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爲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

問斜陽,你爲誰發光?爲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爲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爲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爲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訪竹寫下了這支歌,她反覆地念着那歌詞,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悽惻之感。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感覺,短暫的二十年生命中,有父母的呵護,哥哥的照顧,妹妹的笑語呢喃,同學們的喜愛……和那些男生的追求……她是過得很幸福的,雖然“幸福”兩個字並不包括絕對的“滿足”,因爲人的心靈,總有那麼些空隙,是“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求”的!

她託着下巴,望着桌上的檯燈,一燈熒熒,萬籟俱寂。窗外的月色很好,前幾日的雨霧早已被陽光掃去。月光灑在窗簾上,是一片朦朧的、發亮的白。這樣的夜,是不該一個人待在小屋裡的,她傾聽了一下,客廳裡,亞沛和訪萍的嘻笑聲依然喧鬧。

“我決不看科學幻想片!”訪萍在嚷,“也不看恐怖片!只有一部電影可看:《加州套房》!”

“好小姐,”亞沛的聲音裡有遷就,有祈求。“我們先出去,再慢慢研究看什麼電影好不好?”

訪竹微笑起來,看樣子,亞沛可不在乎看什麼電影,他只在乎和訪萍出去單獨相處,離開父母的監視。瞧,這就是人生!有時,她代父母悲哀,把孩子一個個一手捧大,再去交給別人。一代一代,永遠在做重複的事!

“問斜陽,”她喃喃自語,“你朝升暮落,爲何重複?問斜陽,年年歲歲,你迎接了多少英雄人物?又送走了多少英雄人物?”

她笑了。這是在抄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思想。你瞧,書不能看太多,它們會佔據你的思想,讓你不知不覺地受影響。她最近,那種“不滿足感”大概就發生在書看得太多吧!她的人生已夠充實,那份婉轉的惻然和“孤獨”感從何而來?準是書看得太多!她每次看書,都會把自己幻化爲書中人物,爲他們的笑而笑,爲他們的哭而哭。

訪竹咬着筆尖,正沉思着,訪萍忽然推開房門,一陣風般捲了進來,急匆匆地說:

“訪竹,我要出去,你那件白色外套借給我穿好不好?你瞧,我穿了件粉紅衣裳,總不能配我那件咖啡色的外套吧?”

訪竹點頭。第一次發現大而化之的訪萍,居然也會對衣服的“配色”要求起來了。怪不得古人有“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的句子,看樣子,大局已定,亞沛畢竟打勝了訪萍學校裡那些男生。

“你自己拿,在衣櫥裡。”

訪萍打開衣櫥,拿出那件白外套。奇怪,年輕女孩都喜歡嬌豔的顏色,偏偏訪竹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她把外套拎在手上,關上櫥門。返身就預備跑出去,忽然,她停住了,轉頭看訪竹,燈下的訪竹,臉上有那樣一抹陌生的“寂寞”。她怔了怔,歉疚、關懷、憐愛……的心情一涌而上。她不知道,訪竹是不是也喜歡亞沛?姐姐永遠是個謎,是深藏不露的。

“訪竹,”她直率地說,“你自己要不要穿?”

“哦,”訪竹微微一怔。“我——今晚並不打算出門,快期中考了,我想準備一下功課。”

訪萍看了她一會兒。

“訪竹,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要看電影,《加州套房》,聽說是有名的電影,提名金像獎的!”

“噢,我看過了。”

“你怎麼什麼電影都看過了?和誰看的?”

和誰看的?訪竹的臉驀然一紅。那是打電動玩具之後的第三天吧,她又在斜陽谷遇到飛帆,那次又是晚上。其實,她很少晚上去斜陽谷,不知怎的,那晚心血來潮,就去了。不知怎的,他也會在那兒——一個人。那晚他們兩個打得都很差,於是,他提議去看電影。他們看了《加州套房》,看完,他立刻送她回了家。整個過程,都很單調,他不大說話,她也沒說什麼。就這樣,沒什麼詩意,沒什麼特別,只是看了一場電影!

“和……同學去的。”她回答,不明白爲什麼要對妹妹撒謊!

“那麼,”訪萍遲疑了一會兒。“我們不要去看電影,我們去玩點別的……”

“你去吧!”訪竹微笑起來,“我不去夾蘿蔔乾!”

“訪竹!”訪萍的臉紅了。

外面客廳裡,亞沛已經在不耐煩地喊了起來:

“訪萍,要遲到了,片頭已經看不到了!再晚去,男女主角快從認識變成結婚了!”

