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次就沒有必要再將禾州全部走一遍了,甚至無需從禾州穿過,只是借道禾州的一個小角,抄個近路,進入昂州。
再沿着原先的路,往長京走。
秋天的最後一天,一行又走到了玉曲河邊、臨江棧道上。
上次走過這裡,是明德五年的早春。
此時已是明德七年的深秋。
差一季就三年了。
上回來的時候,一江春水,春雨如絲,打得水面滿是細密的漣漪。這回卻是秋水靜謐,如玉一樣的深綠,水位相仿,倒映着藍天白雲,臨着這一江秋水是一條與水面幾乎垂直的石壁,石壁上被人開鑿出了一條棧道。
道人拄杖走在前邊,棗紅馬跟在後頭,三花貓時前時後的隨意跑動,燕子則貼着江面劃過,翅尖掠過江水,在綠綢中拉開一道口子。
忽然有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
道人一邊聽着一邊往前望去。
這聲音顯然不是馬鈴聲,而像是用鏨子敲擊石壁的聲音,清脆悅耳,在兩山之間的河面上迴盪。
燕子飛去看了,但回來也沒說。
聲音很快變得清晰。
道人走過去才發現,是有人在棧道內側的石壁上開鑿石窟石刻。
叮叮噹噹,時刻不絕。
整條江上都是這聲音。
不知多少工人匠人在這棧道上,既有鑿刻石壁的,也有負責清理石塊的,還有埋鍋造飯的,以及負責監督的官員。見到一人一馬還帶着一隻三花貓沿着棧道走來,都不由奇怪的看向他。
一張張面孔或是站在棧道上,或是站在木架子上,或是正在搬運石塊往河裡扔,或是正拿着鑿子鏨子雕刻,都轉頭看向他。
道人步伐不變,依舊拄杖往前走着,也轉頭與他們一一對視。
同時看向這一路多出來的石窟石像。
石像低的和人差不多高高的有幾丈高,鑿刻的工匠須得站在木架子上才行。
石窟小的也就臉盆大,大的則有一兩丈高,深達七八尺,像是一間房間。
石窟是佛門文化,刻的以佛像爲主。
各種各樣的佛像,衆位佛陀,菩薩羅漢,護法金剛,或坐或站,或大或小,活靈活現的呈現在了這臨江的石壁棧道之上。
這年頭的神像,既不刻意威武,也不顯得陰柔,或是竭力營造聖潔之感、宣揚神靈的無邊神力,都沒有,只是仿造這年頭的世間人,仿造這年頭世人心目中神靈的打扮,很真實的刻畫出趨近於人的神像。這說明大晏人的心態是很平和很平穩的,審美也很正常,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就是當世最好的樣子,不可能有別的更好了,自然也無需從神像上邊來找補什麼,這需要一種很難得的、極高的文化自信作爲支撐。
千百年後,這便是代表着大晏的石刻文化,反應大晏社會審美與心態的文化了。
還有些不是佛像是人像。
便是下令出資打造這些石窟石像的人的像。
道人慢慢從中走過,與之會面。
其實很早以前他也曾見識過類似的成片的石窟石像,只是那時的他是以一個後世人的角度看的。
那時的石窟石像早已佈滿歲月流淌的痕跡,石窟只剩下石窟,石像只剩下石像,最多在石像周圍有些大大小小的方形孔洞,那時從它身下走過的遊客們都不解這些孔洞是用來做什麼的,現在則看得分明——
這時候無論石窟也好,石像也罷,都是有門有樑又有頂的。
曾經作爲後世人看見過的孔洞,便是插入樑柱的地方撐起大大小小的寺頂,都精緻無比,雕樑畫棟,不像是石窟,而像是嵌入山體的寺廟,和後世看見的分明就是兩個模樣。
有匠人在爲石窟安裝門。
有匠人在爲屋頂鋪瓦。
道人不時放緩腳步,探頭往裡看。
“誒誒……”
終於有個身着官服的人叫住了他:“那位先生,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嗯?”
宋遊轉頭看他:“這裡不是通往長京的棧道嗎?”
“這條棧道早就被封了,新的官道在江對面,現在這邊奉朝廷之命,在鑿石窟刻石像,按理來說該有人攔路纔對,你是怎麼走過來的?”
“原來如此,是說怎麼一路走來,竟是一個人也沒碰見。”宋遊這才一笑,對這官員行禮道,“在下非是有意闖入,實在是此前離開長京時就是沿着這條棧道出去的,如今也原路返回,路上卻是沒有遇到阻攔的人。”
“這羣衙役,定是又偷懶!”
官吏不禁罵了一聲,隨即看向宋遊,也不禁皺了皺眉。
“罷了罷了,既然先生無意走入,都走到這裡來了,再請先生原路回去,得多繞不短的路,便不爲難先生了。”官吏擺了擺手,大晏人對於僧人道人向來是尊重的,加上看這道人,似乎也確實不一般,“只是先生莫要亂走,免得碰壞了東西,便沿着這裡離去吧。”
“多謝足下。”
“可要什麼水食?剛蒸好的菜糰子,可要帶上兩個?”
