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的臉莫名其妙就紅了,先是耳朵,然後是臉,最後燒到了脖子。
章頁側眸瞥見,不覺又多看了兩眼才收回視線,擡起腳照趙多多踹了一下,也沒用猛勁,就是把趙多多推出去了兩步:“想什麼呢?就是躺在牀上聊天的戲。”說罷他又瞥了程楊一眼,程楊已經垂下眼抽出了筷子,於是他又向趙多多擺手示意:“吃飯了。”
趙多多應了一聲,卻不走,熱心地問:“小程,你說這個藥不行,那我去給你買點別的吧。”
“不用了,大中午的,外面太熱了,你趕緊吃飯吧。”
“不麻煩不麻煩,我提前回來訂的餐,你們沒回來之前我已經吃完了。”他說着把手機揣上,拿了把陽傘就下了車。
車門‘嘭’得一聲合上,密閉的空間裡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章頁瞄了程楊一眼,臉上和脖子上的紅暈已經退下去了,耳朵尖還紅着,他很少見到人臉紅,覺得稀罕,盯了一眼又一眼,直到程楊似乎有所察覺,他才收回了視線。
章頁清了清嗓子:“今天老吳說那些話你可別信。”
程楊沒跟上他思維的節奏:“什麼?”
章頁夾了塊牛柳送入口中:“說我情場高手,純粹是污衊。”
“哦,”程楊擡頭看他一眼,“你上午說總監給了建議,她怎麼說的?”
章頁心想自己差點把正事兒給忘了,於是邊吃邊把單潔羅列出來的四種方案給程楊複述了一遍,複述完了之後,他問:“你打算怎麼辦?”
程楊揉了一下鼻子:“我想想。”
章頁吃了一會兒,按捺不住,給出主意:“總監說拍王標逼迫你的視頻,把握不好度會有很多解讀,說你誘導什麼的,要不我來吧,到時候我來問他。”
程楊搖了下頭:“再說吧,說他影響胃口,先吃飯吧。”
章頁見他說話這個意思,似乎並沒有被王標那個垃圾影響到,便也不再多說。
飯後,程楊起身收拾餐具,章頁道:“你去躺一會兒吧,放着讓趙多多回來了收拾。”
程楊瞥了眼後面的牀:“我躺了,你呢?”
章頁從褲兜裡摸出了手機:“我不困,打兩把遊戲。”
程楊便沒多說什麼,收拾完餐盒,起身往後面走去。
是第二次睡這張牀了,今天牀上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條摺疊好的淺黃色毯子放在枕頭上,雪白的牀單抻得很平,他拿起毯子躺下去,將毯子抖開拉了一個角搭在肚子上。
只是他躺了半小時就被叫醒了,高三拼命那會兒常常學習到深夜,中午養成了趴一會兒的習慣,所以他入睡很快,雖然時間不長,卻睡得很好。
他從小牀上下來,趙多多把藥和水一併遞了過來:“賣藥的說這個吃了不會困。”
程楊接過,掃了眼盒子後面的說明,道了句謝,又說:“多多,加個微信。”
趙多多雖然知道程楊是要給他錢,但主演主動要加工作人員微信的情況可不多,他還是爽快地點開自己的手機:“你說,我來加。”
程楊報了一串數字,摳出一粒膠囊,用溫水吞服了下去。
章頁邊喝水邊看着他們兩個發呆,一瓶水下去一半後,他擰上瓶子放在桌子上,彎腰下了車。
外面很熱,從房車走出來,程楊覺得進入了蒸籠,章頁遠遠走在前面,步伐也是懶洋洋的。
工作人員已經陸續到了片場,在高溫中有條不紊地做着手上的工作,緩慢而熟練。到了化妝間,化妝師打量程楊一眼,攤開工具給他補妝,他摸出手機,給趙多多發了一個紅包。
下午的情形正好相反。
上午頻頻出錯NG幾乎都是因爲程楊,下午風水輪流轉,變成了章頁。
每人三百份祖師大作抄完,又困又餓又累,雙雙撲向牀。
牀只有一張,人橫七豎八躺着,歇了一會兒,沈鍔踢了徐溫一下:“餓嗎?”