“去吧!快去吧!”訪竹催促着訪萍。

訪萍略一猶豫,甩了一下頭,挺瀟灑的。

“我晚上回來有話和你談!”她說,拿着白外套,往屋外衝去。

客廳裡再一陣喧鬧,醉山在叮囑不可以晚回家,明霞在叮囑別吃攤子上的東西,當心吃壞肚子……哎,天下父母心!終於,安靜了。訪萍和亞沛都走了。訪槐今晚有節目,根本沒回家吃晚飯。再一會兒,電視機開了,有位歌星在唱《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錯,

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

也忘不了那風裡的擁抱。

……

她傾聽着,再看看桌上那首《問斜陽》。忽然間,她覺得再也坐不住了,覺得那種“若有所求”的感覺把她強烈地抓住了。她無法坐在這兒面對一盞孤燈,也無法把自己放到課本里去。尤其,那歌星正纏綿地唱着:

它重複你的叮嚀,

一聲聲,忘了,忘了!

它低訴我的衷曲,

一聲聲,難了,難了!

……

好歌詞,她想。好一句忘了,忘了!好一句難了!難了!她吸口氣,突然站起身來,抓起桌上的《問斜陽》。她走到櫥邊,打開衣櫥找外套,纔想起心愛的白外套已給訪萍拿走了。她拿了另一件全黑的,好在自己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穿上外套,她把歌詞放在口袋中,走出臥室,到了客廳。

明霞從電視上轉向訪竹。

“怎麼,你也要出去?”她詫異地問。

“去……找同學研究一下功課。”她說,又撒謊了。

“不會用電話研究嗎?”明霞敏銳地反應。“一定要親自去?”

“好了,明霞。”醉山打了圓場,寵愛地看了訪竹一眼。這孩子已經太乖了,乖得讓人心疼。何必再拘束她呢?年輕人應該有她們自己的天地。二十歲的孩子不屬於一間斗室。“去吧,訪竹,早去早回!”

“好的,爸爸。”訪竹順從地回答。“等會兒見,媽!我走了!”

她穿上鞋子,走出大門,進入電梯。

幾分鐘後,她已經站在大街上了。街上,車來車往,永遠繁華。月光被街燈沖淡,變得無精打采了。她擡頭看看月亮,快要月圓了,用慣了陽曆,她從不知道陰曆的月日。看那明月將圓,她倒對於中國人的農曆頗覺有理,應該是十四五吧!她想,把眼光從月亮上調回來,她纔有一陣迷惘,去哪兒?她出門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去哪兒?斜陽谷嗎?她臉上燥熱。或者,潛意識裡,她是想去斜陽谷的,去找一個“偶然”。

爲什麼?她有些生氣地問自己,爲什麼要找“偶然”?爲什麼要找“巧合”?他不會晚晚去斜陽谷,除非他也在找“偶然”和“巧合”!她心中評然一跳,會嗎?他會嗎?她想起看電影那個晚上。不,他不會。

她搖搖頭,在街上無目的地閒逛。

他對她沒什麼意義,她模糊地想。只因爲他有個“謎”一樣的過去,有對“奧馬·沙里夫”的眼睛,纔會引起她的注意。她在他身上從沒找到過什麼優點,從沒發掘到過什麼寶藏。不過……她遲疑地站住了,前面有個公共電話亭。不過……自己真“發掘”過他嗎?

她不知道爲什麼走進了電話亭。

瞪着電話機,她發現不知道要打什麼號碼。

她拿起那本剛換新的電話號碼簿,開始找尋。杜、趙、陳、劉、顧……有了!顧……他不會登記號碼的。她順序找下去,越找,心中就越泛起一股渴望,給我號碼!給我號碼!你一定要登記!你非登記不可!但是……找完了所有姓顧的,沒有顧飛帆!她失望地呼出一口氣。他真的沒登記!居然沒登記!她預備合起電話簿,但,她突然看到用“顧宅”爲名義登記的號碼,數一數,有十三個顧宅!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是,管他呢!她突然有種“非做不可”的決心,就像她面對蜜蜂陣,而非要打掉不可一樣。她開始從第一個“顧宅”撥號。

“請問,有沒有一位顧飛帆先生?沒有?噢,對不起,打錯了!”

再撥第二個,又錯了。第三個,還是錯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她的聲音越來越軟弱,失望感越來越強烈地抓住了她,除了失望感,還有挫敗感。而且,她是更加更加莫名其妙地想打通這個電話了!

第十二個了。她已放棄希望了,心中冷澀而酸楚,手指冷冰冰的,心中更冷。

“喂,哪一位?”對方那熟悉的聲音驀然傳來,“我是顧飛帆……”

淚水倏然衝進她的眼眶,她不信任地聽着那聲音,重重地吸氣,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喂?”對方懷疑地在問,“是誰?曉芙嗎?別開玩笑?怎麼不說話?……不說話我就掛斷了!”

