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Honey Pot

雲章茶園坐落於鄞城北郊,圍山而成。

下午過兩點,漫野的茶樹攏着綠,疊成層層蜿蜒的茶田,從遠處望去,茶葉的尖兒被如火的太陽勾出點金邊。

極微的風拂面,空氣裡飄着淡淡的茶香。

茶園靠左有一處四面環水的院子,叫伏水間。裡面三進制,入目開闊,是章年書社的駐紮地。

木製拉扇的窗後,偌大的桌上半趴了個人,看着像是睡着了。

“滋兒哇——滋兒哇——”

伴隨着盛夏獨有的聒噪蟬鳴,那人的小腦袋也彷彿帶了節奏,跟着一點一點,纖細的胳膊抵在桌面,半撐着臉,擠出瑩潤的弧度。

手裡還拎着一支筆,桌上的紙張已經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又瞌睡了?”

這一聲堪比平地驚雷,甘蜜倏地睜開眼。

“………”

她原本就在偷偷打盹兒,強撐着沒讓自己徹底睡死過去。

眼下醒得快,但還是有些懵了。

小姑娘的視線定在不遠處,烏溜溜的瞳仁難得渙散。

喊她的人倒也不急,手裡拄着個蟠竹的茶杯。

甘蜜好半晌才緩過神,語調略窘,“陸爺爺……”

“下午確實容易犯困。”陸章年頭髮花白,笑出幾道褶子,“不過今晚有慈善畫展,你可別再睡過頭了。”

從暈沉的世界脫離出來不過是幾秒的事,聽到這話,甘蜜半懵間徹底清醒。

慈善畫展可是今晚的重中之重。

陸章年是國粹大師,擅長繪畫,尤其是山水。他不僅在界內享譽盛名,更因爲才華過勝,在而立之年便以卓越的獲獎成就,被媒體冠上了山水畫泰斗之稱。

而這樣一位大觸,因爲有甘老爺子在其中搭線,便成了甘蜜自小從師學習的長輩,也算半個師傅。

他深居簡出,常年待在茶園的章年書社裡,拒見任何上門關心的記者和採訪。

今晚這場慈善畫展已經是難得能覷見的有關於他的訊息了。有章年書社這個招牌在,屆時羣英薈萃,大抵會有不少達官貴人和社會名流慕聲前來。

陸章年對外形象肅然有加,對內則是嚴中帶柔。

眼下,他笑眯眯地盯着小姑娘,半點沒有撞見她在瞌睡的不愉。

稍稍抿了口茶,陸章年緩緩道,“我剛讓疏桐過來了,她一會兒要把迎賓板搬到茶舍外面的長廊,你要實在覺得無聊,可以去找她。”

甘蜜確實有些閒,想也沒想便利落地應下。

少女擡腿往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又往後退了兩步。

把落在桌上的紙和筆拿起來,攥緊放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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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伏水間,邁過水上廊橋,甘蜜果然看見了在門口等她的李疏桐。

章年書社在國內聲望頗高,人卻稀少,除卻已然成師,自立門戶的那幾位,陸章年麾下弟子寥寥無幾。

李疏桐是社內正兒八經的社員,比甘蜜還大兩歲,算是聊得來。

某種程度上,兩人其實比較像,雖然都在學畫,風格卻不一,甘蜜偏愛於簡筆的線條,經常臨摹人物。

而平日裡除了要上學,她來章年書社的時間並不多。

甘蜜還在上大三,往年只能趁着暑假有空的時候過來,回回不例外。

今年倒是有些特殊,恰逢這幾天趕上了慈善畫展,社裡還算是熱鬧,她又有些貪玩懶得回甘宅,所以晚上基本睡在了這邊。

這樣想着,少女揚聲喊了句,“小書童!”

李疏桐經常做陸老的跑腿,又因爲同音,就被周圍的人戲稱爲書童。

甘蜜三兩步過來,在她面前駐足,“你等多久了?我在那邊不小心睡着了。”

“還好,師傅剛囑託的我。”她嘴角勾起來,斂眸看向甘蜜,“迎賓板放在後院旁邊的雜物間,走吧。”