“還成。”聲音虛弱又無力。
沈鍔也很餓,呆呆地望着上面的屋頂,過了一會兒,開始有點迷糊。
半睡半醒間,沈鍔聽到窗外一聲響,他起身,窗外只有漆黑的夜和彎彎的月,若不是窗臺上那張字條,他以爲自己幻聽了。
鏡頭推近,照見紙條上的字,沈鍔的手微微顫了顫。
柿子堡外一別七年,不知汝今日能否擋我一劍。
吳震喊了一上午,天氣乾燥,他的嗓子已經有些沙啞了:“小章,柿子堡是沈鍔的童年陰影,所以他首先是震驚和恐懼的,清醒後纔是憤怒。”
章頁衝吳震點頭,這一段又重新來過。
然而章頁無論如何都給不出吳震想要的恐懼。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演員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恐懼,沒有辦法和角色共情,導演着急也是沒用,吳震心裡清楚得很。他要的不是睜大眼睛張着嘴尖叫一聲強行凹出來一個恐懼的模樣,他要演員發自內心的情緒流露,何況沈鍔這個角色性格本就內斂,就算是怕,驚懼也還是收着的,所以更是急不得,反而是重拍幾次後,孫昌有些沉不住氣,因爲他知道章頁來自怎樣的家庭,他這個年紀,應該是沒有機會體會過真正的絕望的。
一連五條都沒過,章頁未免有點心浮氣躁,他靠在窗臺上找感覺,甚至把很久以前看過的恐怖片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可總覺得不對味。甚至程楊走過來的時候他都沒留意。
“你想知道我爲什麼會怕水嗎?”程楊聲音又輕又低。
導演叫了暫停之後,攝影和場記及其他工作人員都各自坐下歇息喝水,午後悶熱,窗戶又教封上了,一絲風都沒有,每個人都感到睏倦。這個角落裡只有他們兩人。
章頁回神,擡起眼看着他。
“我那時候只有三四歲,我只知道是媽媽不想要我了,帶着我去海邊玩,把我丟在那裡……”
章頁愣了一下,倏地睜大了眼睛,震驚地看着程楊:“然後呢?”
“海浪來了,我在水裡載沉載浮,我喊救命,沒有人能聽見,不過我是幸運的,後來被一個叔叔救了起來。”程楊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一個故事。
章頁看着他平靜的外表,回想着他昨晚在水裡的僵硬模樣,一時覺得很揪心:“她爲什麼要那樣做?”
“後來,其實也只是我爸的推測,她應該是產後抑鬱一直沒走出來,所以纔會。”他沒有說下去,他也沒說完,其實那天他是幸運的,他媽媽帶着他去海邊尋求解脫,他獲救了,他媽媽永遠沒有再回來。
章頁定定地看着他,程楊的眼尾有些發紅,他轉過了臉,章頁也收回了視線。
“所以,你可以體會一下我看到大片的水……我昨晚那個樣子。”程楊聲音越來越低。
章頁擡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今天收工早,我還教你游泳吧,只有你學會了游泳,你才能打敗自己的恐懼。”
程楊看着他,張了下嘴,還沒有發出聲音,吳震忽然走了過來:“小章,咱倆再聊聊。”
章頁深吸一口氣:“我覺得差不多了,要不再試一次?”
吳震看着他,末了點頭:“行。”
章頁重新站好位,手中擎着那張紙條,他想程楊就算知道了他媽媽是因爲長期的產後抑鬱纔會那樣做,可是心理上的陰影總是揭不過去的,就像那年暑假裡,他在房間裡玩手游到深夜,肚子餓了,去廚房找東西吃,路過書房,忽然聽到一道壓抑着的哭聲,來自於他媽媽,當時屋子裡的兩個人情緒都很激動,沒有人察覺到門縫外的他。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他媽媽對他爸爸說‘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回頭看,什麼都不值得’那句話時絕望的表情和聲調。
他不知道他們談了多久,但他爸爸的耐心還算好,讓她想想兩個懂事可愛的孩子,還有年事已高的父母,他媽媽一直哭,哭得斷氣。
她媽媽那樣哭的時候極具感染力,他在門縫外跟着掉眼淚,又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心裡很難受,忘了去拿吃的。
後來他爸爸出來給他媽媽拿水,他悄悄溜走了,那晚他沒辦法入睡,反覆想着他媽媽說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想着想着就開始鑽牛角尖,自己是什麼?誰又是什麼?
不過他當時到底沒太害怕,只是擔心父母會離婚,後來才發現,他們的情況比離婚還不如,他媽媽去尋找自我了,留下彷徨的爺仨,失落焦慮的父親和兩個彷徨無助的孩子……
害怕是他媽媽出走一年多後的事情,那天他生日,他爸爸喝醉了,他看到他爸悄悄流淚,他忽然開始害怕,怕他爸爸有一天也生出同樣奇怪的想法,像媽媽那樣丟下他們,再後來,他開始怕自己會像媽媽那樣……
“師兄?”