“不不!”她急促地低呼出來,聲音哽塞。“是我,紀訪竹。”她懷疑他還知不知道紀訪竹是誰。

果然,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

“哦,訪竹,”飛帆終於開了口。“你在哪裡?斜陽谷嗎?”

“不!我不在斜陽谷,我在街邊上。”

“街邊上?”他不安而困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你在街邊上做什麼?”

“我想……來看你!”她衝口而出,二十年來,她從沒做過如此魯莽而大膽的事。“告訴我你的地址!”

對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臟枰評亂跳,呼吸急促。他一定驚愕極了,他一定認爲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從開始就把她當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嚇住了……

“我……”她囁嚅着,顫抖着說,“只是……想把那首《問斜陽》的歌給你送來!”

“告訴我你在哪兒,我來接你!”他終於說話了。是她多心嗎?她感到他語氣中的勉強。

“不要麻煩了,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說了,“忠孝東路雲峰大廈十一樓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

“好,我馬上來!”掛斷電話,她走出電話亭,腿還是軟的,心還在跳,臉頰還在發燙,她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

半小時以後,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裡了。

他凝視她,讓她坐進沙發。她逃避什麼似的環室四顧,空空的牆,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發……她望向他,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空空的顧飛帆!

飛帆挺立在那兒,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擠不出來。怎麼回事?他怕這個女孩的眼光那樣柔媚,那樣明澈,那樣瞭然,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他深深吸氣,振作地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點什麼?”他問。

“你有什麼?”她反問。

他愣了愣。茶葉,仍然忘了買,開水,仍然沒有燒。

“冰箱裡有新奇士,行嗎?”

“行。”

他給了她一杯新奇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四目相矚,有好一會兒,誰都沒開口,只是靜靜地研究着對方。空氣裡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醞釀,某種飛帆熟悉的東西……不要!他心裡冒出一句無聲的吶喊,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話來:

“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査電話號碼簿。”

“哦?”他懷疑地。“我好像沒登記名字。”

“是的。”她坦白地說,手裡緊捧着那杯新奇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着杯子。“你登記的是顧宅。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十三個!你是第十二個!”

他緊緊地瞪着她,心臟怦然擂動。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費力地把心神轉向別處去。

“你要給我的歌詞呢?”

她放下新奇士,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遞給他。室內很熱,她脫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襲黑衣,更襯出她皮膚的白晳,那面頰細柔嬌嫩,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細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帶着倔強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氣,倉促地低下頭去看那首《問斜陽》。

那歌詞深深地撼動了他。尤其最後那兩行: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這竟像是在寫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訪竹很細心,歌詞上附着簡譜,他不由自主地隨着那譜輕輕地用口哨吹出調子來。她驚奇地看他,傾聽着,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動人。他吹完了,她說:

“你吹得很好,我以爲,你不認得

簡譜。”

“沒有人不認得簡譜!”他說,“知道嗎?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樂家。六歲,我就開始學小提琴,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念大學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廳去打工,拉小提琴賺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錯!”

“後來呢?”她問。

“後來,我父親去世了,工廠和事業都交給了我,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帕格尼尼,就放棄了。”

“現在還拉嗎?”

“拉給誰聽?”他反問,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給印度的叢林聽?給我的獵狗聽?還是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印度人聽?”

“你現在並不在印度。”

“是嗎?”他反問,望着她。

“是的。”她肯定地說,肯定而熱烈。“你回來了,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現在這一刻永遠是真實的。你回來了!在這兒,在這屋裡。沒有蠻荒,沒有叢林,沒有野獸和挫折……”

“你怎麼知道我受過挫折?”他打斷了她,眼神有些陰暗,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暗中閃動。

“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沒遇到挫折!”她很快地說,幾乎沒經過思想和大腦。只爲了——她曾深陷在這問題中,代他設想過許多許多理由。“一個失敗的婚姻本身就是極大的挫折,別人頂多被挫折一次兩次,你居然連續三次!”

室內的溫暖似乎在一瞬間全消失了。空曠的房間驀然變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緊蹙,嘴脣蒼白,眼光死瞪着她,默然不語。

她立刻後悔了!後悔而焦灼。她來這兒,並不是要說這些,她不是來刺探他,不是來碰痛他的傷口。她來……送歌詞?僅僅是送歌詞嗎?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爲什麼要來這兒,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現在,她只是急於彌補自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傾了傾,用舌頭添着嘴脣,她急促而迫切地說:

“你生氣了。請你不要生氣,我們都會碰到挫折的,我從不認爲挫折是恥辱。有時,我想,婚姻像考試,你只是一連考壞了好幾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陰暗了。她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舉例不當,越說越錯,越解釋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臉就漲紅了。空氣僵了片刻,然後,她深切地看他,乾脆坦白地、懇切地、真摯地問了出來。“告訴我你的故事。告訴我你的一切,告訴我你爲什麼會離三次婚?”

