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

“那是怕你師兄技不如人,讓人打殘了,後半輩子無依無靠,找你養老?”

章頁的嗓音本就低沉,後半句話又刻意壓了點聲兒,磁磁的聲線撞入耳膜,程楊擡頭看他,對上他似帶了笑意的眼眸,心頭驀地收縮了一下,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書案很矮,兩人在書桌下的腿難免會挨在一起,起初不覺,此刻程楊只覺得挨着的地方好熱,他試着挪動了一下,章頁向他投來一瞥。他沒躲,反而望向章頁的眼底,那裡好像有什麼,但他做不得準。

“我只是覺得沒必要。”

“……”

“他那樣人,純粹是無事生非,你理他一次,只怕他又有別的事來煩你。”

章頁稍稍停筆看向對面,程楊微微低着頭,劉海擋住了一部分眉目,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尖尖的下頜線下是修長的脖頸和凸起的喉結,藍色交領袍敞開一線,鎖骨若隱若現……

他驀地收回視線,調整後落定在程楊臉上。

“你說得不錯,不過師兄弟間切磋也屬常事。”

監視器後,孫副導低聲說:“今天不錯,那種微妙的氛圍有了。”

吳震亦低聲說:“別誇。”

“那你,又爲何要陪我一同受罰?”

果然一誇就不靈了,吳震嘆了口氣,今天場地不大,又是室內,他沒用小喇叭,卻下意識提高了嗓門:“小程,徐溫這個時候,不光是在試探沈鍔了,前面說李建斌那些話都可以當做是鋪墊,兩人交鋒幾次,沈鍔很滑,他沒有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到了這裡,他真正的目的才表露出來,他首先是含酸,忐忑,最後纔是進一步的試探。”

程楊看着吳震:“他想知道沈鍔是不是因爲掌門的緣故纔來陪他受罰,但說他含酸,他含誰的酸?總不能是掌門吧?”

吳震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含他自己的酸。”

程楊怔住了,他沒聽懂。

吳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沒理解,又換了個說辭:“打個比方說,你對一個女同學有好感,這個好感剛處於萌芽階段,就朦朦朧朧的,你們班裡有個什麼活動,你倆分到了一組,結果你們沒弄好,責任主要在你,但是她跟老師說,要和你一起受罰,然後放學了,你倆留在教室一起打掃衛生,那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會盼着,她跟你一起打掃衛生,不光是覺得任務沒做好,而是想陪你,幫你,最好是也對你有那麼點意思,那你問她話,她一直給你打太極,你會是什麼心理?酸澀,失落,對吧?鼓起勇氣再直接點問,會不會忐忑?如果她要是當場再義正言辭地聲明自己就是喜歡掃地,你是不是快要哭了?”

旁邊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說簡單點就是有點吃醋吧。”

吳震道:“也可以這麼理解,不過比吃醋稍微複雜點,吃醋而不自知,還有一個忐忑的心理在。”

程楊可能是在消化吳震的話,一臉沉思狀,眉頭微微皺着。

他坐着不動,拍攝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所有人都乾站着。

章頁遲疑幾秒後,伸手拍了拍他:“程楊?”

程楊隔着桌子看着他。

章頁:“你要是看着我實在找不到感覺的話,你想想別人。”

“我在想。”程楊靜靜答。

在想高中的女同學還是常編劇,抑或那位老師?還是什麼二次元製片人?章頁被他一句堵得心頭髮悶,一時說不出話來。

等章頁回過味來,他覺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

吳震倒也不催程楊,彎腰拿起保溫杯擰開喝了一口,孫副導在一旁道:“小程可能還沒談過戀愛,估計找不到你說的這種感覺,要不調整一下鏡頭角度?不拍正面好了。”

吳震擰上杯子,嚼着喝進嘴裡的茶葉渣:“他要是打算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就要學會面對,今天你讓他做弊過了,以後他碰到這種情況怎麼辦?”

孫副導嘆息一聲,沒再說什麼。

又過了兩三分鐘,程楊望向吳震:“可以了,重新來吧。”

吳震擡手示意場記打板。

……

“那你,又爲何要陪我一同受罰?”

