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的眼裡滿是酸楚。
也難怪,她如今纔算真正回家了。這個位於西南一角的省份,纔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這裡有熟悉想鄉音,有早已被味蕾銘記的家鄉菜餚,從省會H市往東走,汽車兩個小時的路程,那一處偏僻的農村,就是她的老家。
當年,她的丈夫,如今的雲爺,還是一個扛着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人家都叫他雲大娃子。雲爺的父親去打仗,再沒有回來,留下這個獨生兒子,由母親一手養大。雲爺的母親身體十分虛弱,害怕兒子娶不到老婆,她自己平日也要種地,又要織布,拼命攢錢,總算給兒子找到一家願意嫁過女兒來的人家。
雲爺拿了個擔子,一邊擔着紅薯和土豆,另一邊擔着母親給他準備的一小袋大米,和母親親手織布剪裁而成的一套新衣服,一套被面,到女方家裡當聘禮,然後就把那家十五歲的女兒娶回來了。也就是現在的二夫人。
當時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也許是如今太辛酸,讓二夫人不願意回想當初的日子。她怎樣和雲爺新婚燕爾,恩恩愛愛;又是懷着怎樣不捨的心情送丈夫去當兵,再後來,雲爺在部隊好像很有出息,有人傳消息給她,說雲大娃子去了北方的大城市去了,長了大出息了!她聽說這個消息,又是怎樣的熱淚盈眶。
後來雲爺回來接她,夫妻恩愛如舊。但是雲爺似乎不像以前了,他身份變了,不一樣的地方二夫人也能感覺到——當時她還是雲爺名正言順的,唯一的妻子。本來她叫雲爺作“雲大娃子哥哥”,雲爺當兵回來以後,氣氛變得不一樣了,做妻子的發覺,似乎不能再叫他作“大娃子”了,她思前想後,覺得以前的地主都叫“老爺”,那麼她也可以叫丈夫作“老爺”,於是她就那樣叫。跟着雲爺回來的幾個大兵聽她那麼叫,笑了半天,一個軍官告訴二夫人說,應該叫“雲少校”,但是這個生在窮苦農村的女人並不清楚什麼是少校。
那幾個大兵就開玩笑地叫了“雲爺”,二夫人似乎覺得這個稱呼很好,也就跟着叫,從那時起“雲爺”的稱呼就這麼定了下來。
她那時真的太高興,以爲苦日子到頭了,接下來的生活一定比蜂蜜還甜美。雲爺待她似乎比從前更好了,那種好跟以前不一樣的,以前只是男女之情,現在更多的是一種尊重。
然後她跟着雲爺到了人們都向往的那片京畿重地,在皇城腳下,這個村婦見識了人間最極致的奢靡,也經歷了跟農村活寡的清苦所不同的,但絕對絲毫不會遜色的另一種痛苦。
五年。她的清福,享了五年。然後就得到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說丈夫要跟自己離婚。
當時已經是上校的,她的丈夫,跪在她面前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只要你讓出正妻的位置,我便可以平步青雲。
一個丈夫想要用一紙婚姻來換取平步青雲,她這個當妻子的有什麼理由反駁呢?那種老舊的思想佔據了她的心,覺得丈夫想要得到的,妻子一定要幫他得到,哪怕要犧牲自己。她含淚答應了,從那以後,她由“夫人”變成了“二夫人”,一個不受法律保護的小老婆。連她的兒子,也要從“大公子”和“二公子”變成“二公子”和“三公子”,那個女人生的不滿十歲的小娃娃,居然要被叫作“大公子”,真是荒唐!
長幼嫡庶,對於如今的普通人家而言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可在乎的了,但是對於有錢有權的人家而言,這套規矩依舊是財產與地位傳遞的不二法則。
一晃就是十年了。
那個女人那張甜膩的面孔,那副柔軟的身軀,那種嬌媚的,整天纏在本該屬於她的男人身邊的樣子,已經纏繞了她整整十年了。
起初,她真的是生不如死。有一段時間她整天想的不是自殺,就是和那個女人同歸於盡。那時的雲爺幾乎不敢靠近她,因爲她常常情緒失控。不過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多久,因爲沒過多久她就從那個女人的臉上看到一種跟她一樣的表情,只是那個女人藏得很深,但她敏銳的感覺還是告訴自己,那個女人正在遭受與自己同樣的背叛,也許程度不如自己來的深重,但是一定是背叛。
果不其然,沒多久,就傳來那女人掀了雲爺在外面一個小老婆的窩。她才知道,原來這個男人並不止她們兩個女人。大太太,掀了外面那個女人的窩,正在家裡等着雲爺回來好發脾氣,沒想到雲爺卻先發制人,一回來就暴跳如雷,說大太太打的那個人,是誰誰誰的女兒,人家不嫌棄,託付給他的,現在老大不識擡舉,朝着人家下手,剛到手的幾個事情又要搞砸了!