甘蜜“昂”了聲,往她這邊湊。

兩人並肩前行,少女捱得近,身上隱隱的香氣被愈發灼熱的夏日燒得濃稠,馥郁開來。

李疏桐屏息了會兒,目光落在甘蜜臉上。

她長得很純,鵝蛋臉,杏眸清亮。

天鵝頸拉開筆直的曲線,帶卷的髮尾落在胸前鼓鼓的起伏間,雪膩的小腿仿若牛奶,渾身上下透着嬌養的氣息。

輕而透的光斜入屋檐一角,臉上漾出晃眼的嬌嫩,是少女獨有的膠原蛋白。

其實能師從陸章年的人,不一定說是非富即貴。

這裡面有單純看對眼的,有天生擅長繪畫的,也有陸老承蒙年少舉薦之情順水推舟半收下的。

可偏偏甘蜜都佔,她是鄞城世代豪門甘家的女兒,家世顯赫不說,作爲家中的掌上明珠,自小便被溫養着澆灌,泡在蜜罐里長大。

快要走到雜物間的時候,甘蜜的手機“嗡嗡”響了兩聲。

李疏桐聽見了,朝她揮了揮手,自己先朝盡頭走去。

甘蜜點頭,下頜稍擡,隨後往太陽曬不到的角落裡挪了挪。

劃開手機屏幕,上面赫然是兩條剛發來的消息。

——「在外面住了那麼久,今晚怎麼說都得回來了啊,剛好家裡要來客人。」

——「之後讓人去接你。」

甘蜜望着消息,有點躊躇。

今天就要回去的話,到時候等畫展結束都很晚了。

她原本還想問是不是林叔來接她,側眼見李疏桐沉着氣略有些掙扎的模樣,連忙過去幫忙扶了下。

迎賓用的板子十分沉重,甘蜜幫着朝上掂了掂,視線隨之落在上面。

除了一些既定邀請被印刻在上的名單,最下面一行沒有任何名字。

旁邊的空檔處倒標的有字,筆鋒熟悉,是陸老的風格。

那個字是「之」。

甘蜜注意力瞬時被吸引,有些好奇,“這誰啊,居然還能得陸爺爺親自題的字。”

“沒有名字的神秘來賓……來頭應該很大吧?”李疏桐順着甘蜜的話,也認真地盯了會兒,“師傅這麼有名,來的是什麼大佬我都不意外。”

末了,她自顧自肯定自己,“你說說看,什麼王羲之王獻之,這不都帶了‘之’嗎,光是想想就很意動。”

“你確定嗎。”甘蜜眨了眨眼睛,“說不定跟之前硬要來拜訪的差不多,是個禿老頭呢。”

李疏桐原本還有些延伸開的幻想,此刻聽到這三個字,宛若做了時光飛梭機。

她的腦海裡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鋥亮光潔的頭以及稀稀疏疏的幾根毛。

“………”

“你別說,我又要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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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六點的時候,陸陸續續有賓客到來。

迎賓板上簽名密密麻麻,一旁的名單也填得差不多了。

夕陽西下,鹹蛋黃掛在遠處山澗,將茶園裡的清香踱了層晚間炎熱褪去過後的涼爽。

慈善畫展在伏水間的後院大廳舉行,甘蜜算是社裡的半分子,和李疏桐坐在側邊第一排。

這次陸老供給展覽的作品並不多,但因爲是慈善展,他執筆的三類山水畫,青綠,淺絳和水墨——都有所涉及。

布展的大堂延續了他既往的風格,青黑白三色交替。

清幽,靜謐。

來往賓客絡繹不絕,但好似被這樣的環境所影響,只偶爾有稍響的動靜。

其餘時刻只窸窸窣窣,交頭接耳之際,沒有人大聲喧譁。

稍晚些的時候,隨着主持人介紹和陸章年的致辭——

這場慈善畫展很快拉開帷幕。

“第一幅畫是陸老還在美院就讀時候的力作,名爲《清雲》,這幅畫只幾筆描繪了清晨的雲霧,意境獨特……”

甘蜜偏首,認真地聽了會兒。

論這些作品,沒人能比她更瞭解,她在書社待久了耳濡目染,光是閉眼就能徒手把這些線條給畫出來。

也算是過目不忘的一個本事。

畫展還沒開始多久,各項慈善拍賣爭先恐後。

左右都是差不多的流程,甘蜜百無聊賴。

後排來的賓客裡有不少是熟識的世家長輩,看見她身邊沒有家人作陪,起初都很詫異,愣怔兩秒後,隨即又熱情地打了招呼。

甘蜜一一頷首過去,無聊之餘拿出先前攥着的紙筆,隨意地塗塗畫畫。

在最後一幅圖展出的檔口。

她略低着頭,沒注意到周遭倏然而來的討論。

陸章年接過主持人的話筒,在上面拍了拍,“需要說明一下,最後這幅畫已經被人預留了,不參與此次的慈善拍賣,只做展覽。”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誰不知道大家今天欣然奔來的意圖就是陸老這幅從未面世的新畫。

俗話說,文商相悖,可這般的涇渭分明卻沒能體現在今晚,用以文襯是許多商人樂此不疲用來證明自己的好方式。動輒上億的慈善拍品,不說有多少人是真情實意地想收藏,哪怕只是來叫個價充充面子,也多得是人前赴後繼。

而論及被預留,那得是另一層面的身份彰顯。

“有人預留?到底誰啊,這麼大的面子。”

“其他的不說,能讓陸老甘願如此的,也不是一般人吧。”

“我其實看到甘家那位了,會不會是她?”