“你知道的,受掌門所託,自然要與你有難同當。”

沈鍔一句話,徐溫沉默下去。

氣氛轉僵,沈鍔又找補,沒話找話,聊起所抄的典籍,聊起制定規範的祖師,師兄弟其實都想打破僵硬,彼此配合着一起誹謗祖師,氣氛又漸漸輕鬆。

終於,徐溫剖白般問了一句:“師兄,你就不問,我爲何能輕易打敗敖鵬嗎?”

“無論如何,總之不會是因爲偷習秘術。”

徐溫坦白了私下和小師妹學劍,後又道歉:“我不能說出泠泉,所以連累了師兄。”

真心換真心,兜兜轉轉一大圈,至此,沈鍔終於給出了徐溫想要的答案——陪你受罰,不全是因爲師父所託。

磕磕絆絆拍到這裡,接下來的戲份就略微有些曖昧了。

吳震讓大家休息十分鐘,趁機把程楊和章頁拉到一旁說戲。

“小章今天表現得不錯。”吳震一上來就誇。

章頁被吳震的手臂搭在肩上,不自在,挪開一步,擺脫了他的大手:“不用欲抑先揚,直接上棒槌吧。”

吳震被他嫌棄也沒所謂,笑呵呵道:“你小子,我看你就是個棒槌,接下來的戲情感交流比較多,你小子看着就招姑娘稀罕,估計是情場高手了,我不擔心你。”

章頁鬱悶得不行,這簡直比罵他還要慘,他下意識看了程楊一眼,程楊恰好也在看他,對視的感覺怪怪的,他移開了目光,跟吳震叫板:“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我可是……”

吳震在他肩膀上拍拍:“別裝甲醇。”一句話把他堵死,又轉過臉看着程楊:“主要是小程,徐溫這一場戲呈現的感覺不那麼好拿捏,怎麼說呢,這個階段是徐溫對沈鍔的單箭頭,但又不是情愛那種感覺,比友情稍微多一點,還朦朦朧朧的,似露非露,還要收着,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老吳啊,你這麼拍,真的能過審嗎?”章頁忍不住跟吳震嗆聲。

“沒大沒小,”吳震拍了他一巴掌,“老吳是你叫的嗎?過不了審我回頭全刪了,不費什麼勁,但是你們不一樣,你們要是能把這部分戲吃透了演出來了,以後再拍感情戲都不會有障礙了。”

章頁倒是沒想到吳震會這麼說,他假笑着給吳震豎了個大拇指:“您真偉大。”

“用你誇。”吳震把他的手揮開,望向程楊:“我剛說那些,能理解嗎?”

程楊對上吳震殷切的眼神,露出爲難的神色:“我儘量。”

章頁不知怎麼就特別想笑:“吳導,要不您給演示一下,你說那些太抽象了……”

吳震瞪着他:“你們小年輕天天情啊愛啊的,你來,讓我看看你電影學院都學了些什麼。”

怎麼又扯到這個了,章頁鬱悶不已:“我那裡……”

執行導演從一旁走過來,打斷了他的話,拉着吳震說:“B組那邊……”

章頁再次被堵得沒辦法解釋,一臉暴鬱。

程楊側眸看了章頁一眼,章頁察覺到他的視線,本來一臉不耐煩,被程楊這麼似笑非笑從眼尾稍稍斜了一眼,很奇怪,那些鬱悶的情緒立即散了個乾淨。他茫然了一秒鐘,視線偏了一下,想看清楚程楊眼底的情緒,程楊有所察覺,收斂了視線,薄薄的眼皮垂下去,濃密的睫毛跟着輕輕顫動了一下。章頁的嘴角不自覺勾了一下。

吳震跟執行導演邊比劃邊解釋,餘光瞥見兩人,愣了一下,待執行導演走開,他看看程楊,又看看章頁,忽然在兩人肩膀上各拍了一下:“行吧,就這個感覺,保持,不過……”

兩個人一起茫然地看着他。

吳震被他們看愣住了,回過神反問道:“怎麼了?”

程楊靜靜開口問道:“不過什麼?”

