慕之牽引到沙發這端坐下,“你到了剛好,等會兒我們就擺飯吧,你伯父知道你今天要來,高興得不得了。”

她說着轉頭又看向甘蜜,“你也去換身衣服,我剛纔就想說了,你袖口怎麼弄得那麼髒。”

黑乎乎的一團,特別明顯。

居然連衣服都遭殃了嗎。

甘蜜聞了聞自己的袖邊,隨後開始小聲辯駁,“那是我不小心沾的墨水………”

說着說着她自己也開始覺得不得勁。

算了算了,就當是提前洗了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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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蜜踏步往樓上邁,腳步在玄色的樓梯上剮蹭出輕微的聲響。

甘宅建築古舊,秉承着老一輩的觀念,只在上世紀做了翻修,但畢竟是大族世家的中式層樓,邊沿都是沉木製的構造。黑桃木的漆色歷經時間的打磨,雕欄頂泛着深沉的幽光。

甘蜜和哥哥一起住在三樓,但她的房間在三樓還要再往左的地方,是格外空出來的半層,中間承接的地方被鏤空的玻璃隔開,幽長兩道邊掛滿古蹟古畫。

這樣的建造,是甘家在她出生之際便擬好的設計。

每每有客人過來拜訪,無不驚歎甘家對於這位女兒的重視。但念及甘蜜父母兩輩的背景,這些驚歎之中又摻和點了然。

甘父甘季庭百年豪門出身,現如今仍是甘氏大權在握的一把手,年少時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叱吒商場,又娶了書香世家的樑音婉,兩廂結合,在當年可謂是羨煞衆人的存在。

現如今孕育了四子一女,各個皆是人中龍鳳,這段延續至今的佳話,終究將背後那些質疑幸福的言論,一一擊破。

除卻父母帶來的光環,甘蜜頂頭的四個哥哥又都是寵妹的,所以自小而起,鄞城有關於她的討論都居高不下。

有人笑稱甘家可是養了位豌豆公主,半分苦半分疼都受不得,這話傳到甘季庭耳中,他只淡然一笑,往後的派頭仍是不減。

甘蜜對於外界的評論偶有聽聞,聽得久了不免有些免疫。

畢竟說家裡人寵她,可她也寵家裡人啊。

換好衣服再下樓,甘父已經從書房裡出來了。

他長相極其英俊,常居高位的上位者歷經數年沉澱,氣勢非凡。

宋慕之這會兒就坐在甘季庭對面,卻是絲毫不遜色。

而他的年輕,又額外給自身鍍了層極致的清骨傲然。

這也是甘季庭對於宋慕之的到來顯得格外高興的原因之一。

他確實是十分欣賞這個小輩。

眼下,兩人正在慢悠悠地下棋。

餘光瞥到女兒過來了,甘季庭掐了煙,望向她,“爸爸和你慕之哥在下棋,要不要過來觀個戰?”

甘蜜對此不感興趣,連忙擺擺手說不用,在一旁的果盤裡撈了個甘蔗啃。

她隨意地崴在甘季庭身側的沙發靠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玩手機,順便纔看一眼兩人的棋局。

甘季庭扶了扶自家女兒,視線轉而探向對面,“慕之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

宋慕之落棋十分利落,“沒什麼多餘的打算,按照之前的計劃走。”

“公司那邊還好嗎?”

“嗯,還在交接,一切還算順利。”

甘季庭笑了笑,“你爸也是真放心你,不過你這次回國以後,應該是不準備再走了吧?”

宋慕之高中就出國就學了,期間回國的次數很少,多半是逢年過節纔回來探望。

話題聊到這兒,一直沒插話的甘蜜停了刷手機的動作,耳朵豎起。

宋慕之停頓了瞬,像是在思考,而後他應道,“不會了,千陸那邊的海外業務目前是我小舅在負責,宋氏主業務還在國內。”

他話中的意思也很明顯了。

千陸是宋母的家族企業,交接過後,他也不需要再多插手。

甘季庭瞭然,下一秒,棋子被宋慕之殺了個片甲不留。

他啞然了會兒,“挺好,你這孩子倒是比之前還要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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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算是有貴賓來,樑音婉親自下了廚。

布好飯菜後,她揚聲喚人過來。

因爲知道要回家,甘蜜刻意沒在章年書社用飯,今天這餐吃得比起以往都要晚一些。

她有些餓了,上桌就沒帶虛的。

比起甘季庭方纔在棋局上的問候,樑音婉對於宋慕之的熱情招待,則更體現在其他的方面。

宋父宋母不住大院這邊,平日裡雖有聯繫,但也不算太多。

問了身體健康與否,樑音婉敲了敲甘蜜的碗,“怎麼光顧着吃,你和你慕之哥哥也說會兒話啊。”

能說什麼呢。

甘蜜腦海裡倏然想起今晚的畫面。

全部匯聚到了一處——那就是那張黑彩斑斕的墨水臉。

宋慕之倒是應得很快,“今天在慈善畫展那邊就打過招呼了。”

樑音婉全程沒見兩個孩子交流,屬實有些詫異,眼下聽他這麼說,語氣中帶了點兒玩笑,“你倆現在怎麼這麼客氣啊,之前甘蜜不還一口一個慕之哥哥嗎。”

甘蜜扒飯中被點到,咳得驚天動地。

宋慕之坐在她對面,聞聲擡眼,給她遞了杯清水。

樑音婉倒是因爲這個話題,思緒漸漸展開。

過去的回憶歸檔,她想起甘蜜之前的事,“好像還是你很小的時候了,去隔壁宋老爺子那裡蹭涼,結果進了人家的書房,你被你四哥推得臉上全是墨,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剛好慕之也在。”

甘蜜看媽媽就這麼陷在過去,言語之間竟是覺得很美好的樣子。

“………”

爲什麼她人生裡少有的幾次滑鐵盧都跟墨逃不開關係?

“不過也是,你那時候還小,不記事。”樑音婉笑夠了,又開口道,“慕之呢,是不是能想起來?”

甘蜜聽到此,擡眼看向宋慕之。

期盼着他能夠記不起來。

“時間隔得久,沒有太多印象。”他說。

呼。

就在甘蜜將挑起的心放下之後,宋慕之傾身往前靠,像是倏然想到了什麼,嘴角短暫地勾了下。

他的視線越過餐桌,在甘蜜的臉上停頓了幾秒,“如果今晚算的話,那應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