大太太家底深厚,她還不服氣地說,自己回孃家去幫忙說那幾件事,哪有搞不定的?可是她回孃家,也碰了一鼻子灰,又憋屈又無奈,在家哭了好多天,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
突然大太太也變成這個樣子,讓二太太想了很多。她一開始覺得,是自己卑微貧賤的出身,才導致了自己這麼悲劇的命運,但是二太太家裡如此顯赫,卻也受不住自己的男人。她漸漸明白這世界上是有很多,比夫妻恩愛,比天倫之樂更讓人瘋狂,更能引得男人去追求的事物。女人在男人心中的地位,家庭在男人心中的地位遠不如她自己想的那樣重要。顧家的好男人少,在有權有勢的人當中,尤其少,在他們眼裡,家族不過是攫取利益的工具罷了。
不得不說她成長了很多,從這個後來居上的大太太身上,她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她本來沒有文化,只是些許認的一些字,但是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學習,看了很多書,而且儘量地利用她雲二太太的身份去接觸一些人,慢慢的,也變得能夠洞悉世事,能夠運籌帷幄起來。
這些辛酸她都找不到人訴說,孃家人本就目不識丁,她出嫁之後又人丁冷落。她本來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如今回來了,卻也找不到什麼親人能夠跟她敘話,更別說共襄大計。她走之前,雲爺跟藍家交好,她也認識這裡的人,尤其跟那時還在世的藍如也媽媽,交情非常之好。現在見了古竹枝,權當見了藍如也的母親了,本來古竹枝跟藍如也母親長得有幾分相似,雲二太太如見故人,更是百感交集。
古竹枝拉着她的手替她鳴不平,這就讓她非常開心,彷彿找到了依靠一樣。
“聽說雲爺這幾年沒少要女人,我還不相信呢,”古竹枝此刻完全是站在二夫人的那一邊,語氣中少不了適宜的偏袒,“看到外面那幾位,才知道原來此言不虛。”
“還有兩個你沒見着呢!”雲二夫人感嘆道,“當老大的那一個,今天陪着雲爺出去吃飯了,還有一個懷了孩子,沒讓她來。”
“這麼就對了。我一開始聽說是九個,怎麼見到了發現少了一個,原來是懷孕了,”古竹枝想了想,湊到二太太耳邊說,“如今這九個女人中,有幾個是您的人?”
雲二太太嘆了口氣說:“老三,老七,老八和老九都聽我的,不過新來的幾個不大中用。那四五六三個人,聽大太太的。”
古竹枝把這些悉數記在心裡,她說着便起身,拉着雲二太太也起來,說:“走吧,夫人,我帶你到處逛逛。”
“也好,”二夫人隨即起身,但是走之前叮囑古竹枝道:“好孩子,私下裡可以叫我夫人,但是當着人的面,還是要叫我二夫人,免得被人聽了去,在那個女人面前嚼舌根子,鬧得一家人不得安寧,雲爺心裡不舒坦。”
古竹枝眼神透着五分尊敬,三分責備,兩分無奈,“您就是老爲雲爺着想,偶爾也該爲自己想一想了。”
雲二夫人點頭不語。
林傑在外面陪着那些女人玩,他心裡覺得納罕,爲什麼古竹枝一副跟這位二太太很熟的樣子?雲二太太說她老家是這裡,難道這個女人以前跟藍家有什麼瓜葛?他聽說雲爺是十幾年前把這個女人接到北京去的,但是那時候林傑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他不清楚這些事情。
如果新來的這位爺跟藍家關係密切,這對他而言肯定是一件好事。林傑覺得自己有些熱血沸騰了。都說三十而立,男人到了三十歲,就應該依靠自己的本領獨立承擔自己應承受的責任,並已經確定自己的人生目標與發展方向。林傑聽父親的安排來投了公門,幹警察這件差事已經六七年有餘了,他遷升得挺快,好像各方面的工作也都乾得很出色,但是他似乎沒有獲得想象中那種揮斥方遒的快感。總覺得這些工作換任何一個別人來做,彷彿也能做得這麼好。
所以有時候林傑不能理解白領偵的執着。在他眼裡警察這個職位並不神聖,只是一個混日子的工具而已,出了大事,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保身,並且認爲理應如此,大家不都是這樣做的麼?可是白領偵常常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她破案並不畏權貴,表面上好像是很認真地考慮到了一些爲人處事該有的態度,實際上這只是她爲了進一步查證試試而捏造的假象。
可是老天總是喜歡捉弄人,白領偵不喜歡逢迎,不愛參加權貴們的酒會筵席,可是偏偏有人點她的名要她去。林傑滿心喜歡去參加這些聚會,可他就是沒有受邀,沒有資格。