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須得告知先生。”
“什麼事?”
“自先生走後,先生原先住過的小樓便留了下來,一直無人住進去,裡邊的東西,應當也都原封不動的放着。”
“哦?”
“非是陳某的功勞,先生也莫問陳某。”陳將軍笑道,“非要問究竟是誰打的招呼起了作用,恐怕只有西廂店宅務的官吏才說得準了。”
“原來如此……”
宋遊頓時便明白了。
“先生若還想回到故處,自可回去,只是恐怕要收拾一番了。若先生想換個別的地方住,陛下原先賜給陳某的宅子,陳某也還有空的。”
“多謝將軍好意,只是我與三花娘娘已經住慣了那裡,尤其是三花娘娘,路上還在說喜歡那個房子。”
陳將軍聞言也只是笑笑,隨即舉杯:
“宴後送先生回去。”
“好。”
兩人便繼續吃飯閒談。
吃完這餐晚宴,剩了不少菜,道人覺得可惜,便請酒樓夥計打包了兩樣三花娘娘喜歡吃的,又向後廚要了些切細的肉絲,這纔出了酒樓。
剛到門口,便不禁停了會兒腳步。
此處正是長京繁華之地。
天色早已暗了,街上卻仍然人來人往,茶商酒客絡繹不絕。對面則是樓房商鋪,各色各樣的燈籠燈箱照亮了夜,樓下商品琳琅滿目,樓上女子紅袖招招巧笑嫣然,有孩童尖笑着放肆奔跑打鬧,有百姓與相熟的街坊鄰居打着招呼,也有富貴人家的子女出來閒逛,跟了一堆侍從,也有城中身份顯赫的勳貴出遊,人還沒到,侍從就先爲他撥開了人羣,街面上佈滿了各種聲音,一片盛世繁華景象。
道人很久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夜晚了。
如今看着,心中更多的卻是感慨。
對比起北方,尤其對比起幾乎無人的越州,長京與它們像是同處兩個國度、兩個世界。
貓兒也不禁睜圓了眼睛,盯着外頭燈火,覺得陌生而又熟悉。
“是不是很不公平?”陳將軍站到了他們旁邊,很平靜的看着這幅景象,還有那些在街上行走的權貴,又轉頭看向道人,“北邊的百姓恐怕做夢也想象不到這樣的畫面。”
“何止北邊。”
“也是……”
陳將軍收回了目光。
在他心中自是明瞭的。
構成這長京繁華的一磚一瓦,都從百姓身上來,別說剛經受了戰亂與妖魔摧殘的北邊,就是隨便指個方向,出長京幾十裡的村子裡,也有大把大把的人過着與這裡宛如兩個世界的生活,他們完全想象不到這座世人皆嚮往的帝都有多繁華。
“先生可有解法?”
陳將軍再次轉頭看向道人,目光依舊平靜。
道人卻搖頭不答,邁步走下臺階,只與他說道:“將軍還是先擔心自己的事吧。”
貓兒見狀立馬跳下臺階,緊緊跟上。
陳將軍也一臉平靜的跟了上去。
身着紅袍的親衛皆高大強壯,眼神凌厲,儀態不凡,那些正爲自家主人開路的僕人一見到這些腰佩長刀的武官侍從,便都被嚇了一跳,再見到身後走來的陳將軍時,即使自己不被嚇得讓到一旁,也會被主人呵斥着讓開,那些權貴家的子女見了,也立馬收斂了放肆的姿態,變得乖巧。
這時候的大晏,威勢權力比陳將軍高的人,恐怕只有那位老皇帝了。
“將軍就送到這裡吧,不必遠送了。”
“好,那便與先生道別。”
“多謝將軍宴請。”道人誠心誠意,露出笑意,“在下已許久沒吃過這般奢侈的飯菜了。”
“陳某也是如此。”
“將軍請回。”
“按先生性子,到了長京,定是要休息幾日,不理窗外事。便過幾日,陳某再帶着好酒好茶來拜訪先生,與先生長談。”
“在下沒有云春樓那般珍饈佳餚,卻也有一桌飯菜等着將軍。”
“……”
互相行禮,就此分別。
道人繼續往西城走,將軍則站在原地目送他,許久才轉身折回,走向帝王新賜的侯府。
這條街道有數十丈寬,是長京繁華與偉大的排面,也是東城與西城的交界線,白天這裡車如流水馬如龍,到了晚上車馬幾乎見不到了,便成了百姓聚集休閒和擺攤的地方,無論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都能同時在這條街上見得到。
走過這條街,便是東城了。
前方的繁華與燈光都暗淡了許多,路旁屋舍樓店也少了幾分精美,然而百姓卻住得更密集。窮苦的百姓同樣有休閒需求,便聚集成堆,放肆閒聊高聲大笑,滿地孩童玩着捉迷藏逮貓兒的遊戲,確實比東城少了許多精緻繁華,卻多了很多人間煙火。
