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寒風不止,貓兒一身毛髮也被吹得抖動,起初她還不禁皺着五官往後縮頭,可山頂的風無處不在,自己行走其中,又怎能避開?
直到見到道人與棗紅馬繼續往前,走得有些遠了,她這才連忙跑着追上去,等習慣了這風,五官便也很快舒展開了,似是寒風已然不再。
“道士~”
風聲中傳來她輕輕細細的聲音,不仔細聽還真聽不清楚。
“怎麼了?”
“我們到長京了!”
“是啊。”
“這裡好像是你打雷的地方!”
“是啊。”
“還有那個狐狸送我們的地方!”
“是啊。”
“三花娘娘過目不忘!”
“是啊。”
道人一邊走一邊看向下方。
下方山間土路依舊蜿蜒,有零散幾支商隊下山往城池走,那座小土坡上的亭舍也依舊是原先的模樣,只是此時無人撫琴、無人斟酒罷了。
“我們走了好遠啊……”
三花貓伸長腦袋往下邊看去。
毛髮隨風而動,有幾分颯爽。
貓兒心中的天地與人不同,加之年紀尚小,缺乏地理概念,也缺乏對方位、距離的認知,並不知曉自己這接近三年都是怎麼走過來的,只記得一些印象較深的地名,記得一些自己經歷有趣的地方,記得走過許多陌生的山和水,走過一望無際的草原和能將整隻貓埋起來的雪地,只知道自己跟着道士從長京出發,最後又回到了長京。
至於這條線在她腦中是個什麼樣的形狀,大概人是不會知道的了。
“是啊……”
道人也依舊點頭附和着她,同時轉頭看着這隻在風中邁步的貓兒:“當初在長京,三花娘娘還會被人欺負,可不知不覺,三花娘娘已經是個能擊退山熊、搏殺虎妖的大妖怪了。”
“唔!”
貓兒不禁扭頭看他。
記憶在心中浮現出來,三年前的三花娘娘和三年後的三花娘娘這麼一比對,這種變化讓她覺得奇妙。於是時間和經歷便像是有了實體,這種實體即使在貓兒的心中,也是有重量的。
只是她不知如何講述,如何表達,便只能在道人前邊邁着小碎步走着,同時扭頭仰首,用那雙反着光的眼睛將道人盯着,一眨不眨。
“很有意思吧?”
道人微笑的看着她。
“……”
貓兒這才收回目光,也沒有說什麼,只加快步子往前快跑一段,衝到路邊,于山腰上俯瞰那座長京城。
目光遊走,似是在尋熟悉之處。
隨即再度扭頭看向道人。
道人的目光亦是追隨着她。
只聽得貓兒對他說:“三花娘娘看到了我們的房子……”
“只是我們住過的房子。”
“我們住過的房子!”
“可能已經有別人住了。”
“那怎麼辦呀?”
“換個房子住,反正三花娘娘掙的錢還沒有花完,剩了不少。”
“三花娘娘喜歡那個房子。”
“那我們就去看看。”
“去看看!”
“也不可強求。”
“那裡有個人!”
“哪裡有個人?”
“城門外邊!”
“城門口有很多人。”
“我們認識的人!”
“叫什麼?”
“陳某!”
“啊……”
道人這才擡頭,遠眺城門口。
暮色沉沉,確實站着有人。
“……”
道人笑了笑,腳步不停。
沿着黃土路慢慢下山途徑小坡上的亭捨得多看一眼,隨即道路便寬了些,由此走向那座城池。
城門口的人變得清晰起來。
果然是陳將軍。
陳將軍卸下了戎裝,轉而是一身武官袍服,也沒有攜帶兵刃,只平靜的站在門口,身材高大雄壯袍服也被撐起,如一棵鬆,如一座山。
身邊幾名黑壯的年輕漢子,身着紅袍,頭戴扎巾,捍腰革帶,腰佩環首長刀、弓囊箭袋,是當前大晏尤其長京常見的武官侍從的打扮。只是這些人的殺氣卻遠非京城武官可比,想來只需給他們一身精甲,一杆長槍,便又是那羣能護着主帥在塞北軍中來往衝殺的親兵了。
這羣人散在四周,目光四處遊蕩。
直到一人看見了遠方而來的道人,頓時神情一凝,轉頭想提醒自家將軍,卻見自家將軍早已看向那方了,隨即拍拍身上風沙,動身走去。
衆人也連忙跟上。
不多時,前方走來的道人與貓與馬停下了腳步,被衆多親衛擁護着的將軍也停下了腳步,雙方相對。
“見過先生,也見過三花娘娘。”
“見過將軍。”道人也對他行禮,“一年不見,將軍可還安好?”
“喵~”
“暫時過得還不錯。”
“將軍如何知道我們會在這時候回京呢?”