類似的討論很快躥行於各處,廳內被刻意壓低音調的嗡嗡聲籠罩。

隨着“啪嗒”一響,側門被緩緩打開,衆人的聚焦點迅即落在那處。

剛剛還在往外懟的窸窣聲倏地被壓了下去。

門內走出一行人,打頭在前的人被擁簇在中央,位於首方。

廳上鏤閣原本往下落了滿地柔和的光,此刻卻被割散。

來人腿長,清勁的肩將襯衣撐出挺括的線條,骨骼清落,微散的襯衫領口映出冷白的膚,被光磨得透出質感。

他面容雖昳麗,卻又浮上了層清疏月朗的明輝之氣,和滿廳的山水畫融在了一起。

亮堂的廳內原本有空調,眼下卻被擠兌得憑空冒出了生火,直撓得周遭都不敢出氣。

像是看呆了,衆人久久纔回過神來。

鄞城宋氏,傳承百年的望族。

經年已久,如今太子爺的頭銜落在了宋慕之的頭上,他清斂自持,風骨氣華渾然而成,剛歸國便被媒體譽爲最年輕也最具風采的世家掌門人。

不過半晌,臺下復又恢復了先前嘈雜的狀態。

只不過嘴中的內容卻打了個轉兒,話題的中心全部變爲了今夜驟然出現的這位。

臺上還在介紹這次宋氏兼千陸集團和章年書社的合作事宜,翁然的話筒音中,宋慕之長身而立,清凌的目光倏然探到臺下。

和仰頭而望的甘蜜撞了個正着。

“………”

四目相對。

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中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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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畫展甫一結束,待到客人退場再清場,天色已經很晚了。

陸章年沒吩咐什麼,只讓甘蜜稍作收整就可以走人。

李疏桐拉着她去後廳的長走廊收拾桌子,剛纔陸老爺子現場作畫,硯臺上有些雜亂。

不過是些輕鬆的活兒,李疏桐把浸滿墨汁的硯臺放到桌邊一角,看着甘蜜,“不對勁啊不對勁。”

甘蜜指尖朝內,點了點自己,“你說我嗎?”

“不說你難道說鬼?你從剛纔起就一直在發呆。”

甘蜜聳了聳肩,順勢又將手放在桌上,“我沒發呆,在想事情而已。”

這邊的長走廊半鏤空,沒有空調,她在廳內坐久了,來到對比明顯的外邊,夏季烈然的風颳得她臉上都泛起絲絲的癢。

李疏桐難得揶揄,“哈哈,我還以爲你被美色迷住了呢,剛剛那人你認識不……”

她話說到一半,下意識擡眼去望甘蜜,結果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沒命。

李疏桐嗓音喀住,隨即又揚高聲調。

“唉唉唉你停下!”

甘蜜不明所以,“啊”了聲後,繼續用手去擦自己的臉。

李疏桐沒法兒,直接探手過來捉住甘蜜的手腕,“你手沾上墨汁了,就這還去碰,要不要臉了啊?”

甘蜜頓了頓,被李疏桐弄得連哀嚎都忘了,“這話說的,我還以爲你在罵我!”

李疏桐望了她好幾眼,笑得要死,“好了好了別管這些了,你快去洗洗。”

長走廊的盡頭就是休息間,有可以洗漱的地方。

甘蜜動作頓頓,到底還是先掏出手機屏幕去看自己。

哪怕周遭夜色昏暗也擋不住她此時此刻的模樣。

小臉兒被暈染得一塌糊塗,東邊一塊西邊一坨的。

她剛纔覺得癢,還亂摸了很久。

嗚嗚嗚嗚嗚怎麼會這樣。

幸好畫展已經結束了……不然她黑着個臉怎麼見人?

自顧自壓下此刻宛若萬馬奔騰的思緒,她加快腳步去洗臉。

剛走到長走廊中央就看見一羣人聚攏在左側,應該是在談事情。

其中有一位背對着她,後腦勺格外優越。

甘蜜下意識貓着腰,用手肘半擋住自己,擦肩而過。

休息間外面的洗漱臺呈開放式,她立在鏡前,剛要打開水龍頭,餘光卻瞥到一道稍顯模糊的影子。

應該是有人往這邊過來了。

四周靜得厲害,甘蜜不敢再動,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勢,準備等人走過去。

這會兒她誰都不想見。

少女視線自然往下撂,大理石地板被洗漱臺頂的燈照亮,將四周視野擴開。

剛剛那人的身影正好映在上面,停住,好半晌沒動。

就在她祈禱這人快快路過的下一秒。

這道頎然的身影動了動,直接邁了過來。

在她面前停下。

“甘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