想起明德四年的春日,初到這裡時長京的宵禁,真是如夢一樣遙遠虛幻。
對城中的記憶則依舊清晰。
宋遊很快走到了柳樹街,順着街道緩步走過,兩邊皆是兩層高的樓店,樣式統一,樓下的商鋪也幾乎沒有變化。
茶樓,肉鋪,湯餅鋪子。
原先自家的小樓越發近了。
自然地鄰居家的小樓也近了。
馬蹄踩在青石板上,是得得的聲響,馬兒脖子上的鈴鐺偶爾晃盪一聲,兩旁都有沒回屋甚至沒打烊的街坊鄰居,都向道人投來目光,只是黑暗中實在難以看清楚走來的是誰,又似乎有幾分不敢相認,暫時還無人與他搭話。
道人與馬兒腳步都放緩。
先到了吳女俠的家門口。
道人停下腳步,三花貓和棗紅馬也停住腳步,都擡頭望去。
木板門,關得很嚴,上着鎖。
裡頭沒有光,也沒有任何動靜。
“裡面沒有人。”三花貓轉頭很小聲很小聲的對他說,“但是有耗子。”
“……”
道人沉默了下,又將目光移轉,看向隔壁。
同樣的木板門,同樣房門緊閉,上着鎖,鎖還是原先那一把,甚至鎖上都落了不少灰塵了。
“鎖着呢……”
貓兒又扭頭對道人說。
“嗯。”
道人拄杖走了過去,擡起拄杖,在銅鎖上輕輕一點。
“噠……”
銅鎖頓時就開了。
“!”
三花貓扭頭看向道人,眼睛在黑夜裡似乎發光,隨即才跑過去,跑到門口,幾乎貼着門仰頭等着,等道人開門。
“吱呀……”
門一打開,她立馬就鑽了進去。
隨即裡頭便傳來打開櫃門的聲音。
等到道人與棗紅馬也跨過門檻進去時,屋內已經亮起了光——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捧着油燈,燈中無油自亮,照出她的臉明黃一片,知曉人晚上是瞎子的她一臉認真的舉着油燈,爲道人照亮屋中景象。
屋中沒有多少陳設,全都落滿了灰塵。
幾乎和三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
上樓一看,也與三年前區別不大,只是牀上空空蕩蕩、窗前的長榻與搖椅不見了而已。
依然落滿了灰塵。
灰塵上一個腳印都看不見。
“呼……”
道人吹了一口氣,頓時起了一陣風,在屋中繞了一圈,將地上和傢俱上的浮塵全部吹落卷走,而小女童手上的燈火卻只是搖晃了幾下,沒有熄滅。
隨即將馬兒背上的行囊卸下,對它道一聲辛苦,便與三花娘娘一同開始打掃房間。
燕子由窗外飛來,見狀也化作人形,一聲不吭的開始忙活。
很快樓上樓下便恢復了乾淨。
等到將攜帶的東西都從被袋裡取出,放到應有的位置,牀也鋪好,便與三年前徹底難以找出分別了。
只見油燈的光灑滿屋子。
道人將從酒樓打包的細碎肉絲裝進了小碗,放在窗臺上,任由燕子低頭啄食。三花娘娘則又化作貓兒,取出棉布球,像三年前一樣,自顧自的在木地板上玩耍起來,似乎毫無憂愁。
“這裡有燕窩。”
道人的聲音在屋中響起。
三花貓與燕子皆停下自己的動作,扭頭看向道人,只是察覺到不是在說自己後,三花貓很快就將目光收了回去,繼續玩自己的愛球。
燕子則扭頭對道人說:
“先生無需操心,我們燕子很少在巢穴中歇息,一般都在樹上。我們安清燕子的習慣雖已很接近凡人了,不過我還是喜歡住在樹上,或是類似樹梢的開闊的地方,我喜歡吹着風入睡,喜歡一醒來就能看見開闊天地的感覺。我只需在房頂睡就可以了,先生有需要叫我就是。”
“很好。”
道人對他說道。
好的卻不是他無需自己操心,而是他已經能在自己有不一樣的想法時,很自然的說出自己想要什麼以及理由了。
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更不容易的是他產生變化的整個過程柔和而自然,並沒有被誰或被世界拎着耳朵強迫改變。
這時貓兒用右爪一撥布球便飛了出去,可她卻沒有急着去追,而是扭頭看向燕子,擔憂的說:“那要是下很大的雨或者雪怎麼辦呢?”
“那我就到屋檐或屋裡來。”
“那你會冷嗎?三花娘娘可以捉一隻大耗子剝了皮給你當鋪蓋,你也長得小小的肯定合適!”
“……謝謝不冷。”
“那算了。”
貓兒這才繼續往前跑,撲向自己的球。
燕子也繼續吃肉絲。
道人則坐在牀上,靠在牀頭,目光稍稍一擡,很自然便看向了隔壁。
隔壁依舊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