吳震有些牙疼地揮了下手,攆他們走:“什麼什麼?好了好了,該喝水的喝水,該補妝的補妝。”

趙多多一直守在門外邊,見他家大明星迴到了桌子旁邊,立即躥了過去,從包裡掏出兩瓶水,章頁和程楊各自拿了一瓶過去。

章頁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大概是被吳震講戲講的了,他是學導演出身,對剛纔吳震的說法並不是太贊同,吳震的解釋太過概念化,並不好把握,他覺得自己想的可能更有助於演員去理解,就特別想跟徐溫說,可接下來的戲,又不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程楊看出來他的糾結:“你想說什麼?”

章頁改口道:“昨晚那件事,總監給了幾個方案。”

片場人多眼雜,程楊輕聲說:“晚上回去再說吧。”

章頁點頭:“好。”

十分鐘後,拍攝繼續,出乎吳震的意料,接下來的戲拍得特別順利,最多也就是重拍三兩次就過了。

於是演員和導演組離場,燈光和道具組火速進來做調整。

已經下午一點多鐘了,兩人從片場出來,程楊走在前面,章頁叫住了他:“趙多多從外面叫了餐,去我車上吃吧。”

程楊沒拒絕。

從片場到房車,兩人走了將近十分鐘,酷暑難耐,路上誰也沒說話。到了車上,章頁顧不得卸掉脣妝,先開了小冰箱找水喝,喝了兩口,他看見程楊在盯着他看,移開瓶口,微微喘着氣問:“喝嗎?”

“嗯。”

章頁把自己手裡的水遞了過去,就像戲裡面他們用同一個盞喝水那樣。

趙多多正弓着腰站在卡座旁拆餐具,回頭瞥見了,插嘴說:“冰箱裡應該不會就剩一瓶水了吧?我記得我前天塞了好幾瓶進去啊。”

“嗯?哦,”章頁驀地反應過來,彎腰朝冰箱裡看了看,翻出一瓶遞給程楊,還解釋了一句,“被西瓜擋着了,剛纔沒看到。”

程楊接過,把屬於章頁那一瓶遞了回去,剛纔如果不是趙多多說,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是說完,就感覺不太對勁了。

兩個人都有點彆扭的感覺。

章頁拿回自己的水又灌了兩大口。沒滋沒味的。

趙多多翻出卸妝水和卸妝棉:“老大,小程,把你們嘴上的妝卸一下,吃飯吧。”

章頁拿過,去了裡面的小牀那邊,那裡有鏡子。

等到收拾妥當坐下吃飯,章頁留意到程楊不時用力閉一下眼睛,忙問:“怎麼了?”

“頭疼。”

“不會是中暑了吧?”

程楊搖頭,夾起一片絲瓜送入口中:“早晨起來就疼,你們車上有止疼藥嗎?”

章頁去看趙多多,趙多多想了想說:“有感冒藥。”

程楊四處看了看,找醫療箱的位置:“在哪兒放着?我可能得吃一顆。”

趙多多說:“我去拿吧。”

章頁想了想說:“是不是昨天晚上着涼了?”

“可能是沒睡好吧。”程楊除了頭疼,沒有別的感冒症狀,他不覺得自己感冒了。

趙多多在後排翻東西,聽見了,插嘴說:“小程,你昨天晚上游泳學會了嗎?”

程楊剛要張口,章頁先說道:“可能學不會了。”

“爲啥?”

程楊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章頁衝他眨了下眼,然後對趙多多說:“小程那麼聰明,當然是因爲我這個老師不行。”

趙多多拿着藥走回來,特別操心地來了一句:“不行就找個專業的教練唄。”

程楊接過他遞來的藥翻看不良反應和禁忌,章頁一不留神,又看到了他戲服領口露出的那截鎖骨。

以前沒發現,這破戲服設計得還挺性感,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他這一套似乎更合身一點,只能看到頸窩,服裝設計師還挺區別對待的。

程楊看完說明又把藥盒遞了回去:“這個喝了會犯困,下午的戲有一小段是在牀上,我怕我睡着了,你先收着吧。”

趙多多驚詫得睜大了眼睛,嚥了口吐沫後說:“小程,你跟我們老大還有牀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