徐溫聲聲叫着魔怔了的沈鍔。
沈鍔回神,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呢喃:“我們也認識這麼久了,還沒聽你說過家裡的事情。”
“我不知道……父母的屍骸在何處。”
燭臺上的火苗忽閃忽閃的,徐溫的聲音也縹緲如煙:“……很大的房子,一場接一場的宴會,記不清面孔的人,很多人,還有很多漂亮溫柔的姐姐,他們圍着我講故事,喂東西給我吃,蕩起來可以摘到枇杷的鞦韆,縹緲的紗帳外眉目低垂看着我入睡的母親……”他話音陡轉:“那間屋子很黑,母親抱着我,她也不說話,只是傷心,反覆吹一首曲子……”
公主即便不是徐溫的親生母親,但對他還是充滿慈愛的,程楊默默想,其實在這一點上,徐溫要比他幸福很多。
……
三號鏡頭推近,給章頁正面特寫。
“我家裡很窮,娘病死了,爹死於勞役,六歲那年北都城破,我隨流民一路南下,一年多後,在柿子堡落腳……落雪後還掛在枝頭的柿子是最甜的,用秸稈插/進去,輕輕一吸,果肉在嘴裡化成了糖水,冬天農活不多,我枕着胳膊,在草坡上曬太陽,頭頂是高遠的天空,手裡有火紅的柿子,多好的日子啊……那天在田裡割麥,馬蹄聲驟響,是流寇來了,我被老丈推進了麥垛裡,外面廝殺聲震天,我躲在裡面發抖……他們放火的時候,那個煙順着風鑽進去,我還是沒藏住……那個女孩瞧着比我大不了三五歲,她用劍挑開幾捆麥子,居高臨下看着我,她沒殺我,罵我膽小鬼,說我的血會辱沒她的劍……柿子堡沒了,只剩下我一個活人……後來我就到了桐城,掌門在街上遇到我,給我買餅吃,我就跟她走了。”
回憶太耗心力,何況本來就兩日夜沒進食,兩個人似都倦了,並肩在牀上躺着。
徐溫轉過臉看沈鍔:“師兄,我們現在都長大了。”
長大,意味着很多事情不會再像小時候那麼無能爲力,意味着遇到困難的時候不會再那麼被動地等人去救,意味着有了掙扎的力量和勇氣。
沈鍔眼中閃着淚光,微笑說:“是,我們都長大了。”
轉眸,瞥見徐溫眉頭皺着,沈鍔想替他揉開,徐溫避開了,然後在牀上滾了一下,滾到了他懷裡。
至少這一刻,章頁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他是沈鍔,更是他自己,他微微仰頭去看窗外不存在的月亮,眼睛酸澀得厲害,終於沒忍住教一顆淚滾了下去。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徐溫唸詩的時候,聲音輕柔得像合歡樹的花冠。
導演喊停,兩個人躺着都沒動。
直到趙多多大跑着衝過來:“祝老大牀戲旗開得勝。”
周圍的工作人員忍不住鬨笑。
章頁翻了個身,趴在那裡,心裡罵趙多多傻逼,趁機用袖口印去了眼角的淚水,他好幾年沒哭過了,周圍那麼多人,流淚讓他覺得彆扭。
程楊看了他一眼,坐起了身,向趙多多伸出手。
趙多多把程楊拉起來,又去瞄趴着的章頁。
程楊隨着他一起望向牀上的人:“讓他趴一會兒吧。”
趙多多滿腦子問號,又看了他家老大一眼,從包裡摸出一瓶水,遞給程楊:“那個藥喝了是不是真的不困?”
程楊衝他笑笑:“嗯。”
不過章頁也沒能趴太久,因爲要補幾個特寫鏡頭,他又被攝影從牀上薅了起來。
他很自然地拿過程楊喝了一半的水灌了幾口,擰上蓋子塞回程楊手裡:“現在幾點了?”
不知道誰說了一聲:“八點多了。”
“今天學不成游泳了。”章頁抱歉地對程楊說。
“改天吧。”程楊伸了個懶腰,今天的戲情緒波動比較大,他本以爲自己會出戲困難,可是看到章頁沒能齣戲,他反而一下子就出來了。
補完妝補特寫,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
吳震對今天晚上兩位男主角的表現很滿意:“有點漸入佳境的感覺了。”
旁邊的執行導演說:“兩位老師找到感覺了,不過後面打戲居多,明天程老師還要跟A組,等再拍對手戲,恐怕又要重新找一次。”
吳震卻很篤定:“不會的,人又不是金魚,下次就算要再找,也會順利很多。”
章頁看了程楊一眼,想說點什麼,又覺得不論說什麼,似乎都不合時宜。
大家收拾了東西陸陸續續往回走,章頁和程楊綴在後面。
月朗星稀,景區裡的桂花開了,微風送來陣陣甜香。
“多多呢?”程楊沒看到趙多多,以爲他還在片場沒出來,停下腳步往回看。
章頁道:“他先回房車了。”
剛纔的特寫鏡頭是他先拍的,其實拍完就可以走了,他沒走,打發了趙多多,自己在旁邊等程楊。
程楊翻出手機看了一眼:“給他發的紅包他也沒收,要不我晚上請你們吃宵夜吧。”
章頁道:“出去吃還是回酒店點餐?”
“你定。”程楊摁滅手機屏幕,打了個呵欠說。
“回去吧,身上全是汗,都餿了。”章頁說。
程楊湊近了點吸了吸鼻子:“還好吧,聞不到。”
章頁忽然捱了過去:“讓我聞聞你。”
這話怎麼聽怎麼怪,程楊挑眉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