“陳某聽說了些光州的事情,知曉先生大致會從這邊回來,便派人在官道上留意。前些天聽人報回消息,便每日來門口恭候先生。”
“聽說將軍已被封侯,怎敢勞煩將軍大駕。”
“沒有先生,哪來的北方大勝,又哪來陳某的爵位?”陳將軍十分平靜的對道人說,“況且陳某也只是北邊一個武人,在這長京城中,先生是陳某唯一一個稱得上故人的人了。”
“原來如此。”
宋遊露出了一抹笑意。
上次來到長京,是吳女俠在城門等待,而她之所以如此,也只是因爲在城中沒有別的故人。沒想到這次再回長京,又有人在城門相候,而理由也和將近四年前的吳女俠幾乎一樣。
“先生請吧。”
陳將軍側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先生遠道而來,陳某自該設宴,爲先生接風洗塵。”
宋遊沒有拒絕,只是頷首道:
“便勞煩陳將軍。”
“正好秋末冬初,從外地送來了最好的松江鱸魚,便去雲春樓問問,請先生嘗一個鮮。”陳將軍說着,忽然自嘲一笑,語氣一軟,“正好陳某回京以來一直不敢應別人之請,也不敢宴請別人,今日倒是借先生的光了。”
“將軍好口才。”
“真心實意。”
便見道人與將軍並肩而行,過了城洞進了城,身後一匹棗紅馬,身邊幾名親衛,天上一隻燕子輕巧的從城牆上方掠過。
三花貓則跟在道人身邊,用一雙奇異的目光,轉頭看着這座熟悉的城池。
暗中不知多少人在窺視。
衆多親衛冷眼掃過他們,卻也很快就將目光給移開了。
陳將軍身邊的親衛哪有簡單的,放在江湖上,即使比不得幾年前的舒一凡,可放在江湖上,多數也能稱得上一流高手了,又久經戰陣這些暗中窺視之人自以爲隱蔽,也確實能瞞得過不少養尊處優的京官,可在他們眼中,就像是妖鬼混入人羣一樣顯眼。
只不過此處是長京,才按着將軍之令,當做沒有看見罷了。
兩人邊走邊敘舊,講着道人離開後的事。
慢慢穿城而過,到了雲春樓。
早有一名親衛去訂好了位置。
原本需要預定的雲春樓,這時候不需要了,原本供應有限的松江鱸魚,這時候也能放開吃了,就是原本訂滿了的廂房,也空出了一間來。
道人取出三花娘娘御用的小碗,放到桌上,接着便見一名名侍女款步進來,金樽清酒,玉盤珍饈,一道道的端上桌子。
“將軍太過鋪張了。”
“難得一次。”陳將軍面容平靜,看向輕巧跳上桌的貓兒,又瞄了眼外頭,“跟隨先生的燕子呢?”
“我家燕兒生性靦腆怕生,也不愛吃人的食物,便任他自在一些,不爲難他了。”
“原來如此。”
“將軍幾時回的京呢?”
“今年開春。”
“過去半年,陛下也沒有命將軍回到北方的意思麼?”
“……”
陳將軍只搖了搖頭,斟酒倒滿一杯。
宋遊也給自己斟酒,扭頭一看,貓兒眼巴巴的盯着,便也給她倒上一點。
道人的招來揮去之法雖修得不算高深,用得卻越發熟練,端着的是酒壺,倒出來後已經成了裝在另一壺裡邊的醒酒湯。
“陳某先敬先生和三花娘娘一杯。”
“謝將軍款待。”
“喵……”
“先生請用筷,莫要客氣,這裡雖比軍中條件好,也請像軍中一樣自在即可。”
“自然。”
道人便率先動了筷子。
松江鱸魚正是最好的時節,沒有別的複雜做法,就是加蔥姜清蒸,淋了一些醬油,宋遊率先夾了一塊腹部的肉,卻是放到三花娘娘碗中。
陳將軍本已拿着筷子,見狀又停了下,等到道人給自己夾菜時,這纔開動,同時對道人說道:“陛下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傳言是真的?”
“是真的。”陳將軍也夾着鱸魚,“在北邊聽說時,即使陳某的消息來源可靠,也覺得或許是國師和陛下演的一齣戲,直到回京面聖,親眼看見陛下的身體情況……陛下年紀太大了,或許因西域小國刺殺受了驚嚇是假的,但身體每況愈下卻是真的。”
“長平公主呢?”
“還在羈押中,朝中關於如何處置她討論得很厲害。她犯的是死罪,不過畢竟和陛下感情深厚,當初又親手助陛下登上寶座,隨後二三十年間也兢兢業業輔佐陛下,鑄就這般盛世。陛下年老了,年老的人,容易起決心,也容易心軟。”
聽來此前京城中的風雨遠比民間傳言中鬧得更大。
皇帝年邁,身體急轉直下,便像個催命符,使得皇帝急切,公主也急切,與之對應的是兩位皇子的成長,更加速了這一過程。
宋遊還聽到了這位將軍的憂愁。
其實很多時候,了不得的帝王除掉功勳武將,並不是自己懼怕武將——這種帝王身上是有豪氣的,也有自信,可他的自信僅限於自己,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壓得住這些名臣武將,可自己的後人,年輕繼任者,是否有這般氣魄和能力,他們便不見得有信心了。
於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的帝王毫不猶豫,以雷霆手段除掉了大權在握的長平公主。
而這位武安侯呢?
這份憂愁想來是陳將軍平日裡很難對別人說得出口的。
“哈哈!”
陳將軍笑了兩聲,心中豁達:“先生纔剛回京,怎好談論這個?便請先生盡情享用美食美酒,明日之愁,等明日再愁。”
於是盡情享用美酒佳餚,說這三年長京的變化,也說朝中對於重新扶起北方數州的看法,多是感慨,不聊深了,只當佐酒佐飯的小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