他盯着她。那懇摯的眼光,那動人的注視,那焦灼的、乞諒的聲音,那柔媚的、溫存的詢問,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着他。他驚跳起來。不要!他心底又在瘋狂地吶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來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顫慄驚悚,很快地,他轉開身子,走到酒櫃邊去倒酒,他的聲音僵硬:

“你在做什麼?調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麼拙於言辭。

“我的故事與你有關嗎?”他再問,聲音里居然帶着挑釁的意味。

“不,不是的……”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臉頰更紅了,焦灼和難堪遍佈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她語無倫次。“我……我想,你很孤獨,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說出來,或者你會舒服很多。”

他猛地車轉身子,面對着她。

“好吧,讓我告訴你!”他其勢洶洶地說,“讓我告訴你我爲什麼離了三次婚,因爲我有結婚和離婚的嗜好,這世界上有殺人瘋子,也有離婚瘋子,我就是個離婚瘋子,行了嗎?”

“你……你還在說氣話!”她被他嚇住了。“我來這兒,並沒有惡意……”

“我知道!”他打斷她,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帶着嘲弄,帶着諷刺。“你來這兒,因爲我很寂寞,很孤獨,你要來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她愕然地看他,目瞪口呆。

“你瞧!”他再說,“我顧某人怎麼逃得開豔遇?閉門家中坐,也會有美人天上來!”

她心中一陣銳痛,立即被大大地傷害了。被他的態度刺傷了,被他那嘲弄的笑刺傷了,被他那諷刺的、刻薄的話刺傷了。她的臉漲得通紅,接着就變白了。她緊盯他,想從他眼底讀出他內心真正的思想,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層深黝的黑暗……深不見底的黑暗。他隱在自己那黑暗的保護層裡,完全無意讓她看透他。

她猝然站起身來,想哭。在眼淚來臨之前,她必須離開這房間。她知道自己很愛哭,但是,她會爲小說哭,爲電影哭,爲音樂哭……卻不爲自己哭,她不能哭!她打了十二通電話,她找上他的門,她得到了該得到的:輕視?傷害?侮辱?現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趕快離開這房間,永遠不要再來!

“我走了!”她急促地說,聲音震顫。“我來錯了,我不該打擾你!”

她抓起外套,衝向門邊。他跳起來,飛快地攔在門前,他的背脊緊貼着門,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他眼底的保護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淒涼的凌厲。他的臉色變白了,嘴角的嘲笑已消失無蹤。但,他的表情極端地嚴肅、鄭重,而且森冷。

“在你走以前,聽我說幾句話!”他啞聲說。

她站在那兒,被動地瞪着他。

“你是來錯了!”他清晰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對我完全沒有了解,只有好奇。我不是你心目裡的英雄,不是你小說中的男主角,不是任何好女孩夢想中的人物,如果你聰明,就該遠遠地避開我……”

“你……你……”她又羞又氣又愧又痛,各種複雜的情緒對她層層包圍,淚珠再也不受控制,衝進了眼眶,迷濛了她的視線,“你認爲……我是來追求你的嗎?”她憋着氣問。

“我認爲,”他冷冷地答,“你錯誤地撥了那第十二個電話!”

她如同捱了狠狠一棍。在她這一生裡,她從沒有像這一剎那間那樣狼狽、尷尬、羞慚和自卑。她睜大眼睛看他,淚珠沿着面頰滾下來。她心臟絞緊、絞緊,絞得她渾身痛楚。但是,她的頭腦卻清晰了,清晰得體會到自己的愚蠢、無知、魯莽、和幼稚。

“顧飛帆,讓開!”她咬牙說,“讓我走!”

他往旁邊退了一步,緊繃着的臉顯得棱角更多了,那張臉確實不是女孩心目裡的男主角,他嚴峻得近乎冷酷。他不只讓開了,而且還爲她打開了大門。

“再見!”他僵硬地說。

她再看了他一眼,就飛快地衝出了那房門,直奔向電梯間。她聽到他把房門砰然合上,那關門的聲音震碎了她的心。她忽然悽楚地想到:他,顧飛帆,那個可惡的、殘忍的、冷酷的男人——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戀砸得粉粉碎了,粉粉碎了,碎成了飛灰,隨着那夜風,飄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