“那便多謝了。”
宋遊倒也沒有多客氣。
官吏笑了一聲,便去給他拿。
宋遊跟隨着他,多問幾句。
說是自從此前行刺事件過後,陛下龍體便一直抱恙,底下的人也不知曉具體情況,只是長京常有隱晦的傳聞,說陛下一日不如一日。當前的大晏雖更爲遵從道教,然而佛教崛起得卻很快,皇后娘娘便很信佛,爲給陛下祈福,這纔有了這玉曲石窟。
道人又謝過他,這才繼續往前。
依然邊走邊看。
看這些新出世的石像石窟,也與這時候修建它的工匠們擦肩而過,有工匠對他行禮,道人也立馬回禮。
這石窟纔剛開始開鑿,沒走多遠,就到了頭,工匠和那些叮叮噹噹的聲音便都落在了身後。
憋了一路的三花貓這才邁着小碎步跑到他的腳前邊去,一邊往前走,一邊往回扭頭,高仰起頭看他,對他說道:
“三花娘娘記得以前走過這裡。”
“三花娘娘過目不忘。”
“以前這裡和現在不一樣。”
“以後變化會更大。”
“他們爲什麼把廟子修到這裡?”
“得問他們了。”
道人似是怕她又來一句你不聰明,低頭與她對視,見她歪着腦袋把頭仰得極高,也替她覺得累:“三花娘娘可以走得離我遠一點,這樣可以不用把頭仰得太高,會輕鬆些。”
“可是三花娘娘長得小小的,聲音也小小的,人的耳朵不好,離得遠了伱聽不清楚。”
“這樣不會很累嗎?”
“貓兒不會的。”
“可是我會怕踩到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很厲害。”
“那隨你了。”
道人露出笑意,無奈搖頭。
這條棧道不短,道人並沒有走出這裡,尤其是走到快三年前過夜的地方時,看見地上隱隱還有火焰燃燒過的痕跡,便又在這裡停下,卸下行囊準備好好休息一日,明日一口氣走回長京。
之前便是在這裡偶遇邢五。
當時還有舒大俠的陪伴。
只是當年一同在此過夜的故人,一個應當還在北方軍中,擔任奇人客卿,另一個則應當在光州霧山,已是名滿江湖、開山立派的宗師了。
今日則又多了一隻燕子。
三花娘娘記性不錯,還記得那晚的魚湯,於是道人便請她又去江中捉魚,請燕子去撿了柴來,到了夜裡,便又在原先的地方升起火堆,熬了一鍋魚湯,加上官吏贈予的菜糰子,便是今夜的晚飯了。
晚上無人,河水清涼,不時傳來水花聲。
道人下了河中洗澡。
貓兒也差不多,雖坐在岸上,背對道人,卻擡起爪子認真舔着,舔着舔着,又用爪子搓臉。
洗得乾乾淨淨,明天就回長京了。
……
長京剛剛立冬。
要問最近長京乃至大晏名氣最盛的人是誰,無疑便是那位剛在北邊大勝而歸的陳子毅陳將軍了。
此乃歷朝歷代從未有過的大勝,也是歷朝軍隊從未到過的地方。
堪稱千古奇功。
今年開春時,陳子毅便被召回朝中,封爲武安侯。
這是歷朝以來武將的頂級榮譽,千百年來,也只有幾個人被封過武安侯。
這時的陳子毅自然享受着長京無數目光的關注,不管朝中那些真正掌握大權的人是否自覺與他保持距離,也不管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流是否仰慕他的風采名聲而上門與他親近,明裡暗裡的關注都是少不了的。怕是侯府每日進了些什麼人,管家採購了些什麼食材藥物布料,長京大大小小的權貴都會通過各種途徑知曉。
然而近幾日陳子毅行蹤卻很詭異。
不知爲何,每天早晨他必清早出門,也不帶多少人,就帶幾名親衛,出城而去,到城外一站就是一天,天黑後纔會回來,次日又去。
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可是當前的大晏,除了宮中身體每況愈下的帝王,又哪還有幾個人值得這位武安侯每日親自出城等候?
長京權貴大多疑惑不已。
只不過武安侯名聲在外,殺氣騰騰,京官無論文武,窺探也只是暗中窺探,甚至更多隻是在茶餘飯後湊一羣人講着不知從哪個府邸傳出來的有關侯府的不知多少手的消息,真假難辨,要讓他們去城外問武安侯,或是去城門口與武安侯一同守候,大多數人也是不敢的。
只敢叮囑親信待在城中,留意武安侯的行蹤,或是自己假裝出城賞秋遊江,回來時裝作無意,與陳將軍偶遇。
直到立冬這天的黃昏——
一名道人帶着一隻三花貓、一匹棗紅馬,出現在了長京城外的山坡上,迎着寒風眺望下方那座巨大的城池,隨即邁步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